辛追雪先是自言自语着,而后突然像想通什么事似的,摇摇晃晃站起身,颤抖着小手将锅勺递给身后的李叔。“李叔,你来敲……我、我保证会乖乖站在一旁悄悄的看……只要让我看见他醒来,只要一眼,我马上就走,一定不会被他发现的……”
望着辛追雪那恍若风中之烛、几乎连站都站不住的瘦弱身形,再听着她那痴心傻话,李叔等人心痛得几乎不能自已。
“是的,夫人。”半晌后,李叔合上眼咬住牙,伸手接过她手中的锅勺,但在伸手之际,他却瞬间将藏在手心里的五针齐发,小娟则在辛追雪身子一软之时立即抱起她,将她放置至一旁的小床上。
他们不得不这么做,尽管他们都希望相起云醒来时,辛追雪是他第一个望见的人,但若再让她继续这样下去,搞不好待相起云醒来时,看到的只会让他更加心痛。
没有人比他们这三名相家家仆,更清楚辛追雪在相起云心中的地位是如何之重……
她没想到自己会在这种情况下昏睡过去的辛追雪,在梦中,她依然不断追寻着一个背影。
“蠢婆娘,老子又还没死,哭什么哭!还有给老子听明白了,若老子出门办事不在家,你敢给老子有个三长两短老子就算追到地狱去,也绝不会饶过你!”
原来他是出门办事啊,还知道她在找他,愿意跟她说话了呢……
终于,辛追雪停下了追逐的脚步,泪,停了,眼,睁开了。
耳畔传来李叔的嗓音,“夫人,您觉得好些了么?”
辛追雪缓缓睁开眼,望着上方陌生床顶,喃喃说道,“这里……不是我们的家……”意识逐渐清晰后,她猛地坐起身就要下榻,“他、他怎么了?大相公怎么了?我们的家怎么了?”
“夫人,若您在这样激动,在下只能让您继续睡了。”望着这样的辛追雪,李叔虽然心疼,也只能硬着心板起脸孔沉声说道。
听到李叔的话,辛追雪再心急如焚,也只能乖乖不动,让徐婶及小娟将她扶起靠坐在软垫上,然后坐至她身旁,一人牵起她一边的手。
“小相公已清醒,因为小相公的战功,以及之后的积极营救。再加上民间舆情,皇上赦免了大相公的死罪。但死罪虽免,活罪难逃。所以大、小相公两人被抄家,一起被贬到明州去了。”待辛追雪乖乖坐好后,李叔才终于点点头,启口缓缓说道。
听到相起云没事,辛追雪先是松了口气,但听到大、小相公一起被抄了家,还被贬到离此地有一千五百里的明州,她还是有些担忧。
那地方地处西南,不仅地广人稀,还潮湿、多瘴气,她实在担心大相公能不能受得住。
但无论受不受得住,至少大相公再也不用在牢里受苦,相起云跟他们也能就近照顾他,这样的结果已算相当不错了。
不过才没一会儿,辛追雪就发现不对劲。
这明明是好事,但为什么李叔说话时,握着她手的徐婶跟小娟都不敢望向她?
难道……
“他们已经走了,对吗?”紧紧咬住下唇,辛追雪眼眸那样酸涩,心底那样酸楚。
看样子,她又一次被相起云刻意抛下了,且这一次还抛得如此彻底干净。
为什么?她不是他的妻吗?就算他心里不当她是他的妻,至少她也以为自己是府里的人。可如今事实证明,她连府里人都算不算,否则怎会被丢到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
“李、李二姑娘去了吗?”尽管心好痛、好痛,辛追雪还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若一心钟情大相公的李漪也没去,或许……或许他两兄弟是因为皇令来得太急、太快,一来生怕再生变数,而来也怕麻烦大家,才决定先快快单独前去,待安顿好后再等他们前去回合。
“去了。”虽不明白辛追雪为何这样问,李叔还是据实以答。
“哦,是吗?那、那就好。那就好……”
听到这个回答,辛追雪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她努力了好久,用尽全力才忍住的泪,在这一刻再也无法克制的彻底溃堤。
在满脸的泪滴与心痛中,她才恍然明白,原来她之所以会提起李漪,是因为她就如同李漪爱恋相初云一样,也爱怜着相起云,否则明明在身旁还有人陪伴、衣食无虞的情况下,她怎么会都只想待在一个人身旁,无论他要去何方,无论那里多险阻,都只愿、只想追随在他身旁。
只是,相初云愿让李漪追随相伴,相起云却连走都懒得让她知晓……
他可知,不管别人怎么说他,不管他在外头的名声如何败坏,她真的好喜欢一脸凶狠、说话糟糕、喜欢光着屁股睡觉、起床气又大,可当她头痛欲吐时,一心只想着让她赶紧吐出来舒服些,而从不想着会被她吐得如何狼狈的他啊!
他可知,她也喜欢他一脸不耐烦地骂她“蠢婆娘,放手”,却又默默将衣角给忐忑不安的她的温柔;喜欢他天天板着脸恐吓她不许有三长两短,却又随她夜游,还不忘派人暗中保护她的放任与包容;她也好喜欢他沉睡时那张放松、全然孩子气的脸庞;更喜欢他一脸凶恶、动作看似粗暴,其实温柔至极地拥抱着她的每一时刻,以及那份为了大相公,长久以来不曾改变过的顶天立地、认真执着……
她真的好喜欢、好喜欢他,可为什么,他连让她说出“喜欢”两个字的机会都不给……
“夫人,哭完这回就不许再哭了,小相公是舍不得身子虚弱的您随他千里奔波,才做下这决定的,更何况留京的您还有更重大的任务在身,而这任务事关大小相公能否尽早回京。”
早知晓辛追雪定会哭,但明白相起云苦心、用意与傻气的李叔三人也只能让她先哭个痛快,再把该说的话说完。
“什么任务?我做,我立刻做!”
虽不知晓李叔口中相起云的“舍不得”是真是假,但一听到自己有任务,且这任务还试管他兄弟两能不能尽早回京,辛追雪连忙擦去眼泪轻喊。
“《小报》的主笔。”望着辛追雪小脸上的期待与决心,李叔一直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专心致意地述说,“在大小相公离京的这段时间,夫人您还要好好利用机会,一方面将已搜罗到的章翰林恶性实据,剥皮似的一点一滴公诸于世,另方面则要悄悄煽动风向,引领民间舆论,待时机成熟,大小相公朝中几位好友便会想方设法上奏皇上,将过错全指向章翰林,让皇上在英明无损的情况下,顺水推舟还大相公清白,令恶事做尽的章翰林彻底明了何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一定会尽力的,但……”无论面对多大的困难,她都一定会去做,但她还是有些疑虑。毕竟兹事体大,一点大意不得,由她来当主笔当真行得通吗?
“小相公说夫人绝对能行,我们也一定会全力协助夫人。”望着辛追雪眼底的担忧,李叔笑着点了点头。
“他真的这么说?”听到李叔的话,辛追雪一愣,急忙追问着,原本还有些苍白的小脸竟微微红了。
“绝对有!”这回,徐婶跟小娟也笑了,一起点头大声说道。
辛追雪总算露出了多个月来的第一个笑容,但不一会儿又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可我们家没了,还有钱请线民、发行《小报》吗?”
“夫人,大、小相公确实身无分文,但身为家仆的我们,过往承蒙大、小相公厚爱,以个人名义承接、管理城里多间当铺、交引铺、古董铺的营生,更别提这座早在您名下、作为我《小报》后勤秘密基地的辛大将军府了。”
李叔的话听得辛追雪一愣一愣,而后总算明白,为什么从以前开始,他就觉得小相公府里的人好似什么都不缺,还出手大方得很,因为当铺、交引铺、古董铺,这可是定京城最挣钱的行当啊!
至于她如今置身的辛府,虽外表看来依然破旧,里头却已重整得焕然一新。
只是她没想到,相起云竟不仅早将它列在她名下,还将它作为《小报》的秘密基地。
原来,他不在小相公府里的时候,也是待在跟她有着如此密切关系的地方呢……
“我要工作了,现在就要”
一想及愈早完成工作,就能愈早见到相起云,辛追雪当真是一刻都坐不住了。
“主笔夫人,请您往这边走。”
在所有人满溢的笑容与李叔满含笑意的话声中,《小报》新人主笔,诞生了。
三个月后
由于《小报》情报搜罗的范围与精细度确实惊人,再加上辛追雪时而温暖人心、催人泪下,时而辛辣无比、针针见血的笔触,以及大伙儿的合理协助,相起云交待的阶段性任务已一一达成。
随着《小报》故意为之的剥皮式揭露法,本还试图利用《闻报》导风向的章翰林,在一回回用谎言澄清,却遭《小报》无情揭穿,还进一步揭露他更重的罪行后,一步步身败名裂,彻底走向无底深渊。不仅皇上震怒,民心舆情更是一致挞伐。
至此辛追雪离最后一个目标——还大相公清白,只剩最后一步了。
尽管这三个月来,相起云一封书信都没有,让她有些黯然神伤,但她相信,只要她把任务完成,大相公与他就能回来,而到时,不管他如何看待她,理不理会她,她都要将自己那份“喜欢”的心情完全说与他知晓。
这夜,正当辛追雪忙了一整晚,靠在软椅上合眼浅睡,静等最后消息时,恍恍惚惚间,她看到了一身白衣飘飘、笑脸盈盈的相初云缓缓向她走来。
“大相公!”望着脸色这样红润、身材如此飞扬的相初云,辛追雪不敢置信的喜呼一声,起身就要迎向前去。
“弟妹,大伯要回去啰,回去前特地来看看你。”相初云却轻轻朝她摇了摇手,在望见她红扑扑的小脸、晶亮的双眸时,笑得更畅快了。“很有精神呢,小脸也丰腴了不少哟。”
“您……要回天上去了吗?”听到相初云的话,一时分不清是梦是真的辛追雪呐呐问道。
“是的,我尘缘已了,心魔已脱,是该回去的时候了。”听着辛追雪的傻话,相初云笑得越发温柔了。
在温柔的笑意中,他的身影愈来愈远、愈来愈淡、愈来愈朦胧。“不过别担心,小弟会一直陪着你,待小弟与你百年后,我们还会再相会的……”
“大相公!”
望着那缓缓消失不见的白色身影,心底突然感觉一阵剧痛的辛追雪蓦地由梦中惊醒,然后在同时间听得李叔欢欣无比的叫声由远而近的传来——
“夫人,好消息,好消息!据内侍线民回报,皇上已决定明日便发下皇令,召大、小相公回——夫人,您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原本欣喜欲狂前来报佳音的李叔,望见辛追雪苍白的小脸后,立即奔至她身旁欲把她的脉象。
“我要立刻去明州!”辛追雪推开了李叔的手,眼眶整个红了,连嗓音都颤抖了。尽管如此她出口的话却毫不迟疑,因为她相信,这绝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而是相初云真的来向她告别,那阵心痛,定是她感知到了相起云的泪与恸,才迸发出来的!“大相公他……回天上去了。起云他…… 一定……一定……”
“在下……明白了。”岁不清楚辛追雪如何会得知这个消息,但不知为何,李叔就是相信向来感受力极佳,且与大相公极为投缘的她是真的知道。
纵使眼眶也红了,但他还是立即说道,“《小报》交予我及徐婶,小娟立即陪夫人动身。”
听到消息一起红了眼眶的徐婶与小娟,立刻同意了李叔的决定,然后在半个时辰内便准备好一切。
“夫人”在马车离城前,李叔突然开口唤道。
“是”尽管人已上了马车,辛追雪还是立即回应。
“我们等你们回来,等你,带着他们……一起回家来……”
望着那个看似柔弱,其实坚韧执着的小小背影,向来沉稳的李叔难得连嗓音都哑了,他实在太明白相起云与大相公的兄弟情深,所以他真的担心相起云会因受此打击而一蹶不振,更再不愿回京。
“一定!我一定带着他们一起回家来!”
明白李叔的担心与期盼,辛追雪噙着泪以心起誓,最后环视这个曾有着大小相公,有着李叔、徐婶、小娟,还有她,以及他们所有的悲喜,所有的努力,所有的伤痛,所有的快乐。而如今,虽暂时只剩两个孤单身影,却是将他们所有人聚在一起,最初也是最终的……一家人。
虽说答应了李叔一定带着大家回去,但辛追雪还真有些忐忑,毕竟离京时的相起云根本连理都不想理她,这几个月来又音信全无,再加上大相公又回天上去了,他还愿意与她一同回到定京城那个伤心地吗?
但无论他会不会去,她都一定要去陪他,没了大相公的他一定很痛、很恸,而她真的舍不得他一个人痛,就算他不想也不需要她的陪伴,但至少她可以告诉他,大相公是清清白白回到天上去的,因为皇上已经赦免了他的罪,让他们一起官复原职,尽管晚几天……
由小娟骑着马带着她策马狂奔那夜开始,辛追雪从没觉得累,她只希望能够快些,再快些地赶到相起云的身旁。
但进入西南后,先是她不小心拐了脚,后是小娟水土不服,让她们的行程整个延误,想租借马车又租借不着,急的她真不知如何是好。
幸好一位恰巧到明州省亲的吕姓官员,见着虽戴着面纱,一双剪剪双瞳依然美得不可方物的辛追雪的模样后,上前询问了她的难处,知晓她要到明州寻人,立刻决定载她们一程。
尽管一点也不想和陌生人有任何瓜葛,但在此情况下辛追雪也没有选择,只得厚着脸皮坐上人家的大马车,在男子殷勤的关照下,于两日后夜晚抵达明州。
虽还不到半月,但消息约莫是传开了,因为有马车中,辛追雪便见着穿着各式族服的人们骑着马、走着路,纵使各个都红着眼眶,脸上都含着笑,手捧鲜花向同一个方向走去。
将羸弱的小娟妥善安置后,辛追雪本想自己跟着人群走,但那名吕姓七品官却非送她到目的地不可。眼见再推辞下去不晓得要误去多少时间,心急如焚的她只得答应了,在他的陪伴下跟着人群来到了一栋与过往的大相公府虽不能比,但也算干净、整洁、且后靠一座竹林的四合院。
与普通丧家不同,这栋四合院未设灵堂,也没有孝布,大多数来吊念大相公的百姓也不打扰丧家,只是把鲜花摆在门外便走。
入院之人虽比院外少些,但每个人的身上都穿着色彩明亮的衣衫,院内花园中的摆设与装饰,更如同过往大相公的宴会一般,温暖而明亮,让每个身在其中的人,都感觉到一种平静与祥和。
由旁人的低语声里,辛追雪了解了这是大相公的意思——不发丧也不设灵堂,就是连设半个月他生前最爱的夜宴,而他,会在天上微笑的看着大家开开心心把酒言欢,和和乐乐的谈天说地,恍如从前。
望着这一切,辛追雪的心真的好痛、好痛。
大相公最后的任性,相起云定会照办,但他自己的呢?他的任性谁来包容?
在人前绝不轻易表达情感的他,在失去此生唯一的挚亲后,一定会强忍住所有的痛与恸,冷淡示人,但人后,又有谁能、谁会来抚慰他伤痕累累的心?
心中的满满不舍全化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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