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白盐》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青白盐- 第39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哦,兄弟曾托付他一些事情,想必是忙些。”马正天双手捧着两份请柬,目光迷离,一脸茫然。
  “哦,原来如此。在下打扰的久了,该告辞了。再说最后一句话:老爷要是有什么跑腿的差事,不必客气。小的腿虽然废了,还是可以跑一跑的。”
  “那是自然。不知会有多少事还要劳动大侠的。”
  马正天知道乏驴的为人,也不挽留,咳嗽一声,六两应声进来,双手托着一只白地蓝花瓷盘,上面用红布封了两锭大银,马正天双手捧起银锭,递给乏驴,笑说:
  “区区二十两碎银,权充大侠酒资。”
  “好好好,送两份请柬,赚得二十两大银,呵呵,看来,日后要多给老爷跑腿了。”乏驴大笑,也不推辞,揭过银子,揣入怀里,手舞足蹈去了。一路格格拐拐走,还磕磕绊绊,唱出一阕元人的〈〈青玉案〉〉来:
  春寒恻恻春阴薄。整半月,春萧索。晴日朝来升屋角。树头幽鸟,对调新语,语罢双飞却。
  红入花腮青入萼。尽不爽,花期约。可恨狂风空自恶。晓来一阵,晚来一阵,难道都吹落?
  马正天全部听见了,在那里呆了一霎,很快便沉浸在乏驴送来请柬的喜悦中,对乏驴苦心给他的几次暗示浑然不觉。六两心里对这两份不期而至的请柬所隐含的玄机有所感觉,前几天晚上事情闹得那样大,官府没有动用军队弹压,一定是手头不怎么方便,但,这事儿却不会就这样稀里糊涂罢了,这几天,她一边尽心伺候马正天,眼睛耳朵却没闲着,她在时时观察新动向,她觉得,眼下马正天越是少出头露面,接触的人越少,便越安全,把正月十五晚上的事放凉了,双方都好下台。她便以自己的特殊身份,晚上将他羁縻在她的身上,白天把他留在床上。她知道她这样做,一定会招致大家的厌憎,也因此会给她带来灾难。但,她已顾不得这么多了,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以死报恩的人多了去了,马正天在她人生的关键时刻救了她,他现在可以说也到了人生的关键时刻。马正天双手抚摸着给他的那份请柬,两眼迷离,心旌摇荡,一时忘乎所以。六两心中苦涩,却不便明言。她怕他怀疑她因为嫉妒在搬弄是非。但她心中实在不是滋味。她重新沏了一碗热茶,碎步走近,将茶碗轻轻搁在茶几上。马正天毫无察觉,微闭眼睛,双手轻柔地抚摸请柬,一遍又一遍。她知道他此时的心里在想什么,忍不住醋意萌生。她轻声道:
  “老爷,请用热茶。”
  马正天常年练武不辍,本能机警,反应奇快,六两话音未落,他已离座闪避在一旁,他揉揉眼睛,看清是六两,飞向遥远的心思又回复自身,他意识到了刚才的失态,他怕六两瞧破他的心事,便无话找话说:六两,你看请柬好看么?”
  “当然好看了。请柬不好看,哪里请得动我家老爷。”六两一脸平静地说。
  马正天自己心虚,似乎听出了六两的话里话,看见她的脸色也无风雨也无晴,比正常还正常,越觉得心虚了,竟然说:
  “知府大人请我去喝酒,海先生也要去的,要不,你跟我一块走?”
  六两正色道:
  “老爷想想这样做,可以吗?去知府家赴宴,带一个丫头,是要向人展示老爷家大业大,有丫头可带呢,还是表示老爷跟丫头之间有特殊关系呢。这都不说了,男主子出门带一个女丫头,是不是等于给人说,咱家内外不分,家政不清,上下不明,或者还有女人主家的嫌疑?这都罢了,女人主家的不是没有,如果让人说成丫头主家,那就难听了。”
  马正天早已红了脸,他自知失口,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只得忍受六两的好一番奚落。他知道,六两这丫头聪明,对他近日的蠢蠢欲动,了如指掌,又不便干涉,正好借天下雨,把心中的不忿发作出来了。将心比心,都是人,都是女人嘛,两人正热火朝天,没黑没白地卿卿我我,说过的情话余香仍挂在嘴角,温暖的被窝余温犹存,互相传染的身上的尴尬气味还没有消散,另一人心里却有了另外一个人,藏着掖着倒也罢了,急头急脸地要去会面了。对方要是身份辉煌的女子也说得过去,咱当丫头的,迈不过身份这道门槛,可对方仍然是丫头,虽说相府的丫头比得上七品县令,那只是个说法,还是丫头嘛。马正天替六两比前比后想了一个透彻,放飞的心却再也收不回来了。他讪讪道:
  “你不想去便罢,话倒说了不少。”
  六两嘿嘿一笑说:
  “圣贤说,女子和小人是最难对付的,近不得,远不得,我既是女子,又是小人,离老爷近了,害怕,离老爷远了,心里又慌乱。”
  马正天见六两虽在说笑,但难掩满脸的凄楚之色,心里不觉也咯噔响了一声。但,拨动了他心弦的事情,他是不会轻易放弃的。他故作轻松,像没事人似地,笑问道:
  “六两,你这鬼丫头,说话越来越刁钻了。你好好说,为什么离我近了害怕,离我远了心里又慌?不老实交待,今晚你就别想睡觉。”
  六两撇嘴说:
  “不睡就不睡,老爷明日有天字第一号的美事儿等着,都不怕,老爷不在,我百事没有,放展了睡觉,我怕什么。”
  马正天心中有事,与六两斗嘴底气不足,只好耍赖。他一个旋风,已将六两揽入怀里,双手按在她的痒痒处,说:
  “我倒要看你怕不怕!说还是不说,自己决定。”
  “说,说,老爷放开手,我说。”
  暂时脱了危困的六两又要耍花招,马正天食指弯作钩儿,比划了一个挠痒痒动作,六两忙说:
  “老爷不要心急嘛。人家还没想起刚才说什么来着?哦,对了,老爷是名动一方的武林高手,别的也曾练过三招两式的武林人物都怕,六两是弱女子,怕是自然的了;可老爷不在时,又怕遭人欺负,没人撑腰壮胆,所以心慌。”
  马正天知道她在拿虚话应付,便作势又要挠她,六两双手抱紧胸怀,装作可怜无助的模样说:
  “咳,现如今人真是难活,说了真话,人家不信,逼着人说假话,假话不愿意说,还不得不说,有人爱听假话嘛。我只好说假话了。前些日子,天黑时分,最怕老爷传唤了,近些日子,天黑时分听不见老爷传唤,心里又觉空落落的。这分明是假话,老爷一听就听出来了,可六两自从随老爷来到咱家后,老爷什么规矩都教过,就是没教过说假话,今日个奉老爷命,说了几句,肯定是说得不好了,还请老爷不要责罚。”
  马正天要听的就是这些话,事业上的成功固然给他带来了巨大的成就感,但,当他拥有这些时,却满目都是欠缺。犹如一座恢宏的、美仑美奂的宅院,外表看起来让人惊艳不已,住进去了,却显得空旷,除了房子还是房子,除了摆设还是摆设,人却被淹没了。多年来,他也曾遵循圣贤的训示,一日三省自身,是否人心不足蛇吞象,是否饱汉不知饿汉饥,是否玩物丧志,忘了天道轮回?不是的,确实不是的。细细思量,他对人生仍然充满热情,他对事业仍然不遗余力,对他人依然一腔关怀,可是,心里为何从来没有充满感呢。可是,当他在生意伙伴的纠合下,逛了一次窑子后,他发觉天地如此之大,寄托心灵的安乐窝原来在女人那里!回到家里,自家的婆娘,所有的丫鬟仆妇对他都是毕恭毕敬,走在街上,所有的女人对他都是一脸灿烂,那笑容好似永远不落的太阳,白天晚上都可在他的心田撒出一片明媚,他浑身上下内外一直暖洋洋的。这让他无论身边有无女人,在回到家后,那种空寂感消失得干干净净,事业上的成就感因此变得真实了,每逢这时,他的心里涌上来的便是一种志在四方的济世情怀。他也知道,家人和外界对他与许多女人的不干不净颇多微词,多少次,他产生了站在大街上向众人宣示志向抱负的冲动,但,他一次次严厉地否决了自己:锅里蒸的究竟是黑馒头还是白馒头,揭开笼不就一清二楚了,有什么可说的?他坚持只做不说,多做少说。多年来,他嫖过的女人不计其数,他资助过的穷人不计其数,他捐助过的公益设施遍及西峰城乡,这一次,他又冒着杀头破家的风险,不为到手的利益所动,为穷苦弟兄撑头请命,不是自我标榜,虽不敢与古圣先贤比拟,环顾当今天下,也算过得去了。我不过就是多交往了几个女人嘛,我是一个大俗人,我不是圣人,我也做不了圣人,我做一个对他人有益的大俗人也不坏嘛,总比那些满口仁义道德,一点实际事情不做的人要好吧。有一些时日了,马正天的脑子里竟然产生了一条让他无法辩驳的奇怪思想,他认为好女人能给他带来奋进的动力,能带来好运气,能使他找到发家致富的诀窍,他的财富越多,他便为别人能做更多的事,因此,所以,他喜欢女人,他追逐女人,他想拥有更多的女人,非但不是什么肮脏的丢脸的事情,非但不是仅仅与自己有关的事情,而是与许多人的荣辱苦乐有关。这个奇怪的逻辑在这个时候又占据了他思想的制高点,六两的话外话,他不是听不出来,他连她藏的很深的心里话都听得出来的,她表面在埋怨他,甚至在讥刺他,那只不过是女孩子在自己喜欢的男人面前惯用的小意儿,她分明是在说,她已经离不开他了,不仅在居家过日子方面,在女孩子羞于启齿的肉体关系上,她也离不开他了。这给了他信心,刚才泛出的一点羞耻感,马上被成就感和荣耀感淹没了,他要一如既往地一个个追逐女人,一个个征服女人。想到这里,他灿烂一笑说:“丫头,我听得出你话中的意思的,不过,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你这一辈子跟了我,算是跟对人了。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六两笑道:
  “这还用老爷说?不过,六两并没有别的奢望,只想着能像现在这样早晚伺候老爷,有朝一日,老爷看着不顺眼了,随便赏一个安静角落,最好有一座小小的佛堂,让六两朝夕供奉,为老爷祈福求平安,便心满意足了。”
  马正天心下颇为感动,他知道六两表达的是真实愿望,而疏远六两也许是为期不远的事情,恐怕也是不可逆转的趋势,他为自己在女人问题上的缺少自制力感到羞臊,但,他坚信,他不会亏待任何一个与他亲近过的女人,尤其曾如此强劲地拨动过他心弦的六两。他将她揽入怀里,安慰说:
  “不要想的太多。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是一个匆匆过客,无论是老爷,还是下人。没有你的世界和没有我的世界并无两样,你离开了我,每天的太阳照常升起,该刮风,该下雨,都是老天爷的事情,我离开你也同样,太阳该升起时就升起来了,该落下时就落下了,我们只能管好自己当天的事情,明天的事连想都不用想,也许今夜好好的钻进被窝了,明天别人千呼万唤,你已经到另外一个世界了,也许你想的好好的明天要吃什么好东西,要穿什么好衣服,一觉睡醒,天塌地陷,全部计划都落空了。早知三日事,富贵一千年呢,神仙可能也算不出,咱们二人居然会遇到一起,神仙同样也算不出,咱俩以后究竟会是什么结局。过一天说一天话,做一天事,天天过得快活就行了,六两。”
  六两耳朵贴在马正天胸口上,她感觉到了,他说这番话时,心口冰冷得如同水底被冷水浸泡了千年的青石板,一点波澜,一点温度都没有。她的心在下沉,下沉,直到跌入千年冰窟。好像还是昨天,她从内心深处对马正天都没有过多的奢望,她做的一切,主旋律都是为了报恩,只是间或,她的思绪游离于主仆的轨道之外,觉得正是这个男人带给了她人生的转机,给她带来了安全、荣耀,还有身体的痛苦和愉悦,在身体欢娱的间隙,她渴望永久占有这个男人,或者,让这个男人永久占有自己。但,一旦离开他身体的强有力的压迫,离开他坚如磐石的怀抱,哪怕他只是离开自己独自缓一口气儿,她马上感到的是永久失去的迷茫和恐惧。这是在夜晚,到了白天,她马上变得理智了,她深知,她的一切都是这个男人给她的,好像借来的钱一定要还一样,她的义务和责任仅仅是还债,把自己全部还回去,别的任何额外的想头,都是可耻的,不合情理的。但,天色一暗,她的信念便不由自主动摇了,她渴望这样的日子永远不要改变。可是,预感往往是最真实的,人常说,疑心生暗鬼,她只是没有想到,暗鬼来的这么快,这么带有摧毁力,一下子将她还没有燃烧起来的火苗彻底浇灭了。也罢,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人不可与自己的命较劲,这个时候,她在意识中,很快将两人的关系恢复为主仆了。她确切地感到,自家的主子正在卷入一个巨大的阴谋中,这张阴谋的网已经将他兜头罩住了,网正在一节一节收紧,她已经感到呼吸的急促了,可怕的是,他却浑然不觉,甚至抻长脖子主动朝网里钻。牛不从与马正天说话时,她留了一个心眼,悄悄在外面偷听,她知道这不但严重违反家规,而且行为肮脏卑鄙之极,可是,主子整天昏头胀脑的,对世界几乎完全丧失了判断力。这个心,我得操,被主子打断腿,也得操这个心。牛不从的话她没有听全,他却听出了他话中的主要意思。果然,乏驴跟脚就来了,他是一个极其乖觉之人,她不敢偷听他说话,但,两份请柬已经说明了一切。我糊涂的老爷啊,你也不想想,知府老爷凭什么请你喝酒,你给人家立了大功了?人家的丫头是专门给你养大的?乏驴明明在反复暗示你,你却听不进去,满脑子都在想好事,我要是把话说透,你一定会怀疑我是别有用心,不说透,你又听不进去,我良心难安。罢罢罢,我宁愿背一个在主子面前拨弄是非的坏名声,也要提醒你别往火坑里跳。女人豁出去了,比男人更有决断,六两假装害羞,钻出马正天的搂抱,等到笑得灿烂了,才从容说:“老爷,你还记得乏驴大侠临出门时念叨的那些什么古词儿吗,六两愚昧不知书,只是在陪少爷小姐进学时,学得一句半句文字,老爷学富五车,想必听懂了大侠的意思。他究竟说的什么,倒是怪好听的。”
  马正天笑道:
  “那人胡说八道惯了,只是嘴闲得发慌,随口吟哦罢了,咱们用不着操那份闲心。”
  六两知道此时马正天的全部心思早走进岔道了,多言无益,只好听天由命了,但愿好运还会一如既往眷顾他。
  当夜,吃完晚饭,马正天在后院练了一会儿拳脚,六两烧了热水,伺候他洗了,他说他想早点睡,没有让六两陪他的意思,六两本来已做好了准备,他要是叫她陪他,她要以恰当的理由脱身,明天他要赴宴的,晚上休息不好,乏塌塌地,不像样子。可是,他居然没有留她的意思,她准备好的一套装聋作哑撒娇弄痴硬推混赖手段,一个都没用上。夜里伺候马王氏已经有人了,六两单独住一个房间。这几夜,她都宿在马正天那里,土炕几天都没有烧了,她以为今晚也是不用烧的。一连几天屋里没有动烟火,推开门,好似大冬天乍然打开了水窖,阴冷的气息只一下便穿透了她所有的衣服,她剧烈地打了一个寒颤。她现在是有头脸的丫鬟了,是有小丫鬟体替她烧炕的,可午后小丫鬟问她烧不烧炕时,她说,烧炕干什么,晚上又没人住,不是白白浪费柴火嘛。现在喊小丫鬟来烧坑,当然,她会屁颠颠奔来的,可她觉得没面子,再说,她也没有心情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