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蔡元培到胡适-中研院那些人和事》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从蔡元培到胡适-中研院那些人和事- 第25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中央军委专案组历时一年半未能搞清的案情,将由“神通广大”的红卫兵小将们来完成。叶企孙出了监狱又步入地狱,从此落入红卫兵的棍棒皮带之下,经受更严酷的凌辱与折磨。经过一阵审查讯问和乱拳加乱棍的摔打锤炼,叶企孙神经紊乱,“幻听症”再度复发。早在叶入狱之前,叶就在红卫兵组织无休止的揪斗批判中,神经错乱。从叶的侄子、毕业于清华的物理学家叶铭汉被迫写下的“揭发材料”中,可以看到叶企孙当时的“真实面目”。
“材料”交待说:今年(1967)11月,反革命分子叶企孙被揪出,北大贴出打倒叶企孙的大字报,我去看了一下,才知道所谓的“抗日游击”,实际上是反共反人民的特务活动。新北大公社的大字报说,校文革和新北大公社早就掌握了叶的材料,并曾上报中央文革,因案情严重,牵涉到很多人,所以没有公布。叶曾对我说过,“他的问题是历史反革命性质,要等到下次人大后才能定案”。叶又说,照案情应该坐牢,也许可以宽大处理,在监外执行,可以住在家中。今年2月初,有一次叶忽然说,井冈山开办学习班,要他和崔雄昆去,他未去。因此井冈山电台天天点名批判他。以后叶每次来我家都说一件事,并说他到王府井去,也可以听到井冈山的广播。还说“有一种小声的特殊广播,是专门为他的。有时井冈山和新北大两个电台为他的问题而辨论”。⑥对这一说法,叶铭汉开始感到不合情理,后来才意识到是叔叔的神经出了问题。3月中旬,叶铭汉专门找到物理学家、北大副校长、“文革”中出任“井冈山兵团”第一任核心组组长(亦称井冈山“寨主”)的周培源,说明来意和叶企孙的反常举动,问“井冈山兵团”有没有这种广播。周与叶企孙是几十年的老友,说没有听到这类广播,又问了对方一些叶被井冈山总部揪出批斗的情况。叶铭汉得知此情后,对周培源说:“看来叶是神经失常了,能否请你做些思想工作,跟他说井冈山电台根本没有这种广播,是他自己的神经错乱了,是幻觉。”周回答说:“你跟他说说就行了”。周也就没有和叶企孙谋面。
日夕凉风至(2)

当叶铭汉把周培源的话向叔叔转告后,叶企孙并不相信。到了3月中旬,叶又对侄子说:“他一举一动井冈山都有反映(应),他喝一口茶,电台就说他喝茶不对;他走出门,电台就叫他马上回去等等。叶说,井冈山一定有一套类似雷达的侦察系统,可以看见他的一切行动。”侄子望着叔叔严肃、认真、惊恐和神秘兮兮的样子,甚觉悲哀,说道:“你是学物理的,你知道电波透不过墙,根本没有这种事,是幻觉。”叶企孙根本不相信侄子的话,说你到我家来听就知道了,说不定现在就有这种“雷达”。为了打破叶的幻觉,解除心中的恐惧,侄子不久到了叔叔单人居住的“家”中,叶企孙瞪大眼睛,神态严肃地说:“你注意听,我现在喝一口茶,等一会马上就会有广播。”等了一会儿,叶铭汉告诉说根本没有这回事,是幻觉。叶企孙说:“有,是你的耳朵聋,因此听不见。”叶还吹嘘因为他的耳朵灵敏度高,所以听到了。过了几天,叶企孙的一个老工友突然找到叶铭汉:“说他觉得叶的神经有毛病了。并说叶这几天常说,电台广播要他去中南海开会。有一天,叶忽然穿好衣服要出去,说广播说在车库上车。出去过了一会叶又回来,说广播不让他去,叶不愿去。”3月30日一清早,叶企孙又慌慌张张地跑到叶铭汉家说:“昨晚非常紧张,井冈山几次敲锣打鼓来找他,要结合(果)他,幸好解放军保护了他。”又说:“听说科学院有人受伤了,听广播说,吴有训受伤了,不知有无此事?”侄子答道:“根本是你的神经有毛病,吴有训好好的。”叶企孙不相信,和侄子一起到物理学家赵忠尧家说明来意并打听真伪。赵说吴有训现在好好的,恐怕是你听错了。叶企孙争辩道,没有听错,如果错了,那就是电台的广播讲错了。叶企孙的神经错乱症随着“文革”的深入渐渐“深入”得不能自拔,叶经常对他的侄子说:“电台里对他的每一行动都有反应,一天到晚,随便走到哪里,都有反应。”同时他经常听到“井冈山和新北大公社两个电台时常辩论他和崔雄昆的问题,谁是更大的特务”。
在这样的高压和悲惨处境中,叶企孙又以“C。C。特务”而锒铛入狱。等他从狱中出来的时候,已身患重病,前列腺肥大,小便失禁,两腿肿胀得难以站立。偶尔走动,腰弯成九十度,似一根弯曲的枯木在风雨中摇晃。再后来,幻想症加重,精神分裂,成了一个整日胡言乱语的疯子。
自1969年底出狱始,叶企孙每月只能领50元工资,吃饭穿衣皆不能足。1975年,叶企孙被解除“隔离审查”,但仍然“只能老老实实,不能乱说乱动”。尽管叶已神经错乱,但生理的需求与求生的本能,仍使他在懵懵懂懂中寻找活命的食物与精神的慰藉,当监管者放松警惕之时,叶便悄悄溜出家门,来到中关村一带的小摊上讨吃讨喝,嘴里不住地咕囔着别人很难听懂的话语。由于一些科学研究部门进驻,这时中关村一带已成为知识分子的聚居地,不少与叶熟悉的人在海淀镇见到了这一惨不忍睹的情景:叶企孙头发花白,弓着背,整个身子呈九十度直角状,穿着一双帮裂头缺的破棉鞋,踯躅街头,间或踽踽前行。有时来到一家店铺小摊,或买或向摊主伸手索要两个明显带有虫咬疤痕的小苹果,边走边津津津有味地啃着。若碰到教授模样或学生打扮的人,便伸出一只枯干的手,说:“你有钱给我几个,所求不过三五元而已!”观者无不为之潸然。
令人感到有些意外的是,到了油干灯尽的晚年,叶自知将不久于人世,心胸遂开朗、坦然了许多,而此时的社会环境亦稍有改善,他的精神分裂症得以好转。向来对自己经历的苦难与冤屈默默忍受,从不向外人诉说的叶企孙,突然有一天,翻出范晔的《狱中与诸甥侄书》,指给一位前来探视的挚友阅看,《书》的首段是:“吾狂衅覆灭,岂复可言,汝等皆当以罪人弃之。然平生行己在怀,犹应可寻,至于能不,意中所解,汝等或不悉知。”
日夕凉风至(3)

范晔是南朝(宋)著名的官宦和史学家,也是备受世人称道的“前四史”之一《后汉书》主要编撰者。范氏晚年因参与谋立彭城王刘义康为帝,事泄而遭杀身之祸,并株连家人与亲朋好友。范与叶的具体情形自然不同,一个是事败入狱,一个是蒙冤入狱,想来叶渴望别人理解自己为人处世的情感,要比范氏强烈得多。遗憾的是,在当时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政治背景下,没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去窥探他的“意中所解”,与“悉知”其内心的苦痛与悲凉。
1977年1月13日,叶企孙终于走完了最后一段凄苦悲凉的人生旅程,撒手归天,默默告别了这个曾给予他欢乐与苦痛的纷乱世界。⑦
注释
①“黄河流域第一才子”之说,见邓广铭《回忆我的老师傅斯年先生》,载《傅斯年》,聊城师范学院历史系等合编,山东人民出版社1991年出版。
②③2004年5月作者采访叶企孙助手何成钧之记录。
④从这则笑话也可看出,为何原燕京大学的遗产继承者与原北京大学闹校产纠纷。据原燕大教务长梅贻宝说,“一九七九年中共政府与美国建交后,曾交付赔偿金一笔。燕京大学的校产是其中的一项”。
⑤1999年9月18日,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在北京召开大会,隆重表彰研制“两弹一星”的功臣,共有23位科学家获得“两弹一星功勋勋章”。分别是:于敏、王大珩、王希季、朱光亚、孙家栋、任新民、吴自良、陈芳允、陈能宽、杨嘉墀、周光召、钱学森、屠守锷、黄纬禄、程开甲、彭桓武;(追授)王淦昌、邓稼先、赵九章、姚桐斌、钱骥、钱三强、郭永怀。其中王淦昌、赵九章、钱三强、王大珩、彭桓武、屠守锷、邓稼先、朱光亚等著名科学家、中国科学院院士,都是叶企孙亲自指导过的学生。而周光召、程开甲、钱骥、于敏等,则是叶企孙学生的学生。
⑥井冈山兵团与新北大公社,是“文革”中于北京大学产生的两个水火不容的红卫兵造反组织,这两个组织曾一度控制了北大的权力,并对北大知识分子进行残酷折磨,制造了骇人听闻的血案。文中提到的崔雄昆,乃“文革”前北京大学教务长,中共北大党委常委。“文革”开始后被红卫兵打倒,1968年10月16日晚,从“清理阶级队伍运动”的集中地28楼出走,在北京大学红湖游泳池自杀,时年49岁。叶铭汉,1925年生于上海,1949年毕业于清华大学,获学士学位。曾任中国科学院高能物理研究所研究员,中国高等科学技术中心学术主任,中国科学院高能物理研究所所长等职。实验高能物理学粒子探测技术专家,1995年当选为中国工程院院士。
⑦1986年8月20日,中共河北省委发出《关于熊大正(缜)问题的平反决定》,文中称:“当时定熊大正为特务的依据有四条:一、熊大正是天津国民党特务机关……'天津党、政、军联合办事处'派到冀中军区的特务,并向冀中输送特务搞破坏活动;二、他在北京新街口基督教会及东珠市口九号两个联络点,与黄浩和日本特务德先生接头,并派裕少青帮助德先生进行特务活动;三、他是叶企孙发展的C。C。特务;四、他在冀中军区成立'技术研究班'进行特务活动。现已查明上述四条依据都不存在。”“熊大正同志是1938年4月经我党之关系人叶企孙、孙鲁同志介绍,通过我平、津、保秘密交通站负责人张珍和我党在北平之秘密工作人员黄浩同志,到冀中军区参加抗日工作的爱国知识分子……定熊大正同志为国民党C。C。特务而处决,是无证据的,纯属冤案。因此,省委决定为熊大正同志彻底平反昭雪,恢复名誉,按因公牺牲对待。”
1987年2月26日,《人民日报》发表《深切怀念叶企孙教授》一文,表示正式为叶企孙恢复名誉。1990年,清华大学物理系校友组织“叶企孙奖”基金会,在清华设立“叶企孙奖”,以示纪念。1995年,叶企孙半身铜像在清华科学馆落成并举行了揭幕仪式。自此,叶企孙的名誉算是得到了恢复。|
胡适的流亡生活(1)

梦里不知身是客
胡适的流亡生活
傅斯年自南京机场飞台的第三天,即1949年1月21日,胡适打消了将家属送往安徽老家暂避的念头,亲自送夫人江冬秀和傅斯年夫人俞大一起登上开往台湾的轮船。当天,蒋介石下野离开南京,李宗仁代总统。胡氏闻讯,黯然的心境又平添了几分凄凉。
第二天早晨,胡适回到南京并收到总统府秘书长吴忠信送来的函件和“总统府资政”聘书,胡当场表示自己不做这个空头“资政”,愿以北京大学校长或个人名义为政府做一点力所能及的工作。1月24日晨,胡寄函吴忠信:“依据'大学组织法',国立大学的校长都不得兼任为俸给的职务。现在我还是国立北京大学校长,因时局关系,此时尚不能辞职。故请先生千万代我辞去总统府的名义与俸津。聘书也请先生代为收回,并乞先生勿发表此事,以免报界无谓的猜测与流言。适明晚与梅校长同车去上海小住,特来告辞,恐不能相见,故带此信留呈先生,恳求先生念我愚诚,代我打消此事,不胜感谢!”1月30日,胡适拿到了美国护照签证,赴美已成定局。2月13日,陈雪屏来电,谓吴铁城希望胡适出面做驻美大使,胡表示坚决不重做冯妇,丢人现眼。第二天一早,胡复电:“弟深信个人说话较自由,于国家或更有益,故决不愿改变。”
2月15日,胡适在上海银行分行与老同学、时任浙江大学校长竺可桢约谈半小时,就时局发表看法,竺可桢在当天的日记中说:“八点至霞飞路……晤适之……适之对于中共与中央和谈之成功甚悲观,但谓北京之解放未始非福。渠不久将赴美国,或将赴台湾一转。”正是胡适已经清醒地意识到国共和谈之不可为,才下定决心接受蒋介石之请赴美,为救国民党政府之危亡作一次私人外交的最后努力。
梦里不知身是客|3月23日,胡适抵达台湾,安顿夫人江冬秀,并拜访王世杰、傅斯年等人。3月27日,由傅斯年等陪同到中山堂作《中国文化里的自由传统》演讲,29日返回上海。经过几天准备,4月6日,胡适心怀对前途的暗淡与忧愁,自上海乘克里夫兰总统号轮船,赴美国“随便看看”。想不到这一看就是近十年的时光。轮船行驶在茫茫太平洋上,孤独的胡适内心像深黑中透着蓝色的海浪一样不住翻腾。焦思忧虑间,他挥笔写下了《〈自由中国〉的宗旨》一文。内中说:“我们在今天,眼看见共产党的武力踏到的地方,立刻就罩下了一层十分严密的铁幕。在那铁幕底下,报纸完全没有新闻,言论完全失去自由,其他的人民基本自由更无法存在。这是古代专制帝王不敢行的最彻底的愚民政治,这正是国际共产主义有计划的铁幕恐怖。我们实在不能坐视这种可怕的铁幕普遍到全中国。因此,我们发起这个结合,作为'自由中国'运动的一个起点。”又说,我们的宗旨是“尽我们的努力,援助沦陷区域的同胞,帮助他们早日恢复自由”,而“最后目标是要使整个中华民国成为自由的中国”。
4月21日,胡适乘坐的轮船抵达旧金山码头,面对蜂拥而至的新闻记者,胡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对于这一特殊而尴尬的场景,几年后,胡适仍记忆犹新,说:“我已经有十多天没有看到报纸了,连忙接过报纸时,我首先看的消息,是国内和平决裂,共军已经渡江。在这种情形下,要与外国的新闻记者谈话,是多么困难。”面对国民党政权即将彻底崩盘的局面,胡适表示:“不管局势如何艰难,我始终是坚定的用道义支持蒋总统的。”4月27日,胡适抵达纽约,仍寓东81街104号。此前,也就是在1942至1945年,胡适从驻美大使职位上卸任后即居住此处。想不到四年之后又旧巢重归,但此时的心境与当初已经完全不同了,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6月12日,阎锡山等人在广州新组成内阁,仓促发表胡适为外交部长。胡氏闻讯,坚辞不就。
随着国内局势迅速变化,国民党兵败如山倒,胡适深感抬不起头,精神苦闷至极。而此时的美国见风转舵,欲有抛弃国民党政府之意。7月26日,满含悲愤与羞愧的胡适,已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在美国所谓民间外交的各种努力都归无效,索性一咬牙,通知国民党政府驻美国大使馆,取消美国政界人士的一切约见,以表示对美国“抛弃”中国国民政府的抗议。
胡适的流亡生活(2)

1950年5月14日,普林斯顿大学聘请胡适为该校葛思德东方图书馆馆长,签约为期两年。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和收入,胡适打算把夫人接至美国。6月9日,江冬秀抵达纽约。自此,夫妇二人开始了九年寂寞的寓公生活。
1952年11月19日,胡适应台湾大学与台湾师范大学之邀,抵台访问。此时胡适与葛思德东方图书馆的合约已到期解除,没有了固定收入,只有靠江冬秀利用打牌的手艺挣一些钱勉强支撑(据说江冬秀打牌几乎每打必赢)。12月7日,在台大演讲中,胡适颇动感情地道出了压抑在内心四年的一段话:“在民国三十八年,我感到抬不起头,说不出话。我曾对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