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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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传-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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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头收拾行裹,雇车子,便要家去。
  金桂听了,非但不劝,反一跳八丈高,一根指头险不的戳到老娘脸上去,骂道:“你是我亲娘,就这样咒着我,说什么伤阴骘,什么折堕汉子不是好人,又什么洗眼儿看我下场,你想我落个什么好儿才趁你的心?这可是没有家贼,招不出外边的盗伙儿来呢。”由着老夫人擦眼抹泪,出门上车,气昂昂的去了。那金桂没了母亲在眼前,越发没了顾忌,从前是隔三岔五的搅事,如今更是家常便饭,竟把隔墙骂街只当作一日三餐下酒菜了。
  又因香菱死前留言一不许供奉牌位,二不许装殓入土,只教烧化了将骨殖撒到江南旷野大河里去。因他这般清爽决绝,那薛蟠却又不舍起来,百般只念香菱的好,一闭上眼睛,便是香菱娇滴滴怯生生的模样儿,且将从前恩爱光景儿尽皆想起,心里想着夫妻一场,不愿就这般了断了恩情,又不好违他遗言,便传了画士来为香菱传神留影,也是给自己留个念想的意思。府里相公有个叫作程日兴的,最擅画美人儿,又素与薛蟠相好,日常走动时也见过香菱一二面,亏他记的清楚,连夜打了稿子来,虽非十分逼真,也有九分相似。薛蟠喜的朝着程日兴连做了几个大揖,又指点着说这里须改动一点,那里要删减几分,程日兴依言添抹了,便如香菱再世一般,只比活人差一口气儿。薛蟠看着,由不的滴下泪来,遂命人裱褙妥当,供在灵前,日常望着出神。那金桂益发妒恨难耐,少不得更骂出百样言语来。
  薛蟠虽不理会,薛姨妈却听不的这些恶语闲言,不免积恼成疾,每日里只嚷说肝气疼。宝钗劝之无辞,只得指着黛玉捏个谎儿,说:“妹妹这两天咳嗽的紧,几次打发人来请妈妈过去住几天。老太太也说要烦妈妈帮忙照看,只因家中有事,才不便提起。如今香菱的事也料理完了,妈妈不如就进园里住几日,一则自己宽心,二则也帮忙照看妹妹,丫头们虽小心,毕竟不经事。”
  恰好黛玉也打发了紫鹃来看薛姨妈,又将方才宝钗之话说了一遍,且说:“自姨太太搬出来后,姑娘天天想念,说打母亲去世,只有姨太太陪着的几日,才觉着又得了些疼爱。偏又搬走了。这几日姑娘有些咳嗽,夜里睡不塌实,天天念叨姨太太。”说的薛姨妈心软,又想想香菱论身世虽然可怜可敬,论身份却毕竟是个薛家的下堂妾,况且这边外有薛蝌陪着薛蟠打理照料,内有周瑞家的帮着宝钗操持招呼,自己在此反而不便,且增加了许多礼数上的避讳处,便点头允了。宝钗遂看着人打点了些杂物,亲自送母亲进园来。
  且说黛玉因近日犯了旧疾,每日请医问药,懒怠说话。众人知他性僻好静,也都不来烦他,只隔上三五日,偶尔走来略坐一回,说几句闲话罢了。惟有宝玉自知出园日近,愈加珍惜相聚时日,每天一早一晚,总要往潇湘馆走个七八次来回,遇上黛玉喜欢,就多说两句,捡些新闻趣事告诉,或是陪他教鸟儿说话认字;若是黛玉闷闷不乐,便千方百计,出些奇巧主意来逗他喜欢。
  这日睡过中觉,读一回书,只觉坐立不宁,百事无心,遂又往潇湘馆来。方进有凤来仪,忽闻的馨香渺渺,且有青烟自屋中逸出。忙进屋来,只见地下笼着火盆,内中犹有未燃尽的纸片,却不是烧的纸钱,暗花回纹有似剡溪玉叶纸,案上砚墨俱全,笔犹未干,又设鼎焚香,供着嫩柳鲜花,新果香茗。黛玉膝上盖着张毯子,正坐在火盆边亲自用个铜箸子拨火。紫鹃站在一旁垂泪,看见宝玉进来,忙招呼着:“宝二爷来了,且请坐下,我这就倒茶来。”又招呼雪雁倒水来给姑娘洗手。
  宝玉满心不解,又不敢问,因笑着坐下,向黛玉道:“清明未到,这烧的是什么纸?”黛玉慢慢抬起眼来,向他一瞟,却不说话,仍旧慢慢的用火箸子拨火,火光映在脸上,明明暗暗,犹自泪痕未干。紫鹃站在身后,指着火盆偷偷打手势。宝玉用心看去,才见那盆里烧着的纸片上犹有字迹,火光照的分明,清楚看见写着行“一片砧敲千里白”,再欲看时,已然烧尽。恍惚只觉的那里见过,搜心索肠,却一时想不起典出何处,心想若是黛玉做了诗不满意,所以烧了,又似乎不该这般郑重,左右想不明白,只得仍用闲话遮掩,道:“如今天气转暖,你又不耐炭气,只管笼个火盆子做什么?不如收了。”
  黛玉洗了手起身,叹道:“从前不觉的,如今才知道‘精华欲掩料应难’,‘诗言志’,果然不错。”一言提醒,宝玉这方猛然记起,不禁拍手道:“正是,我竟忘了。”
  原来当日香菱立志学诗,昼夜苦思,竟于梦中得了一首七言律《咏月》。原诗作:
  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
  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
  博得嫦娥应自问,缘何不使永团圆。
  宝玉默计时日,方知今日是香菱“头七”,黛玉原来是在自己房中私祭,行那“小丢纸”之礼,点头叹道:“早知这样,袭人那里还有他从前换下的一条石榴裙,该一起拿来烧了。”
  黛玉道:“那又何必定要拘泥形式?不过是一片心意。我承他拜我为师,又受了他的头,毕竟不曾教过他什么。因此将他从前写的三首咏月诗,那回芦雪广联的句,并前儿我生日时他做的桃花诗,都抄录一遍,焚化给他——幸好都还记的——能做的,也不过如此。”
  宝玉赞道:“妹妹真是过目不忘。‘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清秀飘逸,妩媚温柔,分明自道身世;结句‘博得嫦娥应自问,缘何不使永团圆’,更是问的好。如今重新想来,细细品去,倒教人心酸。”黛玉道:“那题目本来是我给他的,叫用十三元的韵写首七律出来。不想他大去之时,偏生又逢着月圆之夜,我便也用这题目再做一首,权当祭他。以完师徒之情。”说罢口占一律,吟道:
  每逢月半月偏圆,星影霜痕浸晓天。
  流水流云惊客梦,飞花飞叶照愁眠。
  那堪情重腰常细,谁与才高运可怜。
  一曲菱歌听两夜,和筝弹尽十三弦。
  宝玉听了“那堪情重腰常细,谁与才高运可怜。一曲菱歌听两夜,和筝弹尽十三弦”几句,细想其意,几欲大哭,又怕惹的黛玉更伤心,忍悲劝道:“香菱从前说过,虽然命苦,但能得你为师,就死也无怨了。今见妹妹待香菱的一番情意,果然比别人不同。他能得你这一首诗为祭,便在九泉之下,也可心安。”遂在案上寻了一张薛涛笺,濡毫蘸笔,代为抄成。又想了一想,自己也续成一首,另题在一张岩苔笺上,道是:
  星沉银汉月沉天,心字香烧忆婵娟。
  梦醒分钗合凤钿,人归抛桨采莲船。
  落花有意留春住,细雨无声入夜寒,
  莫道藕深不见鹭,姑苏城外梦非烟。
  抄毕,一并付火中焚了。火舌吞吐,瞬间化为灰烬。宝玉拨灰来掩住,起身也洗了手。雪雁又奉上茶来。接了,遂坐在黛玉身边,犹恐他余悲未解,正欲设辞安慰,却听黛玉叹道:“我也是才听说他本来自南边,姑苏阊门人氏,原来与我尚有同乡之谊。如今他的神灵先我而去,想来苏州河畔,沧浪亭前,‘阖闾城碧铺秋草’,‘半夜钟声到客船’,其所见所思,未必不与我当年一样。只怕将来我也要同他一样,只有死的时候才能回南边看一眼了。”说着,又流下泪来。宝玉只得用言语百般开解,心中却一则以忧,一则以喜。忧的是以黛玉之仙姿绝色,冰雪聪明,将来亦有紫玉成烟,白莲化蝶之日,宁不可伤;喜的是自香菱去后,园中人往来祭吊不绝,独宝玉因深信斯人灵性聪明,不同凡俗,若以寻常祭礼相待,反有负他为人,因此只一味回避,却偏被众人误会,反当他是无情无意之人,连袭人也于私下里同麝月议论,道满园子人半数都曾往薛家慰问,只有他与黛玉两个不曾前往,且连一句话儿也没有,可谓不通情理之至。他虽不解释,却也难免心生孤寂之感,惟今日见了黛玉这焚稿祭诗魂之举,大合心意,更知世人万千,惟黛玉一人知己,所谓无独有偶,因此反而喜欢。如今听到黛玉自感身世,不禁情动于衷,脱口劝道:“妹妹何必自比香菱。他原为遇人不淑,方至薄命于斯。我再不上进,也不会似薛大傻子那般。”
  黛玉听了,登时脸上变色,斥道:“你这说的什么话?我自说与香菱同乡,又关你什么事?”宝玉自知造次,不由胀红了脸。欲要解释,却从何解释;待要赔情,又无法自辩。只急的作揖打躬的央告不已。黛玉只不肯理睬,扭着身命他快去。宝玉涎着脸陪笑道:“妹妹要打要骂容易,要我去,断断不能。”又千“好妹妹”万“好妹妹”的央告。
  正闹着,雪雁报说:“薛姨太太同宝姑娘来了。”黛玉忙拭了泪迎出去,宝钗已经扶着薛姨妈进了院子,莺儿同文杏拿着包裹走在后面。黛玉忙命紫鹃接了东西,亲自过来扶住薛姨妈道:“昨夜紫鹃说妈妈答应今晚过来,已经收拾下屋子,想着吃过了饭去接的,不想已经来了。”薛姨妈笑指宝钗道:“原来是打算吃过饭来的,只是他说你身子不好,大老远的走来走去的做什么。所以特地提醒早点过来,免的要你跑一趟。”宝玉也过来见了礼,笑道:“还是宝姐姐细心。行一步棋,总要算到三步以后。”薛姨妈叹道:“他这些日子也忙碌的很,家里家外都指着他一个,那还有时间下棋呢。”玉钗等三人都听的笑了。
  于是一同进屋坐定,紫鹃便与文杏两个收拾衾枕,因只见薛姨妈之物,却不见宝钗的,特地走来告诉了黛玉。黛玉便问:“姐姐不一同住过来吗?或者还是回蘅芜苑去?”宝钗笑道:“你这里那有这些空屋子?且家中还有事情要理,也离不开人。”黛玉道:“便没空屋,你同我住又如何?湘云从前也和我一床上挤过的,咱们抵足夜谈,岂不快哉?”宝钗笑道:“若一半次还使的,只管长住着,岂不扰你清梦?况且你身子不好,打紧的还不肯睡,再与我联床夜话,更要劳神了。”
  宝玉也帮着劝道:“姨妈都搬来了,姐姐岂可独自住在外边?如何使的。”宝钗道:“丫头婆子一大堆,又不是我独门独户住着,有什么要紧。就是妈妈来,也不过略住几日,陪陪妹妹,并不是不回去,早晚还要来回走动的。况且太太又使了周嫂子每日在那边帮忙料理,一早过来,至晚才去,我们做主人家的倒搬空了,岂非坐大?”
  说着,凤姐已经得讯儿来了,带着王夫人的话,也是劝宝钗在园里住下,又道:“前些时我才叫人打扫蘅芜苑,说是天棘都翻出墙外头来了。总是人气不旺,所以草木才得了势,一味疯长。到底还是该搬回来,太太也放心,我也不落埋怨,园里的姐妹也多些团聚。终究在一起的日子又能多长呢?”宝钗执意不从,只说:“我便搬过来,也住不安生,倒折腾费事。宁可每天进来,走动的勤些也就是了。”黛玉道:“姐姐也太固执了。这些人尚且劝不回你的意来。凤姐姐说蘅芜苑的天棘翻出墙头来了,焉知不是为了望姐姐回去呢?只怕那些薜荔藤罗、紫芸青芷,为了想念姐姐,也都要黯然失色,就是人参果,‘为伊消得人憔悴’,也要瘦成相思豆了。姐姐只是不肯顾惜。难道园子外面藏着什么金珠宝贝,生怕被人盗了去,所以非要日日夜夜守着、半步离不开的不成?还是嫌我这里浅陋湫碍,委屈了姐姐?”说的众人都笑起来。
  薛姨妈喜的摩挲着黛玉笑道:“都说凤丫头嘴巧,会逗老太太开心;依我看,你这妹妹说起笑话儿来,比你还犀利呢。这几天我心里发闷,只觉的胸口喘不过气来,如今听你妹妹只两句话,倒把我的闷气散了一大半去了。”凤姐笑道:“我那里比的过两位妹妹。他们开口就是文章,再平常的事也都可入进诗里,就骂了人都还要说是讲学问。我平日里骂人,便是人家面子上不敢回嘴,心里头也在回骂,且骂的比我才狠呢;他们骂人,那听的人一头雾水,喜滋滋的只说好听,饶是捱了骂,还要夸他们好文采哩。”薛姨妈益发笑了。凤姐且又指着宝玉道:“姑妈不信我这话,只问宝兄弟。他那一日捱了这些姐妹的话,不比接了圣旨还喜欢?若是没人骂他,才要闷气呢。”说的宝钗、黛玉也都笑了。宝玉不好意思道:“凤姐姐才说不会骂人,就把我给垫进去了。”
  黛玉早又转头向紫鹃命道:“你跟着莺儿回去,帮着收拾了姐姐缺不得的金宝神枕、金缕玉衣,只管抬了来放在这里,他舍不的那些宝贝,少不得便要住下。”说的众人越发大笑。紫鹃便催着莺儿要走。莺儿偷觑宝钗眼色,见他并不劝阻,薛姨妈又说:“这可冤枉你姐姐了。他最不爱这些玩具摆设,只嫌繁琐,屋里统共那几件石头盆景儿,墨烟鼎,都还是那年老太太游园时赏的,就都挪进来,也终没什么可搬。”便笑着同紫鹃两个去了。
  宝玉听说他两个同住,不知何如,倒像捡了什么宝贝似的,喜的抓耳挠腮,笑道:“都说宝姐姐固执,其实冤枉,林妹妹只几句劝,姐姐少不得也要从善如流的。”忽然想起一事,向凤姐道,“我一直觉的心里头有件大事没做,这几日乱忙一通,就忘了,今天看见姐姐,才想起来。”凤姐见他说的郑重,忙问:“何事?”宝玉正欲说时,想起薛姨妈、宝钗在侧,未免不便,忙又咽住道:“刚要说,偏又忘了。”
  凤姐笑着,才要打趣,忽见丰儿走来,说是宫里来了人,贾母要他过去议事。凤姐心中狐疑,脸上却一丝不露,只笑道:“正是椅子还没坐热呢,又有事情。既这样,姑妈好歹多住几天,有什么事,让丫头吩咐我办来就是。千万别跟我客气,就是真疼我,当我自己子侄了。”薛姨妈笑道:“既这样,便不要什么,也得找两件磨牙的事来烦你。”凤姐笑着去了。
  原来自那日贾琏送帖子进去,贾母便在日夜等候,好容易等的宫中来信,却并不为赐婚,倒是传娘娘口谕,说蒙皇上恩宠,择日便要伴驾远行,赴潢海铁网山春闱,行前诸事繁冗,恐无暇相见,便连一两个月内,也都难得见面,宝玉婚事,惟有射鹿回来再议;又命将薛宝钗的八字也一并封了送入宫去。
  贾母、贾政、王夫人等跪听了旨,都吃一惊,各有心思。虑及奔波迢递,风露辛苦,娘儿们不得见面,贾母不禁又垂下泪来,贾政催促道:“娘娘得伴圣驾,原是不世之隆恩,何谈辛苦?况且这些家常话,究竟留待闲了慢慢再说吧。如今外头还等着回话,倒是赶紧把薛大姑娘的八字问明,好打发公公回去。”王夫人便道:“既这样,该把他姨妈找来,说给他知道。”贾母道:“忙什么?等我们娘儿商议定了再说。”王熙凤也道:“姑妈在潇湘馆呢,我刚打那边来,巴巴儿的又请,倒像一件大事似的,太惊动了些。”王夫人道:“宫里的事,自然是大事。娘娘既这样说了,还有什么可商议的?虽然宝姑娘的生日我们也都是知道的,毕竟是个姑娘家,总得找了他母亲来,当面说清了,不然我们不言不语就把个姑娘的八字写个封儿递进宫去,倒不大方。”
  贾母再没想到一番请旨,本来想为黛玉求个护身符的,看元春之意,竟似属意于宝钗,虽不愿意,为着娘娘旨意只是索要八字,并无可推托之辞,且素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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