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常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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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常谈-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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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人称为《太史公书》、《太史公》、《太史公记》、《太史记》。魏、晋间才
简称为《史记》、《史记》便成了定名。这部书流传时颇有缺佚,经后人补续改
窜了不少;只有元帝、成帝间褚少孙补的有主名,其余都不容易考了。

司马迁是窃比孔子的。孔子是在周末官守散失时代第一个保存文献的人;司
马迁是秦火以后第一个保存文献的人。他们保存的方法不同,但是用心是一样。
《史记自序》里记着司马迁和上大夫过来遂讨论作史的一番话,司马迁引述他的
父亲称扬孔子整理六经的丰功伟业,而特别着重《春秋》的著作。他们父子都是
相信孔子作《春秋》的。他又引董仲舒所述孔子的话:“我有种种觉民救世的理
想,凭空发议论,恐怕人不理会;不如借历史上现成的事实来表现,可以深切著
明些。”(03)这便是孔子作《春秋》的趣旨;他是要明王道;辨人事,分明是
非、善恶、贤不肖、存亡继绝,补敝起废,作后世君臣龟鉴。《春秋》实在是礼
义的大宗,司马迁相信礼治是胜于法治的。他相信《春秋》包罗万象,采善贬恶,
并非以刺讥为主。像他父亲遗命所说的,汉兴以来,人主明圣盛德,和功臣,世
家,贤大夫之业,是他父子职守所在,正该记载表彰。他的书记汉事较详,固然
是史料多,也是他意主尊汉的缘故。他排斥暴秦,要将汉远承三代。这正和今文
家说的《春秋》尊鲁一样,他的书实在是窃比《春秋》的。他虽自称只是“厥协
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04),述而不作,不敢与《春秋》比,那不是过
是谦词罢了。

他在《报任安书》里说他的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
《史记自序》里说:“罔(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王迹所兴,原始察终,见盛观
衰,论考之行事。”“王迹所兴”,始终盛衰,便是“古今之变”,也便是“天
人之际”。“天人之际”只是天道对于人事的影响;这和所谓“始终盛衰”都是
阴阳家言。阴阳家倡“五德终始说”,以为金、木、水、火、土五行之德,互相
克胜,终始运行,循环不息。当运者盛,王迹所兴;运去则衰。西汉此说大行,
与“今文经学”合而为一。司马迁是请教过董仲舒的,董就是今文派的大师;他
也许受了董的影响。“五德终始说”原是一种历史哲学;实际的教训只是让人君
顺时修德。

《史记》虽然窃比《春秋》,却并不用那咬文嚼字的书法,只据事实录,使
善恶自见。书里也有议论,那不过是著者牢骚之辞,与大体是无关的。原来司马
迁自遭李陵之祸,更加努力著书。他觉得自己已经身废列裂,要发抒意中的郁结,
只有这一条通路。他在《报任安书》和《史记自序》里引文王以下到韩非诸贤圣,
都是发愤才著书的。他自己也是个发愤著书的人。天道的无常,世变的无常,引
起了他的感叹:他悲天悯人,发为牢骚抑扬之辞。这增加了他的书的情韵。后世
论文的人推尊《史记》,一个原因便在这里。

班彪论前史得失,却说他:“论议浅而笃,其论述学,则崇黄、老而薄五经,
序货殖,则轻仁义而羞贫穷,论游侠,则贱守节而贵俗功。”以为“大敝伤道”
(05);班固也说他“是非颇谬于圣人”(06)。其实推崇道家的是司马谈;司
马迁时,儒学已成独尊之势,他也成了一个推崇的人了。至于《游侠》、《货殖
》两传,确有他的身世之感。那时候有钱可以赎罪,他遭了李陵之祸,刑重家贫,
不能自赎,所以才有“羞贫穷”的话;他在穷窘之中,交游竟没有一个抱不平的
来救他的。所以才有称扬游侠的话。这和《伯夷传》里天道无常的疑问,都只是
偶一借题发挥,无关全书大旨。东汉王允看“发愤”著书一语,加上咬文嚼字的
成见,便说《史记》是“佞臣”的“谤书”(07),那不但误解了《史记》,也
太小看了司马迁了。

《史记》体例有五:十二本纪,记帝王政迹,是编年的。十表,以分年略记
世代为主。八书,记典章制度的沿革。三十世家,记侯国世代存亡。七十列传,
类记各方面人物。史家称为“纪传体”,因为“纪传”是最重要的部分。古史不
是断片的杂记,便是顺案年月的纂录;自出机杼,创立规模,以驾驭去取各种史
料的,从《史记》起始。司马迁的确能够贯穿经传,整齐百家杂语,成一家言。
他明白“整齐”的必要,并知道怎样去“整齐”:这实在是创作,是以述为作。
他这样将自有文化以来三千年间君臣士庶的行事,“合一炉而治之”,却反映着
秦汉大一统的局势。《春秋左氏传》虽也可算通史,但是规模完具的通史,还得
推《史记》为第一部书。班固根据他父亲班彪的意见,说司马迁“善叙事理,辩
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08)。
“直”是“简省”的意思;简省能明确,便见本领。《史记》共一百三十篇,列
传占了全书的过半数;司马迁的史观是以人物为中心的。他最长于描写;靠了他
的笔,古代许多重要人物的面形,至今还活现在纸上。

《汉书》,汉班固著。班固,字孟坚,扶风安陵(今陕西咸阳)人,(光武
帝建八年——西元三二——生,和帝永元四年——西元九二——卒。)他家和司
马氏一样,也是个世家;《汉书》是子继父业,也和司马迁差不多。但班固的凭
藉,比司马迁好多了。他曾祖班斿,博学有才气,成帝时,和刘向同校皇家藏书。
成帝赐了全套藏书的副本,《史记》也在其中。当时书籍流传很少,得来不易;
班家得了这批赐书,真像大图书馆似的。他家又有钱,能够招待客人。后来有好
些学者,老远的跑到他家来看书;扬雄便是一个。班斿的次孙班彪,既有书看,
又得接触许多学者;于是尽心儒术,成了一个史学家。《史记》以后,续作很多,
但不是偏私,就是鄙俗;班彪加以整理补充,著了六十五篇《后传》。他详论《
史记》的得失,大体确当不移。他的书似乎只有本纪和列传;世家是并在列传里。
这部书没有流传下来,但他的儿子班固的《汉书》是用它作底本的。

班固生在河西;那时班彪避乱在那里。班固有弟班超,妹班昭,后来都有功
于《汉书》。他五岁时随父亲到那时的京师洛阳。九岁时能作文章,读诗赋。大
概是十六岁罢,他入了洛阳的大学,博览群书。他治学不专守一家;只重大义,
不沾沾在章句上。又善作辞赋。为人宽和容众,不以才能骄人。在大学里读了七
年书,二十三岁上,父亲死了,他回到安陵去。明帝永平元年(西元五八年),
他二十八岁,开始改撰父亲的书。他觉得《后传》不够详的,自己专心精究,想
完成一部大书。过了三年,有人上书给明帝,告他私自改作旧史。更有机会造谣,
罪名可以很大。

明帝当即诏令扶风郡逮捕班固,解到洛阳狱中,并调看到的稿子。他兄弟班
超怕闹出大乱子,永平五年(西元六二),带了全家赶到洛阳;他上书给明帝,
陈明原委,请求召见。明帝果然召见,他陈明班固不敢私改旧史,只是续父所作。
那时扶风郡也已将班固稿子送呈。明帝却很赏识那稿子,便命班固作校书郎,兰
台令史,跟别的几个人同修世祖(光武帝)本纪。班家这时候很穷。班超也作了
一名书记,帮助哥哥养家。后来班固等又述诸臣的事迹,作列传载记二十八篇奏
上,这些后来都成了刘珍等撰的《东观汉记》的一部分,与《汉书》是无关的。

明帝这时候才命班固续完前稿。永平七年(西元*),班固三十三岁,在
兰台重行写他的大著。兰台是皇家藏书之处,他取精用弘,比家中自然更好。次
年,班超也作了兰台令史。虽然在官不久,就从军去了,但一定给班固帮助很多。
章帝即位,好辞赋,更赏识班固了。他因此得常到宫中读书,往往连日带夜的读
下去。大概在建初七年(西元八二),他的书才大致完成。那年他是五十一岁了。
和帝永元元年(西元八九),车骑将军窦宪出征匈奴,用他作中护军,参议军机
大事。这一回匈奴大败,逃得不知去向。窦宪在出塞三千多里外的燕然山刻石纪
功,教班固作铭。这是著名的大手笔。

次年他回到京师,就作窦宪的秘书。当时窦宪威势极盛;班固倒没有仗窦家
的势欺压人,但他的儿子和奴仆却都无法无天的。这就得罪了许多地面上的官儿
;他们都敢怒不敢言。有一回他的奴子虽喝醉了,在街上骂了洛阳令种兢,种兢
气恨极了,但也只能记在心里。记元四年(西元九二),窦宪阴谋弑和帝,事败,
自杀。他的党羽,或诛死,或免官,班固先只免了官,种兢却饶不过他,逮捕了
他,下在狱里。他已经六十一岁,受不得那种苦,便在狱里死了。和帝得知,很
觉可惜,特地下诏申斥种兢。命他将主办的官员抵罪。班固死后,《汉书》的稿
子很散乱。他的妹子班昭也是高才博学,嫁给曹世叔,世叔早死,她的节行并为
人所重。当时称为曹大家。这时候她奉诏整理哥哥的书;并有高才郎官十人,从
她研究这部书——经学大师扶风马融,就在这十人里。书中的八表和天文志那时
还未完成,她和马融的哥哥马续参考皇家藏书,将这些篇写定,这也是奉诏办的。

《汉书》的名称从《尚书》来,是班固定的。他说唐、虞、三代当时都有记
载,颂述功德;汉朝却到了第六代才有司马迁的《史记》。《史记》是通史,将
汉朝皇帝的本纪放在尽后头,并且将尧的后裔和汉和秦、项放在相等的地位,这
实在不足以推尊本朝。况《史记》只到武帝而止,也没有成段落似的。他所以断
代述史,起于高祖,终于平帝时王莽之诛,共十二世,二百三十年,作纪、表、
志、传凡百篇,称为《汉书》(09)。班固著《汉书》,虽然根据父亲的评论,
修正了《史记》的缺失,但断代的主张,却是他的创见。他这样一面保存了文献,
一面贯彻了发扬本朝的功德的趣旨。所以后来的正史都以他的书为范本,名称也
多叫作“书”。他这个创见,影响是极大的,他的书所包举的,比《史记》更为
广大;天地、鬼神、人事、政治、道德 艺术、文章,尽在其中。

书里没有世家一体,本于班彪《后传》。汉代封建制度,实际上已存在;无
所谓侯国,也就无所谓世家,这一体的并入列传,也是自然之势。至于改“书”
为“志”,只是避免与《汉书》的“书”字相重,无关得失。但增加了《艺文志
》,叙述古代学术源流,记载皇家藏书目录,所关却就大了。《艺文志》的底本
是刘歆的《七略》,刘向、刘歆父子都曾奉诏校读皇家藏书;他们开始分别源流,
编订目录(10),使那些“中秘书”渐得流传于世,功劳是很大的。他们的原著
都已不存,但《艺文志》还保留着刘歆《七略》的大部分。这是后来目录学家的
宝典。原来秦火之后,直到成帝时,书籍才渐渐出现;成帝诏求遗书于天下,这
些书便多聚在皇家,刘氏父子所以能有那样大的贡献,班固所以想到《汉书》里
增立《艺文志》,都是时代使然。司马迁便没有这样好运气。

《史记》成于一人之手,《汉书》成于四人之手。表、志由曹大家和马续补
成;纪、传从昭帝至平帝有班彪的《后传》作底本。而从高祖至武帝,更多用《
史记》的文字。这样一看,班固自己作的似乎太少。因此有人说他的书是“剽窃”
而成(11),算不得著作。但那时的著作权的观念还不甚分明,不以抄袭为嫌;
而史书也不能凭虚别构。班固删润旧文,正是所谓“述而不作”。他删润的地方,
却颇有别裁,决非率尔下笔。史书叙汉事,有阙略的,有隐晦的,经他润色,便
变得详明,这是他的独到处。汉代“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他实在表
彰得更为到家。书中收载别人整篇的文章甚多,有人因此说他是“浮华”之士
(12)。这些文章大抵关系政治学术,多是经世有用之作。那时还没有文集,史
书加以搜罗,不失保存文献之旨。至于收录辞赋,却是当时的风气和他个人的嗜
好;不过从现在看来,这些也正是文学史料,不能抹煞的。

班、马优劣论起于王充《论衡》。他说班氏父子“文义浃备,纪事详赡”,
观者以为胜于《史记》(13)。王充论文,是主张“华实俱成”的(14)。汉代
是个辞赋的时代,所谓“华”,便是辞赋化《史记》当时还用散行文字;到了《
汉书》,便弘丽精整,多用排偶,句子也长了。这正是辞赋的影响。自此以后,
直到唐代,一般文士,大多偏爱《汉书》,专门传习,《史记》的传习者却甚少,
这反映着那时期崇尚骈文的风气。唐以后,散文渐成正统,大家才提倡起《史记
》来;明归有光及清桐城派更力加推尊《史记》差不多要驾乎《汉书》之上了。
这种优劣论起于二书散整不同,质文各异,其实是跟着时代的好尚而转变的。

晋代张辅,独不好《汉书》。他说:“世人论司马迁,班固才的优劣,多以
固为胜,但是司马迁叙三千年事,只五十万言,班固叙二百年事,却有八十万言。
烦省相差如此之远,班固那里赶得上司马迁呢!”(15)刘知几《史通》却以为
“《史记》虽叙三千年史,详备的也只汉兴七十多年,前省后烦,未能折中;若
教他作《汉书》恐怕比班固还要烦些”(16)。刘知几左袒班固,不无过甚其辞。
平心而论,《汉书》确比《史记》繁些。《史记》是通史,虽然意在尊汉,不妨
详近略远,但叙汉事倒底不能太详;司马迁是知道“折中”的。《汉书》断代为
书,尽可充分利用史料,尽其颂述功德的职分;载事既多,文字自然繁了,这是
一。《汉书》载别人的文字也比《史记》多,这是二。《汉书》文字趋向骈体,
句子比散体长,这是三。这都是“事有必至,理有固然。”不足为《汉书》病。
范晔《后汉书。班固传赞》说班固叙事“不激诡,不抑抗,赡而不秽,详而有体,
使读之者亹亹而不厌”,这是不错的。

宋代郑樵在《通志总序》里抨击班固,几乎说得他不值一钱。刘知几论通史
不如断代,以为通史年月悠长,史料亡佚太多,所可采录的大都陈陈相因,难得
新异。《史记》已不免此失;后世仿作,贪多务得,又加繁杂的毛病,简直教人
懒得去看(17)。按他的说法,像《鲁春秋》等,怕也只能算是截取一个时代的
一段儿,相当于《史记》的叙述汉呈;不是无首无尾,就是有首无尾。这都不如
断代史的首尾一贯好。像《汉书》那样,所记的只是班固的近代,史料丰富,搜
求不难。只需破费工夫,总可一新耳目,“使读之者亹亹而不厌”的(18)。郑
樵的意见恰相反,他注重会通,以为历史是联贯的,要明白因革损益的轨迹,非
会通不可。通史好在能见其全,能见其大。他称赞《史记》,说是“六经之后,
惟有此作”。作说班固断汉为书,古今间隔,因革不明,失了会通之道,真只算
是片段罢了(19)。其实通古和断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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