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我刚刚提到那个导游说的话,他后面还说了几句,大意是要跟到酒店里去,把这个大秘密卖给港岛来的女富豪。我看他也是想钱想疯了,就这么个没头没尾的消息,就能卖几百万?财迷心窍了,最终不过是黄粱一梦而已!”一群人的话题又转回到律忠国身上。
律忠国的确很贪婪,我注意到,上午他看着顾倾城时,眼睛里似乎要伸出两只小手来,把顾倾城、明水袖挎包里的钱一下子捞过去。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在敦煌,人人应该收起私心杂念,多做有益于国家法制、社会公德的好事,而不是简单的走马观花、潦草应付,不放过任何赚钱的机会。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一味争名逐利,一个人的死期也就到了。
“几百万?哈哈哈哈……”有人大笑,“这导游真是脑洞大开,贪心到了极点!”
我相信,顾倾城对律忠国说的话很感兴趣。当后者提到“金山银海翡翠宫”时,顾倾城的眼睛很明显就亮了一亮。
在全国的任何景区,导游和游客之间的关系都很微妙,时而亲密,时而敌对。关键是,导游界的某些害群之马已经将这个行业的名声败坏透了。在游客心里,导游就是帮着当地骗子捞钱的,出门在外,除了看风景,更重要的是看好自己的钱包。
嘎吱一声,一辆黑色吉普车在我们的右方刹住,一个脸上架着好莱坞大墨镜、脖子上系着雅皮士花格丝巾的男人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大力向我招手。
我一眼认出,那是律忠国,只不过换掉了导游工作服,穿上了本地少见的潮装。
“是那个导游,是那个导游……”刚刚聊天的人窃窃私语,顺便把各种不怀好意的目光投向我。
我迟疑了一下,律忠国已经大叫起来:“那个谁……是姓龙的先生吗?请过来,有好生意跟你谈!”
一边叫,他还一边猛烈挥手,但偏偏不肯从车子里走出来。
“龙飞,叫你呢。”宋所长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有些无奈,只好走向车子。
“龙先生,上车,上车,快上车!”律忠国一叠连声地催促,一副急不可耐的模样。
“去哪里?”我问。
“去见港岛来的顾小姐,谈大生意、好生意!”律忠国有着莫名的兴奋,每说一句话,双手就在方向盘上用力拍一下,害得吉普车的车身也滑稽地上下颤抖一次。
“我对生意不感兴趣。”我冷冷地说。
律忠国摇头:“不是感兴趣不感兴趣的问题,所有交易,白给你抽一成。听懂了吧?几百万、几千万的生意,就算有一成的抽水,也足够你卖半年画了吧?现在敦煌城里的房子才多少钱一平米?我让你白抽一成,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你不赶紧谢谢我,还犹豫什么呢?”
从画家的谈论内容中可知,律忠国想把“金山银海翡翠宫”的秘密卖给顾倾城,要价几百万。抽水一成,也有几十万,的确能抵得上画家们至少三年的卖画收入。
天上不会掉馅饼,只会掉陷阱——这才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有这么好心?”我淡淡一笑。
“你这人——”律忠国急了,一把推开车门,“如果不是顾小姐点名要你去,我才懒得找你。好了好了,一成抽水,去不去,给个痛快话!”
平心而论,我对“金山银海翡翠宫”也感兴趣。那是一笔大宝藏,而且是埋藏在莫高窟的最重要的秘密,曾经惊动过京城里的高官。刚刚画家们也提到过,该宝藏里不仅仅有金山、银海、翡翠宫,更重要的是后面一句“天长地久不老局”,那可是关系到长生不老、永生不死的神秘力量。单单是金钱,高官不感兴趣,但一牵扯到“长生”,那就变成了古往今来所有大人物最感兴趣的命题。
拥有至高权力、绝世财富之后,人的追求只会转向永生。秦始皇开创了“海上寻求不死神药”的先河,数千年历史绵延至今,大人物都无法免俗,被秦始皇带上了这条漫无尽头的不归路。
“谢了朋友,我不感兴趣,你跟顾小姐说一声吧。我是画家,只想安安静静地好好画画。”我后退一步,以退为进。
说是不感兴趣,实际我不仅仅对莫高窟秘密感兴趣,而且对明水袖也感兴趣。她进入112窟之后的自言自语十分晦涩,且又蕴意深奥,像是痴人梦呓,又像是高人破局。如果能进一步从她那里得到讯息,必定对我了解反弹琵琶图有巨大的帮助。
唯一令我担心的,就是急功近利的律忠国。他眼里只看到钱,这种目光短浅的人往往会坏了大事。
“你——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吧?”律忠国咬牙切齿地问。
我不去,自然就会影响他的财路,耽误他从顾倾城那里捞钱,怨不得他发火。
“今天,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律忠国反手开门,一步跨了出来。
我们两个的体型有些悬殊,他比我高半头,身体也雄壮不少,体重至少要超过我二十公斤。再说,戈壁滩上的导游们隔三差五就吃烤羊、喝大酒,行事勇猛,性情剽悍,自然不把我这样的外表文质彬彬的画家放在眼里。
“何必强人所难?”我问。
打倒他不费力,我只是不想在画家们面前露出本来面目。在港岛打打杀杀之时,倒在我脚下的跟律忠国类似的莽夫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现代化的城市战斗中,狭路相逢勇者胜的道理已经过时,一己之勇、莽汉屠夫毫无价值,只有绝对实力才能代表一切。
“带你去挣钱是看得起你,如果不是顾小姐——”律忠国捋了捋袖子,气势汹汹地向我冲过来。
画家们擅长动笔,却不擅动手。更何况,他们绝对不会为了我这个不合群的人出头而得罪当地导游帮派,免得日后遭到报复。
我连退两步,正在考虑怎样不动声色、不留痕迹地化解这场危机。就在此时,律忠国的手机响了。
可笑的是,他的手机铃声是凤凰传奇唱的《我从草原来》,这一点也暴露了他的修养和品位。
“你等着,我接完电话再收拾你!”律忠国向我指了指,先掏出手机接电话。
电话一接通,他的表情和声音立刻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顾小姐好,我已经见到龙先生,正在向他传达您的指示。酒店地址已经发给我了?不用不用不用,我们导游最擅长的就是找人。只要是在敦煌露过面的,我们过目不忘,一找一个准。嗯嗯,你问龙先生的态度?他态度很好,一听说您有吩咐,马上欣然而来,满口答应,不用担心,我们一小时后必定到酒店——什么?要龙先生接电话?这个……好吧好吧,没问题,绝对没问题……”
我知道,虽然都是初次见面,但顾倾城对我的心思了解远远胜于律忠国。
律忠国先捂住了手机的送话口,然后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地叮嘱:“你必须说愿意去,千万别砸了我的生意。否则的话,我让你走不出敦煌,横尸戈壁,骨肉无存。”
我冷静地从他手里接过电话,低声问候:“是顾小姐吗?你好。”
顾倾城的声音清晰传来:“龙先生,我和律导游要做个交易,请您过来当个中人。我知道,你肯定不愿意蹚这种浑水,但我在敦煌没有朋友熟人,更没有值得性命相托的人。故此,诚邀龙先生光临,帮我这个忙。我看得出,龙先生是个倨傲清高的人,我们不谈钱,只谈朋友之间一见如故的友谊,怎么样?”
同样一件事,顾倾城的措辞是阳春白雪,而律忠国说的话却是下里巴人,给我的感受有云泥之别。
“言重了,顾小姐。”我说。
“告诉她,我们一小时到,一小时就到!”律忠国在我耳边小声怒吼。
“我们一小时到。”我顺着律忠国的意思说。
“好好,美酒佳肴已经准备停当,只等龙先生光临。”顾小姐朗朗地笑起来,随即挂断了电话。
律忠国松了口气,脸上虬结的肌肉也松缓了不少。
“上车吧,请上车吧。”他退回去,替我拉开了另一边的车门。
我没说什么,回身向宋所长等人挥了挥手,然后上了律忠国的车。
律忠国发动车子,右转离开广场,驶上了通向敦煌的公路。
来敦煌三年,我亲眼见证了莫高窟风景区的开发,无论是公路还是两侧绿化带,都按照国际化高标准修建,给司机和游客以全新的体验。
在我看来,美中不足的是,莫高窟是历史文化古迹,管理处应该在“修旧如旧”方面多下工夫,使它不但在本世纪焕发光彩,现在添加的东西也应该具有更新、更好、更牢固的生命力,不至于比古人留下的遗迹更快地坍塌腐朽。
“画家这个行业是不是很清闲?”律忠国无话找话。
我摇摇头,沉默不语。
通常情况下,当一个人无话找话时,偶尔就会暴露出内心的真实想法。我保持沉默,就是想迫使律忠国露出破绽。
“我们干导游的,比你们画家挣钱多,可也辛苦得多。在这一行里要想吃得开,三教九流、黑白两道都不敢得罪,到哪里都得弯腰低头当孙子……嗨,混社会不容易,你们当画家的整天闷在洞里写写画画,哪里知道江湖上那些糟烂事啊!难,真难,难上加难!”律忠国连连唉声叹气,满脸都是忿忿不平。
第12章 亡国单传耶律氏(1)()
江湖难混,龙蛇掺杂,这是我在孤儿院里时就学习过的早课。不过,龙与蛇最终是有巨大区别的,真正的龙就算屈居九渊之下,待时蓄力,终有腾飞九天之日。至于蛇类,则只能盘踞暗处,与无胆鼠辈为伍,最终暴死长街,无人收尸。
港岛是全球华人帮会最密集之处,贵为东方之珠,自然成为所有江湖帮派垂涎觊觎之地。
我相信,只要能在港岛江湖立住脚,那么走到全球任何一个城市,都能挥拳踢腿,打开另一片崭新天地。
孟乔随我隐居敦煌,但叱咤江湖之心不息,仍旧以各种通讯方式关注着港岛帮派的情况。
在她看来,敦煌只不过是我们暂时的落脚点,三五年过去,重回港岛、再度登上华人江湖舞台最亮的中心,才是我们两人真正的宿命。
律忠国的诉苦不无道理,其实每一个导游为了钱日夜奔走,带着来自全球各地的不同旅行团重复地参观莫高窟,已经成了一种沉重的负担,非但没有乐趣可言,而且会得上厌恶强迫症。我亲眼看见,有些导游把游客们带进莫高窟之后,就靠在外面的栏杆上,面无表情地听音乐、看手机,把自己装进封闭的壳子里,完全跟莫高窟的壁画、文化隔绝。
“这行业真是辛苦。”我回应他。
律忠国一拍大腿:“是啊是啊,要不说嘛,导游简直不是人干的活儿。我早想好了,过几年挣上一笔钱,就赶紧转行,干点清闲的生意。不过,干生意也难,还不如我那些朋友们,整天都是无本万利……”
我无意间注意到,后视镜里出现了一辆白色的三菱越野车,不远不近地跟着我们的车。
从两辆车的性能比较,三菱车的司机只要猛踩一下油门,就能轻易地超过我们的车子。这样跟法,一定是另有所图。
律忠国还算机警,在我发现有车跟踪后的三分钟里,也抬头看着后视镜。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他奶奶的,坦克帮这帮家伙,鼻子比土狼还灵,怎么又盯上我了?这可怎么办呢?要坏事!”他嘟囔了两句,斜了我一眼,“哎,待会儿要是发生什么事,你就老老实实坐着,低下头别说话,别人推你两下骂你两句,千万别还手还嘴,听明白了吗?”
我点点头,沉默无语。
江湖是个弱肉强食之地,很多时候,拳头硬就是大哥。老百姓遇到事只能求助于衙门,但大部分当街斗殴都是小事,衙门的人没到,生事者已经一哄而散,老百姓哪里说理去?所以,很多时候,老百姓更愿意忍气吞声,退一步海阔天空,吃点哑巴亏就算了。
律忠国的电话响了,他接起电话,语气变得无比谦卑:“豹哥啊,您有什么吩咐?啊?您的车在后面,好好,我靠边停,靠边停,马上,马上……”
他靠边停车,立刻开门下去,站在车尾等着。
三菱车驶近,我回头望去,那辆车的挡风玻璃、反光镜背面、都喷着军事坦克的车标。
“是坦克帮。”我明白了。
江湖帮派自古有之,无所谓正邪善恶,只不过是民间自发的团体。善恶二字,全都在于人的内心决断,大帮派有坏人,小帮派也有好人,如此而已。
在我看来,雷动天的霹雳堂是一个好帮派,从不欺压良善百姓,不涉猎黄赌毒枪四个敏感行业,只做正当生意,偶尔动拳头,也是为了维护自己堂口的合法利益。很可惜,在港澳台那边,类似于霹雳堂的好帮派越来越少,多的是和联胜、水房、大圈、太子帮、三联帮、青龙会之类介于正邪之间的帮派,令政府、警方、百姓闻之色变,每年都花费大量警力去清剿,闹出不少打打杀杀的新闻事件来。
说回坦克帮,这是一个脱胎于戈壁采石场闲散游民的民间团体,没有劣迹,也没有善迹,极少出现在警方案情记录中。
他们的存在,暗中左右了某些事,但表面却低调平和,很少骚扰普通百姓。换句话说,只要他们有所行动,就一定是选准了目标,如军中坦克般直线攻击,冲锋陷阵。
坦克帮的明显标志就是三菱车上喷着的坦克图案,而律忠国接电话时叫的“豹哥”,也是坊间传闻中坦克帮的二号人物,原名石山,绰号山豹子,手下人尊称为“豹哥”。
三菱车的后面车门打开,有人伸出手,一把就将律忠国拎上了车。
我静静地看着,并不想做报警之类的任何异常动作。光天化日之下,坦克帮不可能杀人越货,况且以律忠国的档次,应该还不至于触怒坦克帮,惹得对方痛下杀手。
在我看来,律忠国只是贪财,并非大奸大恶之徒。即使他将坑蒙拐骗的目标对准顾倾城,其目标也不过是骗点信息费而已。
“顾倾城那么好骗吗?”我想起了那个标枪一般挺拔的女孩子,单看她目若朗星、神采奕奕的模样,就知道那不是一个初出茅庐的雏儿,更不是对江湖险恶懵懂无知的低智商美女。
将她与律忠国对比,能够上当受骗的,应该是后者才对。
公路上车辆稀少,两辆车一前一后停在路边,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我不希望律忠国有事,也不愿卷入任何江湖仇杀事件中,以至于被警方盘问调查,将从前在港岛的历史一并扯出来。
幸好,五分钟后,律忠国下了车,垂头丧气地向这边走回来。
上了车,律忠国没有立刻开车,而是仰着头、闭着眼愣了一会儿,猛地骂出一连串敦煌土语脏话。
三菱车上下来了一个人,贴着路边走过来,轻轻敲了敲我这边的车窗。
律忠国一惊,马上按了电钮,将我这边的车窗玻璃降下来。
“豹哥,还有什么吩咐?”他向我这边探过身子,望着车外矫健剽悍的男人。
那男人的嘴唇很薄,双眼深凹,脸上皮肤黄乎乎的,像是涂了一层蜡。
“是画家?”他逼视着我。
我点点头,看他一眼,随即低头,但已经把他的样子深深刻在脑海里。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