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璃匆匆收回目光,低头自斟自酌地饮着酒。
这时,司空郑玄举着酒盏,毕恭毕敬地走到仲奕面前,“君上德寿无疆,我东越国必定神祗祉祐、永世昌荣!”
一旁的裴太后眼神锐利地在郑玄身上扫过,“郑大人应该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过阿璃了吧?”
郑玄一脸茫然,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眼阿璃,有些摸不着头脑。当初仲奕让他认下郑离为侄儿时,他一是出于迎合圣意的心理,二是看了阿璃所绘的那幅弓弩图,心生惜才之意,于是未加犹豫地就一口答应了下来,连阿璃的面都没见过一次。事后当然又有些后悔,心想着君上提这种要求说不定是因为男色,万一被太后知晓了,自己恐怕难辞其咎……可他再怎么寻思,也从没想过,自己冒认的侄儿竟然是个女子。
阿璃毕竟是做了十年多杀手的人,除了偷袭功夫一流,随机应变的本事也是不差,见此情景,弯起眉眼,笑眯眯地对郑玄说:“伯父,难道我今晚涂了些脂粉、换了身漂亮衣裙,你就认不出来了吗?上次我送去的弓弩图都收到了吗?”
郑玄总算会过意来,干咳了几声,“哦,收到了,收到了。”
裴太后暗自冷笑了一下。
其实,阿璃是不是郑玄的侄女,对太后而言并不重要。后宫中的女人,除了为国君诞育儿女、繁衍子嗣,亦是牵制前朝的棋子。而此刻外敌当前、人心涣散,她需要的,是一个能震动朝堂的契机,一个笼络忠心的途径。
东越仲奕身边能出现女人,不但代表着王室子嗣有望,也意味着朝中任何一个有野心的家族都有机会同王族结亲,诞下下一任的东越国君。如今东越国虽然危机重重,但这里的王族毕竟是葑帝一脉的唯一后裔,掌握着能号令诸侯的传世玉玺,是名义上最有资格一统四海、称帝中原的氏族。在座的世家贵族们,谁又不想让自家的血脉溶入到尊崇的帝王之家?
裴太后转向仲奕,“君上,我东越国宫规一向严谨,如今阿璃侍奉君上左右,不可没有名份。依哀家的意思,应当早日行册封之礼,也免得她娘家的亲人放心不下。”
大殿上假意喝着酒扯着闲话的臣子早在阿璃喊出一声“伯父”时就竖起了耳朵,此时又听见“册封”两个字,更是个个像打了鸡血般的激动,心想郑玄这老头平日里看起来老实巴交、唯唯诺诺,实则老谋深算、阴险狡诈!一早就把自家侄女送进了宫,而且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然让从来不近女色的君上动了心,看来加官进爵飞黄腾达指日可待。还有几个曾经献过男宠入宫却没捞到什么好处的大臣、懊悔不已的同时又恍然大悟,搞了半天君上其实还是喜欢女人的。
自从三日前裴太后对阿璃下药,仲奕就再没有跟自己的母后正面说过一句话。此刻她在群臣面前开了口,仲奕再无处可避。
他轻轻地执起阿璃的手、握在掌心,嘴角漾出道微笑,目光缓缓扫过殿上群臣,最后才落在了太后脸上,“母后言之有理。儿臣打算先好好想个封号,再行册封。”
此言一出,堂上私语纷纷,裴丞相等几位老臣的视线更是一直停在仲奕的手上,暗自揣测着今后朝中的局势变化,心里打起了各种盘算。
裴太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阿璃却感觉到仲奕手指冰凉,整个人似乎都有些紧绷。他长长的睫毛微微垂着,唇角的线条变得坚毅起来,仿佛暗暗拿定什么主意。
☆、多情总被无情恼 (三)
紫清殿内,夜灯朦胧。
青遥的贴身侍女萋萋放下鲛绡帐,向站在窗边的仲奕屈膝一礼后,恭敬地退了下去,关上了殿门。
室内骤然静谧无声。
仲奕走到坐榻边,移开上面的几案,正欲合衣躺下,却听青遥的声音从床帐中传来。
“君上。”
“嗯?”仲奕抬起头,透过薄薄的鲛帐,隐约看见青遥坐起了身。
“君上和阿璃,也是幼时在宛城相识的吧?”
仲奕知道青遥迟早会问起有关阿璃的事,于是点点头,正要开口,却听青遥继续说道:“其实,哥哥已经告诉臣妾了。臣妾只是有点好奇,你们……是怎么成为朋友的?臣妾听哥哥说,阿璃那时是暗夷族的奴隶。君上当时是东越国的王子,按理说,似乎有些……不搭边。”
以往两人同寝之夜,也常常这样隔着帐子,一个在床榻上、一个在坐榻上,聊些小时候的事。时间久了,也成了种习惯。
仲奕放松下来,笑着说:“有什么不搭边的?寡人那时也不过是个落魄的质子。王后可还记得太子詹最喜欢说的那句话:‘要是哪天陈越开战了,本太子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砍你的头了。’”
“太子詹小时候,确实很霸道。”青遥顿了顿,幽幽的低声说:“有时候,臣妾会经不住想,若是那时我们……我们就是朋友,该有多好……”
仲奕缓缓躺下,双手交叠于脑后,回忆着往事,“王后当时可是宫中最受青睐的姑娘。我还记得,有一次太子詹和王子昂为了争一个你踢过的毽子,在御花园里大打出手。太子的眼角都被打破了,捧着脸在园子里哭叫了许久,最后连陈王都被惊动了。我打架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就算再想跟你做朋友,也没有那个胆量。”
青遥隐约记起了仲奕讲的故事。
那时她好像才八岁多一点,可已经出落的玉质芳华,润泽的宛如花蕾般楚楚动人。太子詹和王子昂也不过十三、四岁,但因长在王室,比常人更早晓事,对青遥亦是百般殷勤,鞍前马后地讨好着。
青遥伸臂环住膝盖,下巴搁在膝头,“可我那时其实很讨厌他们两个。太子詹蛮横跋扈,对宫人们很凶,王子昂争强好斗,总爱找我哥哥的麻烦。每次看他们两兄弟打架,我心里其实可高兴了,巴不得他们出手更狠些……”顿了片刻,她轻声说:“我那时不跟你说话,并不是因为不喜欢你……而我跟陈国的王子们亲近,也只是为了我哥哥……”
十年前,延羲虽然是扶风侯府的二公子,但想以庶子的身份在宛城显贵中立足并不容易。他手中没有可用的资金,也没有可调配的人力,侯府中的人力和财力都由他们的嫡母所掌控,而这位嫡母,恰恰是最想取延羲性命的人。
“哥哥的心思总是藏得很深,有什么事也从不在我面前提起。可我跟他自小相依为命,又怎能一点也体会不到他的悲喜?母亲去世的时候,他就装作镇定的样子,只顾一个劲儿地哄着我。我被他抱在怀里,觉得他整个人都在发抖。”
“搬到宛城以后,他被逼得没有办法,只能暗中集聚自己的力量。他刻意地去接近那些达官显贵家的子弟,从他们口中获取跟朝政有关的信息,再转为己用,慢慢做成了几笔生意,招揽到一些肯为他效命的人。这些事情,我一开始时,其实毫不知情。后来也是听下人们议论说……说他常常出入宛城烟花之地……我扮作小厮,偷偷地跟了去,见到了哥哥的一个朋友……就是前段时间太后带入宫的那位芙蓉姑娘……”
“后来我想啊,哥哥想知道那些事情,不一定只有芙蓉才能帮他,我也可以。朝堂上的变动、国君的心意,没有人比宫里的几个王子更了解的……”
青遥说到这里,沉默了下来。
东越仲奕那时只是名随时可能丢掉性命的质子,常常被陈国的王子们捉弄欺负。风家的兄妹虽然并不参与其中,但也从不出言相劝,只在一旁不动声色地看着。
在青遥的眼里,这位东越国的王子就像太湖石一样的沉默,独来独往、形单影只。
可不曾想到的是,再孤僻的人,其实也会有朋友……
如果那时候她能上前一步,挡在了被太子詹欺辱的仲奕面前,今时今日,又会有何样的不同?他会不会,也用看着阿璃的那种眼神来看着自己……
紫清殿中的香炉静静地熏着沉香,镶着玉石的壁带偶尔发出玲珑的叮当声,像在低吟着某种难以成言的倾诉。
沉寂了一阵,仲奕语气和缓地说:“延羲如今位极人臣,恐怕太子詹见了他也得小心恭敬。王后有这样一位兄长,自当诸凡顺遂、事事如意。”
青遥揣摩着仲奕的这句话,伸手在鲛绡上轻轻触摸着,斟酌说道:“以前我心里,只有哥哥。但凡对他有利的事,我都愿意去做。可是现在,我……”她的声音有些微颤,缠到了鲛绡里的指甲掐着手心,半晌,轻声说道:“我终归是不会做任何伤害你、伤害东越的事的。”
话音落下,一颗心却提了上来。
她虽然说得不算直白,但言下之意,竟是把仲奕放在了比自己哥哥还重要的位置。
青遥等待着,手指在鲛绡里绕了一圈又一圈,可仲奕却迟迟没有说话。
她掀起床帐的一角,见仲奕合衣躺在坐榻上,静默无声。
“君上?”青遥小心翼翼地唤了声。
仲奕闭上眼,淡然而柔和地说:“时候不早了,早点休息吧。”
青遥的手捏着帐角,忽觉得胸中憋闷,兀自出神了片刻,她牵起裙摆,慢慢地下了榻。
玉石的地砖寒气浸骨,青遥赤着双足,一点点挪到了仲奕的面前。
仲奕依旧合着眼,长长的睫毛弯出了两道好看的弧度。
青遥默默凝视着眼前这张俊逸的面孔。
刚嫁到东越的时候,她觉得仲奕的脾性有些像大哥延均,行事中有种不愠不火的淡然。可相处的时间久了,才发觉那种淡然只是他用来隐藏自己的面具。
多少个夜晚,她透过鲛帐、望着从噩梦中惊醒的仲奕,却又不知如何出言安慰。在这东越王宫之中,没有人比她更能明白仲奕的痛。口口声声说着爱自己的父母,可以为了一己之欲,将儿女逼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青遥伸出颤抖的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仲奕的睫毛。
仲奕猛地睁开眼,只见青遥穿着件单薄的纱裙,站在自己面前,一头青丝未束未系,垂至腰际。
他愣了一瞬,又即刻回过神来,陡然坐起身来,胸中隐隐窒痛,不自觉地向内移了些。
“王后……这是……”
青遥眸光盈盈,踌躇着问道:“我刚才说的话……你可曾听到?”
仲奕仰头望着青遥,嘴唇翕合了几下,继而垂下了眼帘,缓缓说:“夜里紫清殿里的玉石砖地的寒气极重,你快些回榻上躺着。”
青遥咬着唇,情绪渐渐难以压抑,“你若是因为我哥哥而忌惮我,那晚又何必从刺客手中救下我?你若是想利用我来拉拢陈国、拉拢我哥哥,为何又不肯亲近我?我就是不明白,你既然铁了心地要推开我,为什么又要对我这么好?”
仲奕一直垂着眼。半晌,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轻声说道:“王后多心了。你是我用东越国最尊贵的礼仪迎娶入宫的一国之后,不论这场婚姻是出于何种原因和目的,我都会尽我所能,让你过得安乐无忧。但你一早就知道,我无法亲近女子,所以,有些事,注定是我对不起你。”
青遥想笑却笑不出来。
无法亲近女子?
那今夜坐在他身边、笑语盈盈的那个人,又是谁?
仲奕仿佛读懂了她的心事一般,“我跟阿璃,是不一样的……我们从小相识,她就像我的……”他顿了顿,自己也陷入了迷茫,寻不出一个合适的字眼来。
青遥盯着仲奕脸上的神情,觉得好像有人拿刀戳进了自己的心里面,用力地搅动着。偏生那刀锋又钝的很,搓得她痛不欲生。
可再痛又能如何?她和她哥哥一样,都是骄傲到骨子里的人。有些话,是永远也说不出口的。
青遥吸了口气,费力地挤出道微笑来,挪动着已经冻得有些发僵的双腿,转身朝床榻走去。
“青遥。”仲奕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青遥骤然驻足,却没有勇气转身去看他。
仲奕缓缓开口道:“不要因为我,伤了你哥哥的心。延羲是这世上最在乎你的人,也是对你而言、最重要的人。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他也会护你一世周全,帮你另寻一位如意郎君。”
他说得突兀,可青遥却听懂了其间的含义。
她微微侧过头,一字一句地说道:“这世上对我而言最重要的人,不是我的哥哥,而是我的夫君。我和他,在神灵面前有过誓言,今生今世,永不背弃彼此!”
☆、多情总被无情恼 (四)
宴歇人散之后,因为恰逢初一,是仲奕去紫清殿与王后同寝的日子,阿璃便行礼退下,独自往温泉宫行去。
从王宫正殿前往温泉宫,必须经过御花园改乘小舟。阿璃在宫女和内侍的簇拥下,走到了昨日和仲奕弹琴舞剑的庭院外。
院中满树的繁花被月光染成了白色,重重叠叠,似云似雪。
一阵夜风,带着股不寻常的劲力,从树间而来,吹落朵朵花瓣,香气在夜色中弥散开来。
阿璃停下脚步,沉吟一瞬,挥手摒退了随从,自己则旋身转入了花林之中。
她行出十数步,伸指接住一朵迎风飘落的桃花,开口说道:“既然来了,又何必躲躲藏藏?”
“我何时躲藏过,是你的眼睛看不到我罢了。”
阿璃转过身,见月色落花之中,风延羲倚在一棵桃花树下,目光清冷地看着自己。
自从上元夜的对质与争吵之后,两人就再没有单独见过面。此时时过境迁,异国重逢,四眼相望之下,气氛有些说不出的尴尬。
阿璃咳了声,问:“你跟着我干什么?”
“刚才好像是你过来找我。”
阿璃咬了咬牙,抬脚就走。走了几步,终是放心不下弟弟的安危,驻足问道:“你为什么会来东越?你跟沃朗计划的事怎么办?”
延羲语气嘲讽,“你说过,不再过问我和沃朗的事,现在怎么又关心起来了?难道是想帮东越仲奕谋求渔翁之利?”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只想知道,我弟弟是否一切安好。”
“你要是真关心他,为何不自己回去看看他?”延羲缓缓站直身子,朝前走了一步,目光变得紧迫起来,“还是你如今有了情郎,其他人便都无足轻重了?”
阿璃心中火气上窜,努力克制着情绪说道:“你不愿说就算了,何必出言讥讽?”说完她旋身欲走。
延羲突然从身后拉住了阿璃的手臂,把她拽到身前,在耳畔沉声说道:“前不久还在为一个男人痛哭流涕,现在又投到另一个男人的怀抱,你这算是善变,还是寡信?”
阿璃闻到延羲身上的酒气,奋力挣脱却又被他禁锢地死死的,一时又羞又恼,顺势转身,翻出袖中匕首,快如闪电地刺向延羲。
这一刺的速度极快,逼得延羲只能松开阿璃,后跃退开。
阿璃握着寒光四溢的匕首,发髻中的朝阳五凤钗晃得叮铛作响,“风延羲,你要耍酒疯到别处去耍,别来惹我!”
她今夜打扮的衣饰华贵,一身红装在月光下衬得肌肤似雪,清澈的双眸中像是有两簇藏着怒气的火苗,夺人心魄。
延羲蓦然有些发怔。
事实上,他宁可不见她,永永远远地不见她……
可不知道为何,事事总违人愿,就像昨日在这里撞见她与东越仲奕……
他低头看着自己修长的手指,觉得有些莫名的懦弱无力。
他凭借着这一双手,从十几岁起权谋纵横,积累了世人难以企及的财富和权势,放眼当今南朝之中,能与他争锋之人寥寥无几。可他竟觉得一无所有,孤寂的厉害,就连先前用内力拂落的那些桃花,也飘零着不肯近其身……
延羲抑制住情绪,缓缓问道:“你是不是把我的计划全告诉了东越仲奕?”
阿璃垂了垂睫毛,继而抬眼坦然说道:“是。这事关乎东越国的利益,我不可能瞒着他。”她探究地盯着延羲,“你就是担心这个才来的东越?你又想对仲奕做什么?”
延羲冷笑道:“我想对他做什么?你怎么不问问,他想对我做什么?”
“你什么意思?”
“我今日一整天都在同他商议陈越联军的部署。他步步都算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