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民文化与中国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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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民文化与中国社会-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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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民知识分子中的绝大多数是断绝了“直线求官”这条路的。





◎游民的群体性格与人格追求(3)

 落草为盗是激烈的反社会行为,但还有许多在日常发生的、不显著的破坏社会治安的行为,这也是一种反社会行为。这在《水浒传》和一些话本小说以及元杂剧中有大量的描写。元代高文秀《黑旋风双献功》中,宋江上场诗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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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住梁山泊,平生不种田。刀磨风刃快,斧蘸月痕圆。强劫机谋广,潜偷胆力全。弟兄三十六,个个敢争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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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上存在着这些反社会现象,描写它是正常的,这也是文艺作品的社会功能之一。作者写到这些非法行为时,不仅主人公毫无愧怍之情,关键是作者也不以为非,有的还作为英雄行为津津乐道。如张青、孙二娘在孟州道上开黑店,滥杀无辜,劫取财货;时迁偷鸡摸狗、跳篱骗马;《史弘肇龙虎风云会》中的史弘肇、郭威胡作非为,作者都采取了肯定的态度。在传世的一些以“水泊梁山”为题材的元杂剧中,作者更是大胆地肯定“风高敢放火连天,月黑提刀去杀人”见高文秀《黑旋风双献功》。这样的行为。作者笔下的主人公对于现存的社会秩序与规范敢于以暴力手段去打破,而这样干的目的也就是“糯酒佳肴连夜饮,歌儿舞女列筵席”,见无名氏《王矮虎大闹东平府》。并没有把“解民之倒悬”放在第一位。实际上即使有“解民倒悬”的口号,也往往是争取支持的幌子。
 ③政治与社会斗争中富于主动进击精神
 在古代的中国社会里,“四民”受到严密的控制,宗法网络与行政机构双重统治,一点儿也不给人们的个性以自由发展的空间。特别是秦始皇统一中国之后,便用强力芟除了春秋、战国以来士人们在各个领域所展示的雄风英采,这些士人们除了做统治者的驯顺的工具和老老实实“以吏为师”外,没有任何可供发展的选择。如果稍有背离,等待他们的是各种刑罚。知识阶层如此,更不用说一般的老百姓了。在百姓之间,统治者提倡相互“告发”,后来又发展成为一种普遍的告密制度,特别是“连坐法”实施以后,更进一步使得个人的一切都赤裸裸地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此后的两千多年“皆秦政也”(谭嗣同语),也即“百代皆行秦政制”。这种“政制”的关键在于,如何把老百姓管得服服贴贴,纳粮交税,做老老实实的如同羔羊一样的顺民。美其名曰“治国平天下”。两千多年来,作为主导的社会意识的儒家思想,本身就是一种强调自我约束、反对“犯上作乱”的思想体系。这样,处于主流社会的人们长期在外力和内心的自我压力(这是统治阶级实施各种教育的结果)之下,本来发育极不完善的个性萎缩了,进取的精神削弱了,仿佛成为被阉割的中性生物。
 在严酷的皇权专制的统治之下,为了生存与安全,臣民大多奉行一种明哲保身之道。现实生活之中充满了危险与杀机,动则得咎。老子形象地说: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道德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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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百姓在“圣人”(君王)眼中只是祭祀之后用完便弃置不用的草狗一样,无足轻重,可以随便践踏。统治者用极残酷的手段对付民众,一人有罪,全家、全族乃至邻里都会受到株连。“夷三族”、“夷九族”乃至“夷十族”,是对于反抗者的严厉惩罚,这在世界其他地方是很少见的。古代的种种肉刑的“科学”与残酷,也是其他民族很难想象得到的。皇权专制统治阶级还通过种种制度(如户籍制度、里甲连坐制度等)强化对老百姓的人身控制。士农工商有家有业,长期处于这种统治下,除了退守自保,别无选择。老百姓没有任何有组织的力量可以与国家权力相对抗,更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制衡国家的权力,没有其他任何一种与此不同的生活方式可以作为参照(少数民族那种上下较为平等的部落生活,又被视为野蛮),更没有一种新的社会制度可供选择。统治阶级的思想家还在制造“君臣之义无可逃于天地之间”的舆论,使老百姓不敢产生一丝一毫的非分之想。老百姓除了采取最极端的办法揭竿造反外,没有其他争取权利的方式,只有“忍耐”。皇权专制统治者对于平民百姓的身体与精神的双重威胁和摧残,使得老百姓凡事不敢为天下先。他们不仅缺乏实现自我价值的勇气(大多数人甚至连想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而且,丧失了生活的主动性,一切听从命运的安排。这样,中国的“顺民文化”也许在世界上是独领风骚的。两千年来,在“顺民文化”熏陶下的臣民使统治者感到安全与保险,也使他们理直气壮地以全民的代表者自居,把那些无视他们设置与安排的游民视为“莠民”,看成化外之民,必须时时刻刻加以提防。





◎游民的群体性格与人格追求(4)

 游民无家无业,一无所有,处于社会的最底层,他们确实是被抛在统治者精心编织的网络之外。统治者的严密与残酷的控制手段往往对他们无可奈何。游民要生存,就要有意无意地破坏现有的社会秩序,甚至是触犯王法(触犯法网后,无非再亡命江湖,他们本来也就在江湖之上)。当“四民”中的某个人沦为游民以后,他的生活第一课就是敢于冒风险,敢于无所不为,就像要想上梁山就要先有个投名状(也就是要敢杀人)一样,没有这个胆量就生存不下去,就会饿死,就会被淘汰。久而久之,冒险精神就成为他们性格特征的一部分。在反社会的行动中,在与皇权专制统治者的对抗中,他们显得特别具有主动精神和进攻性,是现实生活造就了他们的群体性格。
 《三国志平话》中的刘备、关羽、张飞三个人物形象,不仅与历史真实相差甚远,就是与经过文人加工的《三国志演义》也是大有区别的。因为“平话”是江湖艺人的作品,他们是把刘、关、张三人,当作游民领袖来理解的。因此,不仅张飞鲁莽,富于进攻精神,刘备、关羽也大体相同。如“怒鞭督邮”是关张二人开的头,刘备也没有反对,最后还把督邮斩为六段,三人上山落草去了。而《三国志演义》就不是这样处理的,关羽与此事无关,刘备摆出儒者风范加以制止。这是三国故事文人化的结果,因为作者要把刘备塑造成忠厚长者的形象,关羽塑造成义薄云天的义士的形象,所以必然要改变对刘、关的写法。《水浒传》中典型的游民李逵、鲁智深、武松、石秀等,都是进击精神最强的人,特别是在关键时刻他们决不犹豫,往往是采取“先下手为强”的做法。如鲁智深拳打镇关西,武松血溅鸳鸯楼、滥杀无辜,李逵劫法场,石秀跳楼劫法场等,都是先声夺人,使对方没有准备,难以反抗。即使统治者的迫害并未直接降临在他们头上,为了生存和发展,他们也往往主动向统治者发动进攻,所以游民问题是皇权专制统治者最感困扰和头疼的。《水浒传》的最末一回还写到宋徽宗梦见李逵找他报仇,抡起双斧,径向他砍来,吓得他出了一身冷汗。这个情节是具有象征意义的,游民是最令统治者感到不安全的。一些本来不是游民的人,当他们堕入游民的境遇时,其性格、心态都会发生变化。林冲的性格从委曲求全发展到勇于复仇,坚决主张进击;从火烧草料场,火并王伦,到反对招安,可以看出他主动进击精神的形成过程,这是与他的社会地位的变化分不开的。
 这种主动进击的精神,在一些游民身上发展成为“谁强谁有理”的“强盗逻辑”,在李逵这个人物形象上,表现得十分明显。《水浒传》第七十四回“李逵寿张乔坐衙”,写李逵在寿张县代替知县坐堂,表演了一出审案喜剧。他审理打架斗殴案,不问是非曲直,只是赞美会打人的:“这个打了人的是好汉,先放了他去。这个不长进的,怎地吃人打了,与我枷号在衙门前示众。”这种态度实际上是表现了游民对于力量的崇拜,对于人间应有的秩序的蔑视。游民们一无所有,只有两膀子力气和一身好武艺,他们就是靠这些在江湖上得以生存和发展。《水浒传》中的人物往往还从自己的认知出发,以为自己凭着暴力解决世间的人事纠纷,正是为人间主持正义。武松醉打蒋门神,为施恩夺回了快活林酒店后,在宴会上对诸邻居说,自己并非是施恩的属下,来为他出气,而是抱打不平,“我从来只要打天下这等不明道德的人。我若路见不平,真乃拔刀相助,我便死也不怕”。实际上,施恩与蒋门神相去无几,他也是当地一霸,是当地黑恶势力的的头头,不过武松与施恩关系好而已。夺回快活林这件事却正反映了游民敢于主动进攻、先发制人的精神,打了蒋门神个措手不及,灰头土脸。电视剧《水浒传》主题歌“该出手时就出手”一句,极为准确地表达出游民的心态,这正是游民在利益的争夺中比较容易取得成功的原因之一。






◎游民的群体性格与人格追求(5)

 “霸”本来是“伯”的借字,有首领之意,春秋时称诸侯之长为“霸”,本无贬义。由于传统上对“出头椽子”的畏惧和厌恶,它逐渐变成了带有贬义的一个词汇,含有“恶势”、“强横”、“只讲力,不讲理”、“谁强谁有理”等义。对于“称霸”,人们是采取否定态度的,因为只凭力量不凭理,那还不成了强盗世界?而《水浒传》中对于许多“称霸者”是肯定的,因为在作者心目中,敢“称霸”是具有主动进击精神的表现。上面说的施恩便是快活林的一霸,后被蒋门神抢去,武松又为他夺回,故有第二十九回“施恩重‘霸’孟州道”,对施恩“称霸”于孟州是肯定的,回目的文字里也透露出洋洋得意。又如浔阳江一带有“三霸”,他们干的都是伤天害理的勾当,“三霸”中的李俊,同样也洋洋得意地对宋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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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这里有三霸,哥哥不知,一发说与哥哥知道。揭阳岭上岭下,便是小弟和李立一霸。揭阳镇上,是他弟兄两个(指穆弘、穆春)一霸。浔阳边做私商的,却是张横、张顺两个一霸,以此谓之三霸。
 《水浒传》第三十七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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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霸”中的六个人都是书中的正面人物,最后也都上了梁山。“霸”,这种令人听而生畏的字眼,在李俊口中成了骄傲的本钱。因为他们把“称霸”视为敢于向社会秩序主动进攻的表现,循规蹈矩的人们谁敢“称霸”呢?因此,“称霸”的人们认为自己也是叛逆者,只是没有树起造反的大旗罢了,他们最后上梁山也是顺理成章的。
 游民中的许多造反者打出“替天行道”的旗帜,以证明自己行为的合法性。它最早出现在元代“水浒”题材的杂剧中。《李逵负荆》中有“杏黄旗上七个字,替天行道救生民”,《还牢末》有“俺梁山聚集豪英,要替天行道公平”。在这个口号下,游民反抗者可以积极向皇权专制统治者进攻,可以向社会讨还公道,可以为了自己小团体的私利予取予夺,也可以蔑视和破坏人间社会的一切成文与不成文的规范或法律。总之,它是极具弹性的一个口号,极易成为干一切于己有利事情的借口。这个口号被《水浒传》的作者所接受,影响后世近千年。从内容上来说没有什么新奇之处,不是什么特别“革命”的口号。按照“天”的代言者——九天玄女——的权威解释就是:全忠仗义为臣,辅国安民,去邪归正(见《水浒传》第四十二回)。梁山好汉浪子燕青,在李师师家对宋徽宗说:“宋江这伙,旗上大书‘替天行道’,堂设‘忠义’为名,不敢侵占州府,不肯扰害良民,单杀赃官污吏、谗佞之人,只是早望招安,愿与国家出力。”应该说,这些符合皇权专制统治阶级的长远利益,与皇权专制社会的长治久安并没有根本的矛盾。这个口号溢出皇权专制统治者允许的规范之外的,是游民在政治斗争和社会斗争中的主动精神。游民提出和利用这个口号,表明他们敢于依靠自己的力量改变自己的境遇,使自己能有较好的出路与前途,不必靠谁赐与。也就是说,他们力图使用不合法的(实质上也没有合法的)、暴力的手段,去实现在皇权专制统治者看来也是合理合法的目的。“全忠仗义,辅国安民,去邪归正”,清除“赃官污吏”、“谗佞之人”,“为国出力”,谁也不能说是错,但是放手让老百姓自己去干,统治者总是不放心的,甚至认为这是一种僭妄行为。皇权专制统治者认为自己的统治权是得之于天的,“行道”是自己的职责,更是自己的权力。这个权力是不能随便假手于大臣亲信的,如果那样,便是“太阿倒持”。对于统治阶级内部尚且如此,何况是处于最底层的游民?在皇权专制统治者看来,“道”宁肯不“行”,也不能允许处于被统治地位的人们去“替”他“行道”,也就是说“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在统治者有力量的时候,他们决不会允许人民自己去取他们答应赐予人民的东西的,认为这样做就是“犯上作乱”。可是当他们自感力量不足,或者稍有理性的时候,便会较多地考虑一下这个口号的目的,给它一定的存在空间。因此,“替天行道”的口号带有临界性,有时统治者把它看成反抗的旗帜,有时也可以容忍。它能把广大的具有反抗精神的群众(在皇权专制时代主要是游民)集合到这面旗帜下与政府对抗,也能带领具有一定规模的反政府力量向朝廷投降,接受招安。后世的绿林豪强、游民暴动、农民起义,都爱打出“替天行道”这面旗帜来,就是考虑到它是进可以攻,退可以守的,并且能为当时的大多数人所接受。然而,我们应该指出,“替天行道”的口号所体现的主动进击精神并没有超越皇权专制主义的思想体系,从本质上说,它是可以作为和缓社会危机的一种手段,因此,可以这样理解:替天行道的口号是对皇权专制社会的长治久安起协调作用的。






◎游民的群体性格与人格追求(6)

 ④拉帮结派与强烈的帮派意识
 上面提到,在长时间的皇权专制共同体的保护与控制下,古代中国各个阶层的人们都存在着人格萎缩的现象,生存竞争能力相对较差,于是,人们就特别重视团体的力量。士农工商都以血缘、地缘、业缘等关系构成集团,以增加与他人竞争的能力。宗法制度、家族制度也就是靠血缘联系成为网络的集团。这是尽人皆知的事实。可是,文人士大夫总要讳言这一点,因为有孔老夫子的“君子群而不党”的教导在那里摆着。“结党”就意味着“营私”。北宋的文学家欧阳修在《朋党论》中说,“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又指出“小人无朋,君子有朋”,这种声音虽然不能说是千古绝响,但它也绝不会占到主流地位(清代的雍正为了实施极端专制还对此大加驳斥)。中国的传统道德就是这样,不管内心是怎样想的,但是口头上还是要遵循社会主流舆论。而脱离了社会网络控制的游民则不同,他们摆脱了宗族的控制,同时也失去了宗族的保护;他们没有了家族的负担,同时也就失去了家族的依靠。他们成了一个孤伶伶的个体,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又没有稳定的谋生手段,任何一点微小的力量都可能把他们摧垮。这时唯一能够增强他们生存信心与力量的,就是与相同命运的人们联合起来,拉帮结伙,互相提携,求得生存与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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