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白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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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白盐- 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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铺了厚厚一层。他突然从嘴里抽出烟嘴儿,睁大眼睛,有些气急败坏地说:“都是你这狗日的闯的祸!”
  我大惑不解,我这人从小是能担得住事情的,我做的事,哪怕天大的坏事,只要是我做的,我不否认,不是我做的,哪怕是天大的好事,我决不承认。我说:
  “我又没让她咬别人舌头。”
  “我说你狗日的没良心,你还嘴硬。你要不想去杀年干部,她能做这种事吗,还不是为了断了你狗日的这想头?”
  “啊?她怎么知道?”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不过,你狗日的做这事虽然孟浪了一些,却算得上男人作为,不愧是我的好孙子。你还愣在这儿干什么,不去看看你干妈?”
  我一时五内俱焚,拔腿一头冲出门去,跌跌撞撞,和身撞开哈娃家的柴把大门,撞进里屋,只见哈娃在地上跪着,叶儿干妈手持捅火棍,怒气冲冲,泪流满面,坐在炕边。见我来了,她说
  “来得正好,给我跪下!”
  我忸怩了一下,不跪。我这人从小有个怪脾气,人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上跪天地,下跪父母,我不是讲究这个,我没有这么高明,我只是觉得把头杵在地上,屁股高高蹶起,身子一抑一扬,像饿狗吞泔水一般,贼难看。我爷爷这么古板的人,过年时,还要给比他年龄小,辈分比他高的宗族长辈磕头的,我不磕,给谁都不磕,开始受过一些责骂,不管用,后来也没人管了,长辈们都说,别理那狗日的,受他一个头,能高能低,顶吃顶喝?叶儿干妈见我不跪,一跃跳下炕,捅火棍抡圆了,在我的腿弯处狠狠斫了一下,我扑通与哈娃并排跪下了,我双手撑地想站起来,她双手扬起捅火棍,哈娃悄悄扯一下我的袖口,朝我严重一瞥,我知道好汉不吃眼前亏,乖乖跪下了。叶儿干妈出去关了柴门,回来又掩了屋门,手持捅火棍,坐回炕边,厉声喝道:
  “说!杀人的注意谁出的?”
  “我!”我挺起胸部说。
  “我!”哈娃同时挺起胸部豪迈地说。
  “是我!我俩在一起的时候,坏主意都是我出的。”我骄傲地说。
  “可是,这一次的主意是我出的。”哈娃不甘示弱,傲然说。
  “你才是一个烂初一学生,还能给初二生出注意?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我一脸的不屑。
  “有志不在年高,自古英雄出少年!再说,我与你同岁,只是比你低一年级。”哈娃红脖子涨脸,嘴唇都哆嗦了。
  “哼哼,你承认低一个年级就行了,我不跟低年级学生争高低。”我干脆抿了嘴唇,表示这是我就这个问题的最后发言。哈娃嗫嚅了半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叶儿干妈却扑哧一声笑了,她笑起来是很好看的,两个酒窝一忽闪,我感到了晕眩。她长叹一声,眼泪立即濡湿了脸面,两个酒窝里贮满了泪水,在昏暗的煤油灯光下,波光潋滟,一派粲然。我心里一松,想跟着笑一下,她却挥去泪水,收了笑容,两个酒窝马上被紧绷的脸皮抹平了,她说:
  “无论是谁出的主意,我要问你们:怎么会想出要杀人的主意来?人是随便可以杀的吗?”
  “好人不能杀,坏人难道杀不得?”我说。
  “谁是坏人?”叶儿干妈说。
  “年干部难道不坏?”
  “他是坏人,人家怎么坏了?”叶儿干妈说。
  我胸部一挺,一句话差点从嘴里蹦出来,又让我死死咬住了。我想说,我见过多少次他压在你身上,你又不是他婆娘,他凭什么压你?但我没说出口,我知道这个问题很复杂。叶儿干妈见我语塞,她冷笑道: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可那是你杀人的理由吗,这种理由可以杀人的话,这世上活着的男人女人剩不下几个了。再说,那是国家的事情,你个人有什么权利杀人?”叶儿干妈说到这里,竟然放声大哭起来。我吓坏了,哈娃也吓坏了,我扑上去抱住叶儿干妈的一只胳膊,急切地叫了声:
  “干妈!”
  与此同时,哈娃也扑上去抱住她的另一只胳膊,急切地叫了声:
  “妈!”
  哭了几声,叶儿干妈收了哭声,一手揽住我,一手揽住哈娃,幽幽说:“你们两个都是好娃。”她两眼瞅着窑顶,过了片刻,她把目光收回来,盯紧了我,轻声说:“可是,你知道你邱家干大是怎么死的吗?”
  “杀了人,被枪毙了。”我嗫嚅说。
  “你既然知道,还要去杀人?”
  冷不防,叶儿干妈扬起巴掌,啪啪两声,一声是哈娃的脸蛋响,一声是我的脸蛋在响。
  “都给我跪下!”
  哈娃立即跪下了。这次,我不敢怠慢,也立即跪下了。叶儿干妈说:
  “你两个坏种给我听着,任何时候都不许杀人!”
  那么,我长大当了兵,或者,敌人打进来了,我要保家卫国,我眼睁睁看着敌人杀我的亲人,杀我,我就像绵羊那样,把脖子伸得长长的,等着他杀我?我心里想了一大堆,抬头看见叶儿干妈的脸色,把满肚子的话强咽下去,没有说出来。哈娃说:
  “妈,我知道错了,再不敢了。”
  “干妈,我知道错了,再不敢了。”
  那一晚,我们三人睡在一个炕上。叶儿干妈和我们说了许多话。在说话的间隙,我在想,我和哈娃这么重大的机密叶儿干妈是如何知道的,我肯定没有向任何人透漏半点风声,哈娃也不可能故意向人透露,无意中说漏嘴倒是有可能的。我想问叶儿干妈,又不敢问。后来,我问哈娃,他说,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问过他妈,他妈说,你两个狗日的整天干的啥心里想的啥,我都知道哩。
  天亮了,我穿上衣服,双脚刚站到地上,我发现,我真的长大了。我爷爷马登月一辈子的经历太复杂了,脑子堆积的记忆太多了,他又是一个急于表达的人,而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愿意听他说话,作为他的孙子,我也不愿意听他说话,可是,我这人面软,不忍心让一个老人对着旷天野地自言自语,便成了他的听众。虽然,在大多数情况下,我都保持着,让他的话从我的一个耳朵进去,在第一时间里,从另一个耳朵飞出去。可是,正如洪水过后,河道里总会残留一些污泥浊水一样,我无论如何抵抗,马登月的话还是有不少积存于我的记忆中,而他又是一个话很多的人,一百句话留下一句,要让把这些话重复一遍,都是一个庞大的工程。这还不是问题的全部,他这人说话本身颠三倒四,正说吃饭的事情,也许马上就会扯到拉屎那儿去,再加上我不可能把我记忆的他说的话归整得有条不紊,只能想起什么说什么。这不,本来是要说缘分这件事的,却跑题了。实在不好意思,现在我们回头说缘分吧。
  牛不从走后,那几天,马正天魂不守舍,一个叫泡泡的姑娘占据了他全部心灵空间。泡泡,泡泡,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呼唤。刚与铁徒手闹了别扭,又到了一年开张营业的要紧日子,脚户们人心浮动,牛不从这家进,那家出,秘密串连,说马家开罪了知府老爷,皇上如何龙颜大怒,提督老爷如何正在调集重兵,要一举剿灭马家,皇上旨意大概是,首恶必惩,胁从不问,如今只有与马家划清界限,与知府老爷合作,不但一家人的人头还可以安然无恙,生意还可继续做下去。每走完一家,说完以上机密话,都要再三安顿:我与你是亲弟兄一般的,才冒着杀头危险说给你,要是走漏了风声,大军一到,你我都会被满门抄斩的。情况如此危急,马正天还被蒙在鼓里,他一门心思都在那个未曾谋面的泡泡身上。他在苦思冥索与铁徒手如何恢复交往。他一连想了四天,绝大多数脚户都出发了,他们最快需要半个月才可返回西峰,这段时间无事可做,马正天的心更安顿不下来。几个晚上他都睡不着觉,只好把六两叫来解闷,可在忘情时,好几次,他居然把身下的六两泡泡泡泡的乱叫,六两知道泡泡是谁,只得把眼泪和不满咽下心底。几个晚上他都是这样打发了漫漫长夜的,白天则昏头大睡,海树理几次想见他,都被六两无可通融地挡了驾。海树理说,我有要紧事,六两说,再要紧,还能要紧过老爷的身子骨?吃了几次闭门羹,海树理不觉老泪横流,顿足长叹:罢了,罢了,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古人故事,于今乃见,于今乃见啊。他不知道马正天的近况,把问题看在六两身上了。
  其实,马正天知道泡泡也不过四天时间,但对他,已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了。以往遇到大事,他都是很有主张的,即便一下拿不定主意,问问海树理和别的人,主意也就有了。可眼下这件事是不好问别人的,他越是心浮气躁,越是没有主意,只有在六两身上使劲儿。晚上忙活的没有空闲思考,白天又迷梦沉沉,好主意又不会自动飞到他的梦中。四天后的那个午后,乏驴来了,他手持两封烫红请柬,一瘸一拐走进马府。他来了,门丁都知道他的脾气,没人敢拦挡他,为了安全,龚七亲自将他带进内院,守候在门外的六两照常挡驾,乏驴冷笑道:
  “哟嗬,几年不见,六两姑娘长出息了?”
  六两上前深深一个万福,含笑道:
  “大恩人的恩德,小女子死不敢忘。只是眼下老爷确实不便见客,若不嫌小女子愚蠢,等老爷醒来后,我定当如实禀报。”
  “走开!爷爷的路也敢挡?”
  六两吓了一跳,正不知所措,马正天醒了,他一腔混浊地问:
  “六两,你在外面嚷嚷什么?”
  乏驴高声说:
  “六两姑娘正在鞭打乏驴玩呢。”
  马正天闻声披衣出来,大笑道:
  “大侠光临,有失远迎。任何时候看见大侠,都是一派爽朗,真是自在神仙呢。”穷快乐,富忧愁。把你的银子全部赏给乏驴,老爷你就快活了,让乏驴烦恼几天吧。”乏驴一脸坏笑说。
  “好主意,好主意。”马正天也回了一脸坏笑。两人肩并肩去了书房。
  乏驴是代铁徒手送请柬的,一份是铁徒手邀约马正天的,一份是林如晦给海树理的。聚会的理由很简单,请柬上也说的分明,铁徒手的老家人要西去经商,顺便带来若干状元红和女儿红,他认为好酒当与豪客共享,而放眼西峰,堪与铁某同醉者,惟马正天也。真是瞌睡来了遇枕头,马正天手捧华柬,喜不自胜。他懂得铁徒手假手乏驴送请柬的意思,两人毕竟闹了别扭不久,面子上有难为情之处,心里上免不了芥蒂,乏驴是个江湖人士,特立独行不偏不倚惯了,让他代劳,既表示诚信,又声明这是私人交谊,大可不必郑重其事。六两沏茶上来,乏驴笑道:
  “马爷不愧为商界奇才,当年六两银子购入的丫头,如今恐怕至少也值六十两、六百两吧?”
  六两懂得乏驴是在讥刺她,她的身份是下人,自然什么话也不敢说,她也为刚才的不礼貌颇感内疚,真是猪油塞了心窍昏头涨脑了,对主子忠诚,哪能这样上不顾眉眼下不顾腚沟的,惹人笑话事小,误了正事事大。大户人家的事体是有讲究的,小门柴户吃就是吃,玩就是玩,干活就是干活,大户人家有时却是在与人交杯换盏中,杯底风云乍起,抬头天色已变。她颇为愧悔,作为抱歉,她向乏驴盈盈一笑,深情款款说:
  “侠爷,请用茶。”
  乏驴是何等机敏之人,早已懂了她的意了,他本来还准备再说几句风凉话的,便嘿嘿一笑,打住了。马正天全看在眼里,只当是六两感念乏驴当年相助之恩,神态上与对待别的客人亲切些,他非但没有在意,倒觉得这丫头知轻知重,一义存心,不避嫌疑,是个可以托付大事的女子。当下,他也笑道:
  “大侠要是觉得值六十两、六百两,咱们弟兄,也不说生意话了,就原价吧,兄弟忍痛割爱,如何?”
  乏驴笑道:
  “呵呵,马爷真能忍得了痛啊,在下猜测,马爷这会儿比关公爷刮骨疗毒还难耐吧?在下心软,还是不要马爷忍痛太久,一句话说死了,好让马爷放心,六两姑娘要是随了在下,别说给马爷脸上抹黑了,就是天地也被抹得黑漆漆的。六两姑娘也放宽心,我这个火坑捂了铁盖子了,你是跳不下来的。”
  马正天大笑,六两嫣然一笑,说老爷侠爷慢用茶,转身出去了。
  乏驴喟然叹道:
  “不是在下恭维老爷,什么人一经老爷调教,真个是脱胎换骨了也。当年在下不过是恶作剧,找老爷的晦气,谁曾想,一个半死不活的黄毛丫头,如今里里外外都是一派大家气象。”
  马正天听得出乏驴说的是真诚话,也实话实说:
  “不瞒大侠说,兄弟游手好闲惯了,还真没有怎么调教过下人。再说,兄弟向来以为,人各有命,富贵在天,定数如此,人力何为啊。当年接纳六两,确实仅仅是为了不驳大侠面子,带回家搁在丫头伙里,别人都是光鲜鲜的,百伶百俐的,早淹死她了,哪能找的见她呀,别的丫头恨不得生八百个心眼儿,想方设法往主子身边贴,她呢,纯粹稀里糊涂的。可到头来,还是她的造化大。”
  乏驴说:
  “老爷算得上了身达命之人了,在下高处也曾上去过,低处也下去过,对天地间的事儿,也略知一二。虽然有时候给老爷找茬混闹,但心里是有数的。不怕老爷不高兴,作为商人,老爷非但够不上精明,简直是糊涂了,可精明事让老爷做完了,作为大家掌门,老爷非但够不上敬业,实在是胡闹至极了,可家和万事兴这句话,古人好似专门说给老爷的。在下也曾想过,表面看来,这是老爷的命好,其实不然,老爷乃大智若愚之人,不算计,是大算计,不精明,是大精明,小亏是老爷自愿吃的,大便宜是别人送上门的。所以,要想跟着老爷混得出人头地,就得不算计,不精明。老爷也许听过这样一个偈子:你强由你强,清风拂山岗;你横由你横,明月照大江。听听啊,传神写照,字字句句,都与老爷相仿佛。”动了真情,离开游戏场合的乏驴,内心了悟着实不少。马正天静静听着,细一思量,有根有据,字字有来历,句句有着落,凭感觉,他早知乏驴并非凡人,表面游戏人生,没个正经,但西峰的许多事务其实是握在他手中的。但,他不会与乏驴这类人有过多交往的,他也知道,乏驴也不可能与他打成一片,分则相成,合则相伤,人世间本来是由无数不同材质的板块拼接而成的,板块间是要留有缝隙的,有些人是板块,有些人是在缝隙中游走的边角废料,哪里板块相撞了,他们挤进去,作为缓冲,哪里缝隙开裂得过于大了,他们又去填补弥合一番,人世间就这样凑凑合合遮遮掩掩运行着,人就这样胡子眉毛芝麻西瓜,由生到死,再生再死。一念及此,马正天颇觉凄然,又一腔慨然,话说透了,天地皆空,人生皆空,天地人生无所不空。他说:
  “难得大侠高屋建瓴,为在下指点迷津。”
  乏驴从宽袖筒摸出两份烫红请柬,双手递给马正天,显得有些意味深长地说:
  “知府大人命在下跑腿,在人家治下苟活,不得不从命啊。去与不去,小的只是跑腿,并无片言相告。刚才说了,人各有命,不过,还有一句话叫做事在人为,二者不要偏废,可能要好些。据在下所知,牛不从近来挺忙啊。”
  “哦,兄弟曾托付他一些事情,想必是忙些。”马正天双手捧着两份请柬,目光迷离,一脸茫然。
  “哦,原来如此。在下打扰的久了,该告辞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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