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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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传-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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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黛玉听了,满面通红,急道:“你说你自家的事,别扯上我。”
  宝玉叹道:“妹妹恼我,我也要说的。平素都是因为宝玉一味小心,不敢明白说出心里的话,才惹得妹妹疑心,众人又金一句玉一句地混说混比,拉扯旁人,倒惹妹妹烦恼。这回我索性打破了这个闷葫芦,把我的心思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剖白个通透,便是死了,也不屈。”
  黛玉先还愣愣地听着,及到最后一句,正碰在心坎儿上,不禁哭得哽咽难言,便要责他大胆妄言,也是无力。紫鹃也觉伤感,连劝也忘了,只在一旁拿着绢子垂泪。
  宝玉不禁也哭了,益发说道:“好妹妹,我的肠子都碎了,你还只是哭。我早说过我这个心里除了妹妹再无第二个人,妹妹只不信,到底弄出这些阴差阳错来。前儿我已与老太太、太太说明,若要我舍妹妹而娶别人,除非是死了,拿尸首去成婚;这回索性都闹得明白,看谁还敢来罗嗦妹妹。”
  黛玉自听了贾母说已将自己聘与北静王为妃的话,心里万念俱灰,已死了大半,只想着再见宝玉一面,其余竟别无所求。如今听宝玉说尚有转寰之机,遂重新唤起求生之意,心思清爽,便又想起一事,哭道:“你又何苦来说这些没意思的话?又替我打算什么?不如让我干干净净一口气上不来死了,好让你清清爽爽做成好姻缘去。”
  宝玉道:“你到今儿还不信我,还来怄我,除了妹妹,我又有什么好姻缘?”
  黛玉道:“娘娘已经赐婚,合府里都知道了,金玉良缘,你还只瞒着我。”
  宝玉这几日只为北静王求聘黛玉的事煎心,竟没想到自己身上,及听黛玉提醒,方想起还有这一宗公案,愣了半晌,方道:“我只不答应,难道他们牛不喝水强按头么?便是大姐姐也不能强人所难的。何况赐婚只是传闻,并未真格有旨意下来。老太太早许了我,等娘娘回京,亲自进宫去代你我二人求情的。我连北静王府都闯了,还怕别的么?别说是大姐姐,就算皇上赐婚,我也敢闹上金銮殿去,倒看看谁还挑着头儿混说什么金玉良缘不说了。”
  黛玉听了这话,反不好意思起来,啐道:“谁许你到处混说……”说到一半,却又咽住,满面胀红,喘成一气大嗽起来。
  宝玉情急,便欲上前搀扶,恰麝月、秋纹已收拾了衣裳来接他回房,宝玉虽不舍,然而见黛玉抖得风中桃花一般,却还勉力抬头望他,冲他摆手儿,那眼里的意思分明只要他去,生怕自己呆着不去更惹她着急,且紫鹃也在一旁劝道:“二爷的话,姑娘已尽明白了,如今且回房去歇着吧,来日方长呢。”只得去了。
  这里黛玉思前想后,起初也信了宝玉的话,只道暂且无事;转念一想,那北静王府何许人也,焉肯出尔反尔,如此轻易放弃?元妃赐婚更是势成定局,又岂是宝玉三言两语可以逆转的?想来二人竟是万无遂心如愿之理,不禁可哀;又想着宝玉为了自己的事闹上北府,何等大胆莽撞?论其情,着实可感可佩;论其辞,则未免逾礼,可惧可虑;况且女孩儿家私情原是闺阁中万死不赦之过,自己与宝玉虽然持之以礼,并无失检点处,然而这回宝玉为着自己大吵大闹,想必阖府皆知,未必不有闲言碎语,则又可愧;因此思来想去,没个了局,那眼泪只如断线珠子一般,成串滴落,不能休止。
  且说黛玉所思虑的,贾母自然更加虑到了,明知北静王必定另有文章,只恨猜不透,欲找人商议,想着贾赦、邢夫人是事不干己不劳心的,贾政为人梗直不会转弯,王夫人又愚钝没主意,惟有贾琏、熙凤夫妻尚可议事,因此命鸳鸯请了他二人来,又想了想,到底不好瞒过王夫人,便命也一同请来,遂将自己一番担忧说了。
  凤姐先就回道:“老祖宗虑得极是。想那北静王爷为这事惦记了不止一二年,又叫少妃来亲自探看,又叫冯紫英打听出身来历,又跟咱们老爷几次递话儿,又特特地请了林妹妹的从业老师贾雨村说媒,就是寻常王府里结亲也不过如此,哪里是王爷纳妃,直与皇上选娘娘差不多。他既品度了这二三年才正式下聘,分明志在必得,焉肯为宝兄弟几句话就打了退堂鼓?不过是想留个好名儿,不肯让人说他强抢豪夺,所以才说了那些冠冕堂皇的场面话儿先稳住咱们,回头必定还要想个什么法儿,逼得咱们府上主动去攀交,倒反赶着他去结亲。想来我们若不肯结这头亲,他必定还有什么新招儿埋伏在后头。”
  贾母叹道:“我何尝不是担忧这个?想来他借口讲谈学问扣留宝玉在府上,还只是第一计,后头不定还有些什么千奇百怪的厉害法宝呢。这次宝玉安然无恙地回来了,不过是个提醒,敲锣听音儿,下次未必便能这么容易。”
  贾琏见贾母既已明说了,便也禀道:“我听里头的公公说,皇上不在京的这段日子,四位王爷共同监国,凡有奏章,都是四位王爷合议,忠顺王与北静王多半政见不同,正是水火不两立;东安郡王和南安郡王又一味和稀泥,两头不肯得罪,所以许多大事都耽误下来,裁议不决。比如藩邦之乱,北静王主战,忠顺王主和,一个说要发兵去打,直叫兵部拟定出征名单,凡是世袭武职的人家都要逢二抽一,充军作战;一个说该以和亲怀柔,前时叫各府里适龄女子都画像造册,便是为了备选。”
  贾母这些日子一直为了探春、惜春备选的事忧心,却并不知还有征丁一事,闻言不禁一愣,问道:“这样说来,北静与忠顺王府竟是斗个平手?老爷不是说造册备选是为了联络那些海外王储么?怎么又变成议和了?”
  贾琏叹道:“朝廷里的事,哪里说得准呢。同海国联姻是北静王提的,为的是好教那些岛国帮咱们发兵;跟藩邦议和却是忠顺王提的,总之都拿着这些造册备选的女孩儿们说事。孙子还听说,东安、南安两位郡王因年迈多病,如今都不大理事了,所以朝中大臣都推北静与忠顺两府马首是瞻,各立山头,斗得你死我活一般。想咱们府上向与忠顺府不大投契,再把北静王得罪了,将来若有一时急难欲投倚处,东、南两位王爷未必得力。何况不论征丁出战还是郡主和藩,咱们两府里可都在册,说不定抽着什么签,要生要死,都攥在两位王爷的手心儿里呢。因此以孙子浅见,北静府万万不可得罪。”
  王夫人也道:“便是没有北静王爷提亲这件事,娘娘也是有意要赐婚的,哪里由得宝玉呢?倘若北静王做主把宝玉充军打仗,他哪里吃得了那种苦?并不是我不疼爱外甥女儿,逼她嫁人,奈何世上并没有顺心如意两全其美的事,说不得,也只有舍卒保车了。”
  贾母自然知道王夫人话中所指哪个是卒,哪个是车,并不入耳,只得道:“娘娘的旨还没下呢,哪里就说到后边的事了。如今只说北王这头,他既说不议亲,一两日间总不好意思又来为难的吧?”
  凤姐见贾母面色不豫,忙道:“正是呢。上吊还要喘口气,不信他一个王爷,说出来的话竟好意思收回去,总得做两天表面文章,假装宽慈。就有什么招数,也会等些日子再施展。咱们如今不如就来个将计就计,骑驴看唱本儿——走着瞧。横竖拖几日等娘娘回来,还有得商议。”贾母这方点头,说道:“也只得这样。”
  一时从贾母处出来,王夫人便埋怨凤姐:“好容易已经说得老太太心动,答应把你林妹妹许给北府了,你女婿也说了一大篇话,劝老太太结这门亲,偏你又来提什么三全其美的话,只顾哄老太太高兴,就不想想,那北静王府是何等威势,难道是我们这种人家可以得罪的?”
  凤姐辩道:“我何尝不是和太太一样的心思?只是老太太心里不愿意,与其一意逆着说,惹得老太太不高兴,倒不如暂且将些宽心话儿稳住,一切只等娘娘回来再拿主意。反正北静王府里三五天内总不会再有动静,咱们乐得消停几日不好?”
  王夫人并不相信,却也无话可回说,又随便问了几句家事,便打发她去了。谁知赵姨娘早在隔壁听见,情知王夫人不满意凤姐,便要再点上一把火,遂掀帘子凑近来说:“宝玉的婚事,太太可得着紧上心,我前儿听说……”说着,故意左右看。
  彩云知机,故意道:“今天是太太吃斋的日子,我去厨房看看,可备了素菜没有。”说着去了。余人见彩云如此,便也不等王夫人说话,都借故避了出去。
  王夫人见那赵姨娘蝎蝎螫螫的,本不待听她弄舌,然而关心则乱,不由问道:“有什么话,只管说吧。”
  赵姨娘便压低了声音做张做势地道:“我前日去林姑娘处瞧她病,正听见她与丫头长一句短一句,计议着要同宝玉两个私奔呢。”
  王夫人吓了一跳,忙问:“你听得可真?”
  赵姨娘赌咒发誓地道:“决不敢欺瞒太太。难道我不知道这是要命的大事?所以一直压在心里不敢说。为是宝玉的事,才不敢隐瞒,想了几日,还是要冒死禀告太太,好有个妨备。她们果真连法子都想在了那里,说是林姑娘捡个日子跟老太太禀报说要回南边老家去祭父母,叫宝玉陪着,两个人卷了细软搭船走,人不知鬼不觉,把阖府蒙在鼓里,连日子都定了呢,可惜我没听清楚时候儿。”
  王夫人听了,虽不肯信,然而想起宝玉前日在老太太跟前说的那些大胆狂言,也不由心惊意动,口里只道:“林姑娘是名门千金,怎么会连廉耻礼义也不顾?必是你听错了。快别混说了。”因打发她去了,心里却是半信半疑,想着总是有几分影儿,赵姨娘才会说出这些话来,倘若他们果真存了这个心,可不害苦我也?因此更厌黛玉,且暗暗布置耳目,提防宝玉有所异动,一心只等元妃回京,好早早请准懿旨,了却这番心头大事。
  只说是夜三更,王夫人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忽见一阵风吹起门帘儿,那元春竟做从前在家时打扮,怀里抱着个孩儿,摇摇摆摆地走了进来,便在床前跪下,意欲磕头。王夫人吃了一惊,忙拦道:“我儿,你如今贵为娘娘,君臣有别,怎么反倒给我磕起头来?”
  元春眼中含泪,口内作悲道:“娘啊,你只知孩儿一朝选在君王侧,乃是尊贵光荣之事,岂知宫闱之内,风起云涌,纵然百般小心,也是暗箭难防。女儿为了保住这贵妃之位,含辛忍辱,耽精竭虑,反而弄巧成拙,求全反毁,如今一死万事休,纵然醒悟,也是迟了。只为悬心爹娘不下,才不顾这路远山高,一夜万里,赶来最后见爹娘一面,还有一句话要提醒爹娘。”
  王夫人听了不懂,只恍恍惚惚地道:“是什么话?”又问,“你这抱的是谁家的孩子?”
  元春道:“女儿离京前已经身怀有孕,自以为眼前就要有大富贵,大荣华,一心要好,百般防范,瞒住消息跟随皇上出京。不料心强命不强,如今反累了这个孩儿,可怜他没见天日就要随女儿命入黄泉了。女儿死得其实委屈,个中因由,便说给爹娘知道也是有害无益,如今倒也不必再提。只望爹娘以女儿为诫,别再一味攀高求全,从此倒要退步抽身,看开一些,还可保得数年安居。若不然,眼前就要大祸临头了。倘若儿身还在时,还可设法为爹娘筹措转寰,趋吉避凶,如今天伦永隔,幽明异路,再不能略尽孝心了,爹娘自己保重啊。”
  王夫人更加不懂,却忽然听得贾政的声音道:“娘娘垂训得是。”清清楚楚,响在耳边,不由一惊醒了,才知是梦。而贾政犹自呓语道:“娘娘且慢。”说罢,却也醒了,怔怔地瞅着王夫人发愣。
  王夫人心下惊动,问道:“你做了什么梦?只是说梦话。”
  贾政叹道:“我刚才看见咱们娘娘来了,怀里抱着个孩儿,一进门就给我跪着磕头,又说了一大堆话,什么‘伴君如伴虎’,什么‘提防暗算’,‘求全反毁’,又是什么‘退步抽身’,我正想问清楚,她便走了,苦留不住。”
  王夫人更加惊骇道:“我也刚做了一梦,却和你说的一模一样。莫不是娘娘有什么事?”
  贾政心下栗栗,却不肯相信,只劝道:“这都是你我思念女儿太甚,正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娘娘如今正与皇上在潢海围猎,会有什么不妥?既便是着了风寒,又或是遇些阻碍,随行自有太医、护卫,又何劳你我操心?”
  王夫人却只是挂怀不下,这一夜,翻来覆去,何曾安睡片刻。次日一早,便又叫了贾琏来,让去宫里打听消息。一时贾琏回来说,诸王为着边疆战事不稳,宇内又有乱党起事,已经加派官兵前往铁网上护驾,想来皇上不日便要回京的。王夫人听了,这才略略宽心。
  如今且说自提亲事后,黛玉之病一日重似一日,凤姐因连日操劳,也染了一症,身下淋漓不止,太医每日来往诊治,只不见效。王夫人自从梦见元春后,坐卧行止,每每心神不宁,又不敢对别人讲出,只在佛前告诉:若保得元春平安,自愿吃长斋,捐庙散经,回报佛祖。
  这日恰有水月庵的姑子智通同着地藏庵的圆心来府里请安,贾母刚吃了午饭,觉得心里发闷,正想着寻什么人说话,见她二人来了,倒也喜欢,便歪在黑漆描金靠背上道:“你们来得正好,我们二太太正说要从此敬佛,吃长斋,你们既来得巧,却与我们讲些因果来听听,也叫我们时常心中念着佛祖,积些缘法。”
  智通便先说道:“老太太、太太原是极通的,这些年来行善积德,礼经拜佛,那佛经掌故只怕比我们还知得多理得顺呢。叫咱们可说些什么好呢?”
  贾母笑道:“哪能呢?都说佛法无边,我能知道多少?九牛一毛罢了。”智通道:“虽说如此,咱们修了一辈子佛,也终是俗人俗身,论缘法,却未必通得过老太太。”贾母只道:“这说得过了,过了。你且随意讲几个来听听。”智通道:“既然老太太如此虔诚,我就讲个尸毗王割肉买鸽的故事吧。”贾母道:“这个却是听过了。”智通又道:“那便说个九色鹿王拯救溺人的故事。”贾母道:“这个也听过。”智通想想又道:“那便说个摩诃萨太子舍身饲虎的故事。”贾母仍说听过了。
  智通又故意说了“五百强盗成佛”、“须者提太子割肉事亲复国”、“善事太子入海求珠”等几个浅显容易记得的佛经故事,果然贾母都说听过了,智通便叹道:“我就说老太太普天下再没有不知道的故事,寻常往别的人家讲经说法,谁家不是听一个赞一个?就只在老太太这里,竟没什么新鲜的,可难为死我了,这哪里是讲佛法,分明是人家说的:关公面前卖大刀。”嘲笑一回,这方又说了一个佛图澄听铃音辨吉凶的故事。
  王夫人、凤姐、李纨等也都坐在旁边听她讲说。便听那姑子说道:“原来深山里有一座九级佛塔,塔铃垂檐,随风作响,有高僧佛图澄善于听铃音而辨吉凶。某日,赵太子石宣想要谋害亲弟秦公韬,并欲弑父,因恐计不得逞,故意先去拜访佛图澄,又不便明说来意,因听得塔上一铃独鸣,故意问佛图澄道:‘大和尚素识铃音,究竟主何预兆?’澄答道以‘胡子洛度’四字。石宣不禁变色,问道:‘什么叫作胡子洛度?’说着,正值石宣之弟秦公韬徐步进来,佛图澄便盯着韬的脸只管注目凝视。韬便问缘故,澄答:公身上何以有血臭味,恐近日有不吉之事……”
  说到这里,宝玉、探春两个走来请安,贾母拉着问了几句话,又向姑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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