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桥中 华 人 民 共 和 国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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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桥中 华 人 民 共 和 国史-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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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完全是武断的、随心所欲的和嘲讽的——换言之,被他们冠之以
“正确的”毛的那些思想,是为了论证他们在完全不同的基础上制
定的政策服务的。这种看法似乎过于简单。如今那些尽力对“毛泽
东思想”进行解释和阐述的人,大部分都是在毛的领导下从事革命
斗争几十年的老战士,他们除了要接受足够的毛的思想遗产以证明
他们是毛的合法继承人以外,不得不将毛泽东时代的许多思想和实
践内化和融入他们自己的思维中。因此,承认现在重新解释毛的思
想有它的目的,即在符合马克思主义和适应中国需要的双重意义上
确定毛的遗产中正确的部分,似乎不是不合理的。
  然而,即使情况是这样,中国正在进行的对毛及其思想的重新
评价的目的、逻辑性和判断标准,也是与本书完全不同的。在此,
我要分析的是构成毛从1949至1976年关于社会主义发展问题的思
想的本质。
  过去,我把毛泽东对社会主义建设理论的积极贡献的本质,称
之为“主流的毛主义”。并提出,这个主流可以在1955至1965年,
更确切地说,可在60年代初期找到。①换言之,“主流的毛主义”
可解释为由毛设想的“中国社会主义道路”的合理内核,它不包括
大跃进和文化大革命的过激行为。通过进一步的思考和分析,我发
现这个用法并不十分满意。如上所述,1958至1966年间的进程在许
多方面都是不可抗拒的。在这两次激进的试验过程中,“左”的思
潮势不可挡,它应被看成毛的最后25年(如果不是他的整个一生)
里更加独特的东西。相比之下,毛在60年代初期,后又在70年代
初期采取的立场则较为谨慎和现实。
  毛在1964年3月说:“凡事都是一分为二的”。“我这个人也
是一分为二的。”②作为结论,这也许是必须首先说明的最根本的东
西。一方面,毛的思想,尤其是50年代和60年代的思想,始终是
由各种根本不同的思想和指示很不稳定地并列在一起的,另一方面,
他在这些思想成分之间设法构建的暂时的和不稳定的综合性理论,
在文化大革命的冲击下开始迅速解体。
  如果我们考察一下毛在大跃进期间和大跃进之后阐述过的经济
思想,在我看来,我们必须承认,这些思想远不像近年来根据文化
大革命时对“两条路线斗争”的解释所做的理解那样片面和简单化。
我们发现,他同样强调精神鼓励和物质刺激、又红又专、大小工业
并举。“两条腿走路”的方针,从某些方面来说,是他整个经济战
略的核心。它是靠两条腿尽可能快走的方针,并不是要靠小工业和
土办法一条腿跳跃。
  然而,即使在毛泽东从1958年夏天过分的幻想中退却以后,他
对发展的看法在某些方面也反映出他根本没有认清工业化和技术进
步的含义。这些方面之一是毛对知识分子的态度,我在前面对此曾
予以相当多的注意。另一方面是他对政治程序和领导与群众的关系
的看法。
  1960年,毛泽东在讨论苏联宪法时说,这部宪法给了劳动者工
作、休息和受教育的权利,但它没有给人民治理国家、经济、文化
和教育的权利,而这些权利是社会主义条件下人民最基本的权利。①
在《读书笔记》中与此相似的一段里,毛用的是“管理”,②而不是
“治理”一词。尽管两个措词在意义上有细微的差别,但两者都是
模棱两可的。它们的模棱两可再次反映了我们在毛的“群众路线”
的理论和实践中已注意到的矛盾。由红卫兵翻印的、出现于毛本人
的语录中的“管理”一词,它的意思可能是“经营”、“支配”或
“监督”;廖盖隆的文章中所引用的“治理”,则表示“整顿”、
“清理”或“安排”。第一个词显然更具体一些,因为它反映了一
个组织构成而不只是简单的过程。至于毛的意思实质上究竟是打算
使工人或劳动者随时关心正在发生的事情,使他们确信政治权力的
运用符合他们的愿望,还是指他们实际上应当亲自管理事情,这两
方面都是模糊不清的。
  毛的“读书笔记”的一个英译本将“管理”译成run和manage,
而另一个则译成administer和take charge。③我更喜欢用 
super…vise,其意思不是指全体劳动者都在同等程度上行使管理的
权力,因为这种译法更符合我所理解的毛在60年代的思想。应当承
认的是,这一选择是武断的,但它并不比其他的译法更武断。实际
上,模棱两可客观存在着,存在于毛本人的语言和思想中。
  另一个恰当的例子是,1965年的那段话宣称,民主是指“群众
的事情由群众来管理。”④至于“由”一字,在群众是有效力量的意
义上,它的意思可能是指依靠群众,或者通过群众。换句话说,就
是把事情摆在群众面前,与他们商量。这里将它译成是“通过”,
因为在1965年12月的同一段引文中,毛清楚地阐明了需要来自上
级党的领导,这进一步证实了那时毛仍坚持他反复而明确地陈述过
的观点,即集中比民主更重要。然而,到1965年,他对这一问题的
看法显然已开始改变。
  在大跃进前后的这段时期内,强调集中制采取的形式是,坚持
党的领导起关键性和决定性的作用。正如在本章第一部分所提到的,
毛恢复了在延安时十分强调的使党的领导一元化或一体化的思想。
  总的说来,毛在大跃进期间的观点是,一体化或一元化不仅在
国家,而且必须在地方得到贯彻。此外,即使1953年那几句顺口溜
里提到的“小权”没有导致混乱,也不能放任它们。一元化的代表
只能是各级党委。党的控制,不管在中央还是在地方,正如毛在1958
年所阐明的,首先是就原则问题作出决定,然后去督察其执行情况。
  随着文化大革命的临近,这一整套哲学逐渐被放弃了。因为毛
泽东对应该发挥“一元化”作用的党的合法性和政治上的正确性,
在理论上产生了怀疑,随后在实践中加以否定。在1964年7月14
日给苏共的第九封复信中那段著名的论述中,可以发现对将要发生
的事情的最初和最有戏剧性的暗示之一。这段话指出,如果干部被
阶级敌人(由“地、富、反、坏、牛鬼蛇神”组成)“腐蚀侵袭,
分化瓦解”,那么,“不要很多时间,……就不可避免地要出现全
国性的反革命复辟。马列主义的党就一定会变成修正主义的党,变
成法西斯党,整个中国就要改变颜色了”。①
  在1967年2月与张春桥和姚文元的谈话中,毛虽然再次断言必
须有一个作为领导核心的党,虽然他继续努力用某种方式把对党的
需要与反天才论和鼓励来自下层的首创精神——这种首创精神成了
证明文化大革命有理有借口(如果不是主要动机的话)——结合起
来。由于群众对党的等级制度和政府官员“造反”的权利仅仅是靠
某个大人物运用某种个人权力来保证的,因而整个事业被歪曲和败
坏了。不久这种个人权力终于正式地与秦始皇的权力联系在了一起。
  人们必须根据这一点来理解王洪文在党的第十次代表大会①和
张春桥在1975年1月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上,②为实现党对政府机构
和其他一切机构的“一元化领导”而发出的号召。因为到此时,张
春桥和毛本人都不像对施加毛的个人权威的影响一样,对组织之间
的关系有多大兴趣。从此以后,真理和权力不属于党,而属于毛主
席。因为历史赋予这位领袖以教导中国人民和指引他们走向共产主
义的使命。
  在毛泽东从井冈山和延安时期到60年代的整个生涯中,他一直
把民主和集中当作政治进程中相互联系不可分割的两个方面,它们
彼此联系、相互促进。而在文化大革命中却出现了两个截然不同的
概念。“造反”代替了民主,对伟大领袖和舵手的“忠”代替了集
中,就像看待民主和集中的关系一样,毫无疑问,毛把这些倾向看
作一个辩证统一体,彼此密切联系,在原则上他并不拒绝接受它们。
不过,虽然他自己承认“首长”的必要性,但他任由一种形势在发
展:在这种形势下,社会和经济的各级“首长”实际上并不能发挥
其作为“首长”的作用,因为,尽管他们被认为负有责任,但他们
却无权作出决定。在国家一级,领导和群众之间的联盟采取的只是
松散的公民投票的民主形式,这使人伤心地回想起早先的民主模式。
在基层,它产生的是特别委员会的专断统治、军事管制、冷酷无情
和骚乱的混合物。
  这些思想的根源要追溯到60年代,尤其在1963年初,毛曾反
复强调,要坚持“一分为二”的原理。因为只有当党实际上是由一
个人代表和由一个人身上体现时,“一元化”和“一分为二”(以
及它们的组成部分之间相互斗争的倾向)这两条原理才能共存。换
言之,只有当中国共产党的一致性和完整性是在毛的领导下时,党
才能够虽会分裂但又能保持统一,才能够实现它的一元化使命。因
为毛主席本身是不会分离的(尽管我们在前面引用过他的话。①),
而且永久地掌握权力,即使他的思想充满了矛盾。
  对毛的思想的另一个主要的二元解释,正如我通篇所强调的,
是马克思主义和中国遗产相互结合的产物。在毛的晚年,领袖终于
成了崇拜的偶像和真理的源泉,这一事实与马克思主义理论是不一
致的,实际上与毛本人在1971年的说法也是不相符的。他曾指出,
《国际歌》否认“救世主”的存在。②这样说,实际上并不是把毛的
统治完全当作东方专制主义的一种形式,甚至也不是指以他名字命
名的思想主要是中国的而不是西方的。对领袖的崇拜毕竟有充分的
西方或西方化根源——包括斯大林的红色法西斯主义,还有希特勒、
墨索里尼的最初理论。此外,在文化移入的复杂过程中,如果西方
的新思想能够被用来服务于中国的旧目标和旧价值观,那么,中国
的传统思想同样可以转向外来的思想所阐述的目标。③因此,很难断
定最终何者占上风,但对这一问题有待于进一步探讨。
  在50年代中期和60年代中期之间,毛泽东改变了拒绝接受张
之洞“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原则的态度。他在1956年8月“同音
乐工作者的谈话”中,采用了他从1938年以来一直坚持的观点,即
中国在保持自身特色的同时,还必须向西方学习很多东西。他宣称,
马克思主义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普遍真理”。虽然它必须与各国
革命的具体实践相结合,但这种“产生于西方的基本理论”构成了
中国新制度的基础或者“体”。①另一方面,1965年12月他在杭州
时说,实际上,张之洞是对的,“西方的‘体’不能用,……只能
用西方的技术”。②
  正如上面已提到的,即使毛在同一次讲话中说他是一个“土生
土长的哲学家”,这句话的意思不能理解为毛不再打算从马克思那
里或从西方吸取任何东西。人们着重强调的说法是,如果想使从西
方借用的东西能够得到很好的利用,那么中国的革命学说今天就必
须扎根于她的文化和传统之中。然而,这并不是一个通过分析毛的
理论体系,用纯理性的措词就能够得到有效解决的问题。根深蒂固
的感情因素也渗入其中,甚至使他的政治理论或思想观点受到了渲
染。
  1958年3月,毛在成都宣称:“首先是阶级消亡,然后是国家
消灭,最后是民族消亡,全世界都是如此。”③1970年12月18日,
毛在和埃德加斯诺的谈话中,对此作了如下论述:
     什么叫民族啊?包括两部分人。一部分是上层、剥削阶级、少数,这一部分人可以讲
话,组织政府,但是不能打仗、耕田、在工厂做工。百分之九十以上是工人、农民、小资
产阶级,没有这些人就不能组成民族。④
  在晚年,毛把阶级斗争看作一部分“大人物”与全体人民之间
的斗争,他在1970年的讲话再次表明了他的这一倾向。但人们也强
调,正如他在1958年的讲话中所说的那样,他认为民族作为一种主
要的社会组织形式,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
  虽然毛总是不容置疑地把中国当作“中心地区”,把中国文化
当作“中心之花”(“中华”),但我们不应从毛的这一性格中得
出像苏联人和他们的支持者、以及托洛茨基和持各种观点的其他左
派分子通常所提出的结论,即毛毕竟是一个没有多少马克思主义思
想的、旧式的中国民族主义者。
  事实表明,特别是在文化大革命10年间,毛在数十年里潜心建
立的一整套理论体系基本上崩溃了,至少他自己看来是如此。1976
年,当毛去“见上帝”或“见马克思”的时候(或许两者都是)—
—以前他曾对埃德加斯诺这样说过,——当一个新时代在其继承
者领导下来临时,出自《左传》和类似典籍的道德和政治标准就隐
隐约约地出现了。
  然而,如果我们不去考察毛最后的这些可悲的和反常的岁月,
而只分析他在1935至1965年间形成的较为严肃的思想理论,那么,
归根结底,它构成的是一种源于西方的,相当革命的思想和西方化
的传播媒介。
  毫无疑问,西方化的影响和毛泽东的不容置辩的中国中心主义
之间的重要联系,已在毛所谓的“落后的辩证法”的观点中得到了
阐释。他在1960年的《读书笔记》中,最典型地阐释了“主流的毛
主义”。毛在其中一节里提出了“落后国家的革命是否更困难”的
论题。不必说,他的结论是否定的。他说,资本主义出现两三个世
纪以后,在西方先进的国家,资产阶级的毒害极深,影响了包括工
人阶级在内的社会的各个阶层。因此,列宁的“国家愈落后,它由
资本主义过渡到社会主义就愈困难”这一论断是不正确的:
     其实经济越落后,从资本主义过渡到社会主义愈容易,而不是愈困难。人越穷,越要
革命。……在东方,像俄国和中国这样的国家,原来都是落后的,贫穷的,现在不仅社会
制度比西方先进得多,而且生产力的发展速度也比他们快得多。就资本主义各国发展的历
史来看,也是落后的赶过先进的,例如在19世纪末叶,美国超过英国,后来20世纪初德
国又超过英国。①
  今天的中国当然放弃了这种过分乐观的幻想,而强调发展生产
力是改造社会制度的前提。毛在刚才所引的这段话里表达了这样一
种观点,即在西方(其含义是,在中国,一旦经济发展了)最重要
的问题是人民的改造问题。不管怎样,这一观点至今尚未被一同抛
弃。
  也许,对中国在世界上的地位的洞察和对人与道德在政治生活
中重要性的强调,最终仍将是毛泽东对革命理论和实践的主要贡献,
因为这种洞察力是根植于对悠久历史的观察之中的。

   

 
 
① S。施拉姆:《毛泽东:初步再评价》,第71页。  
② 《毛泽东思想万岁》(1969年),第477页;另见《杂录》,第343页。  
① 廖盖隆:“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的道路”,第2页。  
② 《毛泽东思想万岁》(1969年),第342—343页。  
③ 毛泽东:《对苏联经济学的批判》,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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