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霓裳道:“我说出来你别恼,实在像是给谁狠打了几巴掌。”
她寻根问底:“给谁呢?”
玉霓裳不语,云意便又强颜笑了:“玉姐姐听惯了牌局上的奶奶太太们发牢骚,凡事动不动都爱往那话本戏里追究。”
玉霓裳才不会被她三言两语糊弄过去,她衣衫不整,又是四五点钟回来,不因夫妻吵闹还能因为什么缘故。
她见云意不喜人细究,也不好不打住:“你既不喜欢我提我就不提,从前我还羡慕大小姐你家庭和睦,出入自由,如今看来你也不过似我一般身不由己。”她忍不住轻叹一声,“哪能人人都像汤家少奶奶那般好命,连你这有根基的小姐都不能,更何况于我。”
云意听她提及汤家的少奶奶,便生出几分疑惑。
“你提的汤家是汤老板家吗?所谓的少奶奶是哪位少奶奶?”
玉霓裳道:“还能是哪位?自那小少爷去后,汤家仅有一位少爷,就是从前老爷跟前的宋咸新。那宋咸新又仅有一位太太,那太太便是雪丽。”
果然是在说她,云意心中万般苦涩:“她嫁对了人,的确好命。”
玉霓裳更是满口赞叹:“从前我眼拙,竟看不出宋咸新是个重情重义之人。他如今认祖归宗,称得上是一步登天,可他并不似那一起薄情男子,一时富贵就立刻抛弃糟糠之妻。我往常见他们一家三口,相携出入,端得是和美非常,惹人艳羡。”
玉霓裳的话句句似刀,直插云意的胸口。
云意轻抚着平坦的小腹,他们一家三口,和美非常,可对她的孩子而言,连得到父亲的承认都是一种奢望。
玉霓裳哪里想得到云意会与宋咸新有关联,她继续说她知道的故事:“汤老板因为汤公馆人丁单薄,便命露姨太出面说和,欲为宋咸新纳一门妾室。谁知露姨太说得通雪丽,却说不通宋咸新。宋咸新得知父亲的心意后,竟立即带着妻儿一走了之,发誓再不踏入汤公馆半步。他对汤老板说自己与雪丽是患难夫妻,没有子嗣事小,辜负妻义事大……”
玉霓裳见她听得似乎不甚上心,便问:“你猜事后如何?”
云意黯然地摇了摇头,玉霓裳揭晓答案:“哪里想到最后竟是汤老板败下阵,好言好语劝了他们回家。汤老板生怕唯一的儿子也一走了之,自此对纳妾之事一字不提。”
云意从中听出怪处:“他们分明生有一个儿子,为何说汤家没有子嗣?
“原来你竟不知?他们的那个孩子并非亲生骨肉,雪丽不能生养,孩子是抱养的。”
云意惊讶:“她为什么不能生养?”
玉霓裳将一根手指抵在唇间:“这就不太好说。”
云意听玉霓裳始终对雪丽直呼其名,便知她们之间已建立下不少交情。
她心思一动,道:“玉姐姐同汤家的少奶奶想必是熟络的,不知你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约汤少奶奶外出见上一面。”
玉霓裳疑惑道:“大小姐约她可有什么要紧事?”
云意勉强笑了笑:“并没有要紧事,你知陆承启在汤老板那里做事,我与汤家的少奶奶亲近些,总不见得是件坏事。”
云意难得求上玉霓裳一次,玉霓裳为显示自己的能力,倒并不驳她。
“难得你愿意出门走动,好吧,大小姐既向我开口,我自然尽力而为,那也并不算什么事情。”
这边正说着话,忽然外头玉霓裳的丫头敲了两下门。
“姨奶奶,老爷的汽车回来了。”
玉霓裳道:“我一会儿过去。”又问云意,“老爷回来了,你要不要同我一道前头去?”
云意摇了摇头:“先别提我的事情,等父亲休息好了,我再去见他。还有,玉姐姐别忘记帮我约。”
云意下午在书房见父亲的时候,脸上的肿已退下大半。
父亲大概也听说了她在外头同英国人动手的事情,所以并未过问她脸上的伤。
蒋伯正在书桌前翻看送上来的紧要账目,见云意自己来了,就问:“陆承启怎么不来,你昨日通电话的时候不是讲你们一道过来吗?”
房门紧闭的书房中仅有父女二人,当着父亲的面,云意不再伪装。
她笔直地站在父亲面前,开门见山。
“父亲,我必须同陆承启解除婚姻关系,这一次希望父亲出面替我做个公正。”
☆、双双失踪2
作者有话要说:
这话在蒋伯听来无疑是天方夜谭,他的眼睛都不曾从账本上离开过片刻。
“你发这样的脾气,必是你们吵架了。年轻夫妻吵吵闹闹,再寻常不过,若动不动就嚷着离婚,岂不天下大乱。你别再来烦我,你在家待几日散散心,等他来接你你就随他回去。天南地北的两个人碰到一起,难免磕碰,将来有了孩子,彼此肯为孩子退让,也就好了。”
云意满腹的委屈顿时涌上来:“我有孩子,可陆承启不许我生。”
她的话蒋伯反复咀嚼两三遍也没明白她的意思。
“他为什么不许你生?”
父亲面前,云意前所未有的坦白,以图得到父亲对她的一点庇佑。
“他认定孩子不是他的,所以不许我生。”
隔着一张书桌,蒋伯的脸色由黄转白,由白转青,“唿”的一声一只砚台冲云意砸飞过来。
云意震惊地极速避开,险些被砚台砸到。
浓郁的墨汁将红色的地毯泼染的大片乌黑,蒋伯勃然大怒。
“我从前告诉过你什么?我让你权当宋咸新死了,可你非但不听,居然还弄出个孩子。你不听我劝,如今闹出这样丢人现眼的事情,还来找我做什么?一头跳进井里死掉最干脆!”
云意若非扶着一张椅背,几乎站立不住。
她怎么也没想到父亲的庇佑是一方飞来的砚台,是催她一头跳进井里死掉。
她攥拳按住胸膛,颤抖道:“连父亲你也不相信我?”
“陆承启那样谨慎的人,难道他会平白冤枉你?你想让人相信你,就须得做出值得人信的事体。有段时间你几次三番去找宋咸新,你当我全不晓得吗?”
她用力捶打两下胸口,好似胸腔里塞满冷硬的石头,深吸一口气,道:“可他就是冤枉了我。”
蒋伯高声喝断她:“他若冤枉你,你倒说他到底怎样冤枉你?”
云意被父亲问的结舌,竟不知从何辩起。
如此以来,她更在父亲面前坐实自己的罪证。
蒋伯怒的青筋暴起,大手一挥,做出命运性的决定。
“你马上打掉孩子!”
云意脸色惨白,决心却是无比坚定,当着盛怒之下的父亲,重重地吐出两个字:“我不!”
受不肖女如此忤逆,蒋伯甚至扯出抽屉,“啪”的一声,将他数年都不曾沾过血的一把手枪拍在桌面上。
“你不打掉孩子,我今日就打死你。”
云意不知从哪里生出视死如归的勇气,竟然毫不畏惧地迎上父亲的怒火熊熊。
“你打死我我也不。”
气氛僵持下,蒋伯终于怒不可遏:“你滚,你去找宋咸新吧,从今以后我就当你死了,我就当再没你这个女儿。”
云意想也不想,转身就走。
出得门来,却见玉霓裳正立在扶梯上,也不知她正往楼上走,还是在扶梯上站了一会儿。
玉霓裳见云意走出书房,迎上前道:“我方才替你拨通了汤公馆的电话,雪丽说她明日上午无事,你若也无事,不如就约定在汤公馆外的咖啡馆会面。”
云意心中早有打算,此侧过脸,竭力整理了自己无比糟糕的心情,才又正视着她道:“麻烦玉姐姐过会儿再拨一通替我转告,就说我最近不喝咖啡,还是去茶馆的好。”她说了个新开茶馆的地址,又道,“明晨九点钟,我在那里等她,她明日若肯去,我给她讲个她闻所未闻的故事。”
玉霓裳心里略略怪异,可仍旧替她转告了。
冬夜里的双海公园,人迹罕至。
云意躺在冰冷的长椅上,仰望着天上一抹淡月。
南方的月与北方的月有什么不同么?
月缺月圆月晴月阴,似乎是一般。
她现在躺在长椅上望月,小时候则是躺在母亲的臂弯里望月,听关于月亮的动人传说。
时光如东逝的流水,不知不觉她也做了母亲。
虽然她见弃于丈夫,虽然她被父亲逐出家门,虽然暂时没有一个落脚之处,可是她也是个母亲了。
想到腹中的骨肉,黯然的心境里就浮起一蓬一蓬的明媚。
明媚弥漫,就似从前陪母亲爬山拜佛,虔诚地跪在烟雾缭绕的大殿之中,身心前所未有的平静与安然。
北风呼啸而过,将她从明媚打回现实,她离蒋公馆不过千米之遥,但迄今为止没有任何一个人来找寻她。
看来父亲中午说的不是气话,他果真狠了心不再认她这个女儿。
夜里的风又湿又冷,她的身体却一阵热似一阵。
她当真生病了,她必须找个能够遮风挡雨的容身之处才行,不然越病越厉害,怀孕的人又没办法打针用药,岂不变成愁事一桩。
陆承启一心想杀掉他的孩子,父亲又与她一刀两断,偌大的南州城,她唯一能够投靠的就是姑妈。
然而当真去投靠姑妈吗?
当初是姑妈促成她与陆承启的婚事,如今婚姻被自己毁的一塌糊涂,她还有什么脸面再见姑妈?再者姑妈一向嫉恶如仇,她若刨根问底,穷追细究,抓住她与宋咸新的蛛丝马迹,她怕是也与父亲一般,同自己一刀两断了。
她借着月光抬手看腕表,约莫是七八点钟的光景。
银色的腕表在薄冷的月光下泛着寒白的光,这是她全身上下最值钱的东西。她预备将它当掉,然后找间医馆看一下病。
令她发愁的是当铺白天才开门,今天晚上却不能一直待在公园里。
忽然一朵乌云飘来,遮住了淡月。
她眨巴眨巴眼睛,待那躲乌云突然拍拍她的肩膀,冲她嘿嘿一笑,她才认出那是个蓬头的流浪汉。
她一声尖叫跳起来,好在那流浪汉咣当一声躺在她方才躺的长椅上,对她并没有下一步的行动。
八点钟的时候,陆承启在郝三通的地盘约下了郝三通。
保镖候在门外,郝三通独身进包厢赴陆承启的宴。
他见到陆承启,一贯的没有客气脸色。
“你还敢来邀我?”
“我请,三爷尽可以不来,可你又的确来赴了我的宴。”陆承启请他落座,“所以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我为利益来和三爷交朋友。”
“我们做朋友?那可千分万分惹人耻笑。你难道不晓得你那太太恨毒了我,想当年若非她嫁入陆家躲过一劫,他早死在我底下人手里。”
陆承启微微一笑:“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岳父尚且不计较,何况于我。妻子如衣,区区女人罢了,我做的事情绝不可能因她有丝毫变动。”
☆、双双失踪3
作者有话要说:
郝三通这才肯落座。
“你且说说看,是什么利益能使咱们交做朋友。”
“选举之后,三爷尽管赋闲在家,可我晓得你手头仍存着一大注资金。”
郝三通眯了眯眼睛:“怎么,你是打我那笔钱的主意?”
陆承启笑晏晏地替他斟一杯红酒:“你那笔钱来历不正,倘若被社中监事查出,不交公不重罚怕是难正社规。现如今不再是梁山好汉的年代,人人都认钱做义气,你那巨资稍有露形,哪还有不犯众怒的道理?到时身边兄弟再义气,怕也都寒心散尽。”
郝三通端着红艳艳的酒杯,脸色发青。
“莫不是你也想分一杯羹?”
“我没有想分一杯羹,却的确打你那笔钱的主意。可是能不能打得到,也得看你愿不愿意让我打。”
郝三通有些摸不着头脑:“你且说你的到底想做什么。”
陆承启微微一笑,却是不语,待他缓缓饮尽杯中残酒,方才悬空虚写一个汤字,继而重重地一笔划掉。
郝三通身形微仰,往常他自己也是个胆大的,可陆承启此番野心勃勃,却还是惊他一惊。
郝三通受了惊,陆承启却好似将此事看的再寻常不过,平淡无奇道:“你的资金,我的人势,我们联手,事成之后,你这笔钱得以洗白,你自己从此也不必受人打压,蜗居一处,你在外头立什么新社的名头,我也不予干涉。”
郝三通定下心:“看你的情形,莫不是已与老汤闹翻?”
陆承启反讥道:“我的情形三爷何须看,只消问着常在汤公馆走动的那六位就一清二楚。”
他如此讲,郝三通便明白自己安插在汤老板身边的六个亲信尽皆暴露。
他冷哼一声,问他:“你是几时知晓的?”
“我自小长在陆公馆,若连这点小事都瞧不懂,那我自己都觉自己活在这世上没用处。”
郝三通心下暗恨,如此一来,自己明明白白是有两处把柄捏在他手里。
说起来他自己也恨汤老板,这些年汤老板尽管表面和善,可暗地里没少给他的暗亏吃。然而真到了除之后快的地步,他一时间却做不透决心。
“据我所知,老汤对你可有知遇之恩。”
郝三通一句知遇之恩,引得陆承启发笑。
“所谓的知遇之恩也不过是彼此利用。如今正主归位,我若不居安思危,迟早就剩两条路——等死或者混吃等死。”
郝三通知陆承启所言不假,以老汤为人,当初肯加以重用,必因他怀疑陆承启就是他找寻多年的长子。
如今宋咸新身世大白,陆承启的存在就成了宋咸新前路的绊脚石。
倘若陆承启是个平庸之辈也便罢了,偏偏陆承启是个极有手腕的人物。
再者兴社自傅培鸿与滕贤掌权,弄得一派乌烟瘴气,加之法国人贪得无厌、重重压迫,若干兴社的旧人不堪其苦,纷纷到英租界转投陆承启。而陆承启与蒋伯之间又有一层翁婿关系,蒋伯虽因梁克寒一案破败大半身家,但两人联手,也着实不容小觑。
如此鲠骨,老汤虽一时不显,但他替独子铺平道路,剪除荆棘是大势所趋。
郝三通又道:“那么你认为我有什么理由非答应你不可?”
陆承启一针见血:“你认为对付我容易还是对付汤老板容易?”
郝三通笑一笑:“说句你不爱听的话,老汤纵横江湖多年,你若是只白色狐狸,那他就是只红色的狐狸,早修成精了。”
“此言再确凿不过,我同样觉得对付三爷比对付汤老板容易,倘若我们两个不联手,那么永远没有出头之日。汤老板如今一力扶植儿子,行动上再不可能像从前那般和风细雨,我一旦倒下,三爷怕也不久矣。”
郝三通被他最后一下推动,齿轮似的心思,咔哒一下,嵌合在正位上。
“然则我尚有一处不解,你放着自己的岳父不去联手,怎么倒寻到我头上来?”
“没有人愿意永远做他人马前卒,任何人都不可以!”
郝三通颔首举杯:“老子期待咱们轰轰烈烈交锋那一日。”
陆承启同样举杯,一饮而尽。
搁下酒杯,他缓缓说出两个人名。
“这两位我们得先行收拢了。”
郝三通皱眉:“他们两个怕是不易。”
“不是不易就可不做,倘若收拢不动,那就得借他人之手处理妥当。”
宴散之后,陆承启从外面回家,沈妈妈一直守在客厅等他。
沈妈妈见他一人归来,身后并没有第二个人,当时就变了脸色。
陆承启见母亲等他,便上前道:“妈怎么还不歇息?照言呢?几日都未见他人影。”
“学校一早放了假,照言这些时日便住在同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