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系 作者:郭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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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系 作者:郭蝎-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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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兴桐走得很急,的士站人流太长。他知道,在机场外的快速路旁,总有一些走偏门的的士,假装抛锚,在那儿等候,免去排队候客的麻烦。他径直往快速路口走去,还不到几百米,有几辆红色的士已候在那里,几个司机正与一个保安站在路边聊天。刘兴桐二话不说,跟着一个迎上来的的士司机,上了他的车。他急急地说:“到番禺,走华南快速!”司机也不多话,答应一声,的士同时起步开行。刘兴桐松了一口气。
  几天来的紧张顿时松弛下来。学术会议的前3天总是安排得紧紧的,何况他还是这个学会的副会长。几个副会长中他是最年轻的。他又来自广州,总让人觉得来自广州的单位和人都是财大气粗。除了繁杂的会务外,难得的余暇不免请几位副会长把盏谈天。除了第一天开幕式之后,他主持了半天的大会发言之外,就再也没有正式参与研讨,忙于应酬各式学人和同学朋友。酒倒是喝了不少。很快就要过50岁生日了,身体虽然没什么问题,但总觉得大不如前,一过45岁,各种毛病就如雨后春笋,纷纷探头探脑,他心想,该养养生了。
  此刻,已是午夜时分,在飞驰的的士上,刘兴桐双目紧闭,把脑袋仰靠在坐垫靠背上假寐,应该趁这几十分钟的车程,养精蓄锐。昨夜,和离别多时的女友,某大学的年轻讲师薇彻夜长谈,黎明时彼此再度心仪,又找到感觉,薇在半推半就之中,和刘兴桐狂热了一阵。这不是第一次。两年前他们在漓江畔相识,薇是北江大学中文系讲师,也是教近代文学史的。直到走道上开始有人行走。刘兴桐才把薇悄悄地放走。他正想小憩一会儿,大会秘书处的小李就早早来敲门,询问今日的一些安排。送走小李,看看时间不早,他只好索性起来,到 宾馆花园里去散散步。由于通宵未眠,由于早起,虽说在飞机飞行的个把小时中,他沉沉地睡了一觉,但此刻还是十分疲惫。他心中突然生出了一种老之将至的感觉。
  不是身体当真有什么毛病,每年都享受的专家体检,结果都表明他年富力强。这是他颇为得意的。但心很累,确实很累。刚大学毕业的那几年,他作为一个谦虚的年轻学者,虽然文章连续发表,又屡受推捧和好评,在同行出道的年轻人中出类拔萃,掌声不断,荣誉加身,这些来得太突然也太快的东西,令他一时难以适宜,有些晕头转向,如在梦中。他只好把自己藏起来,尽量不去参与各种各样的学术会议,尽量拒绝各种公开的学术讲演,回避各种请教,他还没有做好充分的学术准备,去应对答问。人们反而把这当作一个年轻学人的谦虚。在这种诚惶诚恐中度过了几年,他也为此准备了几年,他知道自己始终是要走向前台的。这已经由不得自己了。
  刘兴桐本来的志趣就不在古典文学,严格说,连文学他也并不喜欢,在那个贫困的边远的小山村,父母的愿望是希望他当个手扶拖拉机手。这个工作在山村里是最受尊敬的。山村里最大的能人,见多识广的人物,就当手扶拖拉机手了。这在上世纪60年代~70年代的边远山村,是一种最看得见也最实惠的工作了。他也十分认同父母对他的愿望,十分乐意接受这种现实。要不是1977年恢复高考,给他带来意想不到的机会,他也许真的已经成为一个有着多年经验的50岁的手扶拖拉机手,成为一个山村里远近闻名的能人了。
  1977年高考时,刘兴桐已经28岁。那时,他在生产队当会计,偶尔也摸摸生产队里的手扶拖拉机,勉勉强强能从村庄开到镇上,再远,人家就不让他开了。但他并不服气,他报考的3个志愿都是华南工学院的机械制造专业,可鬼使神差,放榜时考取的竟然是他根本就不知为何物的正中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他还是在少不更事时听下放干部许达文说过,许达文读的、教的就是这个中文系的专业。这位只上了一年高中就因“文革”而辍学的高中生,也许是年龄偏大的缘故,读不成他心仪的机械制造专业。他曾对那位蔑视他的手扶拖拉机手说,他不但要开汽车,而且要做制造汽车的工程师,手扶拖拉机算什么?他如今还清晰地记得他说这话时,那位傲气十足的拖拉机手不屑的国骂。那时,手扶拖拉机手虽然不算什么干部,却是个人物,在生产队里,是连生产队长都不敢小看的。他掌握着生产队的动力和方向盘呢!
  如今想起这些,刘兴桐在心里冷笑。他更相信命运,相信一切都是上苍的安排,否则,一切都无法解释。这是他多年来生活生存的底气和傲气。认命吧,同志们!他常常在心里向所有人,特别是那些苦苦奋斗却成效甚微,依然在底层挣扎的人们说。
  说归说,事业有成,春风得意,但马失前蹄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深秋的白云山,黄栌的满树黄叶开始变红,山道上落满星星点点的红黄相间的叶片。在半山腰,原来是贮木场现在是林中空地的地方,许多人在那里唱歌,最早的歌唱始于何时,已无人去追寻,但是上世纪90年代后期,白云山的游人渐多,下岗工人和退休老人也随之多起来,游山和晨练的人便聚集在这儿唱歌。慢慢便约定俗成,每逢周二、四、六、日,总有几百人从早到晚在那儿放歌。
  这是一个没有严密组织的民间合唱团,随来随唱,想唱便唱,想走便走。唱的都是些老歌。
  这是一个秋雨淅淅的周日。

  白云山有些寒意,但是没有风。雨时大时小下着,老天似乎永远不想让雨有停下来的意 思。林中空地上空飘飞着细雨,细雨聚集在黄栌暗红的叶片上,变成一颗颗豆大的雨滴,滴下来。唱歌的人们撑着各种颜色的雨伞,站在雨中放开喉咙,尽情歌唱。人们非常默契地站成高声部、低声部,男声部和女声部,不时加进来的人,一旦发觉自己站错了位,便会慢慢地移动,寻找到自己合适的声部。
  用毛笔抄成的歌词就挂在两棵树中间拉起的铁线上,地上有一个一米见方的铁皮箱,是存放歌词的,铁皮箱用一根铁链子固定在水泥地上的钢钉上。这是白云山管区为合唱团无偿准备的。
  没有音响,但有时会有拉提琴的人来伴奏,指挥是毛遂自荐的,有几位比较固定的指挥,谁先到谁有空谁就是指挥。
  白家胜教授退休以后,便成了合唱团的中坚力量。一开始,主要是白夫人有兴趣,白夫人本来是军区文工团的合唱指挥,陪白家胜教授上山晨练,见有人唱歌,便当起指挥和教练。她几乎天天上山,只要有三五人聚在一起,她就很卖力地指挥,教歌。白家胜教授本来是个歌盲,既然老伴热衷于此道,他在一边闲着,也就在65岁的年龄上跟老伴学唱起歌来。有时老伴没来,他便接替老伴,像模像样地当起指挥来。
  李可凡每个周末都来唱歌,她并不是很投入,常常是一个人远远站着,听别人唱,有时也跟着哼哼。
  “李老师,你也来唱歌?”白家胜那亮堂堂的嗓音把李可凡吓了一跳。刚才还在雨中使劲指挥的白家胜教授,突然出现在李可凡身后。
  李可凡猛地回头,见是白教授,有些语无伦次:“教授,你好,你指挥得真好!”李可凡真诚地说。
  “真的?不是恭维我吧!哈哈,终于有人欣赏我了,我可得去告诉老伴,让她别再小看我。”白家胜兴致勃勃。他退休之后,李可凡很少见到他。
  “真羡慕你们,”李可凡带着欣赏的口气,望着这位70岁的老人那青春的面容,她很由衷地说:“白教授,你们这一代人真值得我们学习!这是真的,不是客气话。你看,我们都未老先衰了。”李可凡有些惭愧地说。
  “哪里啊!我这是外强中干,经不起几下折腾了。都七十有一了,你看,你多年轻!年轻就是本钱。”这个快乐的老头忽然话锋一转,“怎么样,小刘好吧!”白家胜指的是刘兴桐。
  李可凡不想谈刘兴桐,她与刘兴桐有约,家丑不外扬,在外面绝不谈两人的事。他们之间的冷战,外人不甚了了。白家胜略有所闻,他倚老卖老,心想,别人问不得,我还问不得吗?刘兴桐还是我举荐的呢。他有今天的成绩,自然是他的努力,但没有我白家胜的力主,也很难说呀!他虽然从不去打听刘兴桐和李可凡的关系。但李可凡心情不好,他是看得出来的。
  “还好吧!没有什么事。”李可凡也不想就此深谈。
  白教授觉察到李可凡和刘兴桐的危机。他和李可凡接触不多,但在正中大学,李可凡口碑不错,刘兴桐事业势如破竹,步步前行,李可凡却步步后退。她本是英语系的教学尖子,这几年却明显地停滞不前,前几年评上了中级职称之后,就再也不求上进了,这在正中大学是人尽皆知的。人们知道正中大学校长刘兴桐是位著名学者,但很少有人知道刘夫人李可凡曾经是个英语系的才女和正中大学的校花。自从嫁给刘兴桐之后,李可凡基本上就在人们的视野里销匿了。一方面是李可凡变化太大,结婚之后,她基本上不喜欢交际,也很少和刘兴桐出双入对的。这点很令人难以理解。白家胜就多次开玩笑,说刘兴桐封建意识,金屋藏娇,大男人主义。
  白家胜看出李可凡不愿多谈家事,尤其不想提及刘兴桐,也就调转话题。
  “有空到这儿唱歌,也是乐事,刚开始,老伴迷上这里,我很不耐烦,迁就了她几回,哪知自己竟上了贼船,自己也迷上了。天天都得上来,不吼上一阵子,心里憋得慌。李老师,你好像不太经常来?”白家胜的话匣子一打开就滔滔不绝。
  “不太经常,听人家唱,心里也舒服。”李可凡让白家胜感染了,话也多了一些。“白教授,听说来唱歌的很多人都是下岗的?”
  “是啊!下岗的,退休的,没什么事做,唱唱歌也好。忘记一些事,总比让那些烦恼缠住强吧?”
  “那也得有饭吃有衣穿才能唱歌啊!”李可凡天真地说。这是很令她费解的。她来过好多次了,至今依然没有一个朋友,也从不与人交流,所以她对这些唱歌的人一无所知。从外表看,有些人的境况并不好,但每次几乎都可以看到那些熟面孔,光进山的门票就是5元钱,天天来,每月就150元,还要吃的、喝的,车费呢?她有些不太明白。
  白家胜在这山上唱歌也有五六年了,他爱与别人聊天,待人友善,唱歌的歌友们,他几乎无人不识,人们也很亲热地叫他白教授。他指挥水平一般,时时引起一些笑声,但人们喜欢他,尊敬他,他也好为人师,所以他一出现,气氛自然就变得快乐轻松了。就是玩呗,也没有什么功利,那么认真干什么!这是他的逻辑。
  “是啊!这可是个小社会,什么样的人都有。李老师,这里藏龙卧虎呢!有穷得打叮当的,也有富得流油的,民工、佣人、白领、高官、老板,什么样的人都有,齐全得很,到了中午,有啃面包喝冷水的,有饮参汤食小灶的,有上酒楼开包厢的,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啊!只有一样是不变的,那就是老歌,这里唱的全是老歌,你知道为什么吗?”白家胜说到兴处,卖了个关子。
  “那为什么呢?”李可凡也觉得奇怪,干嘛都是老歌呢?年纪大的情有可原,其中也不少是年轻白领,还有中学生、大学生模样的人,连五六岁的孩子都有。“那是怎么回事?”李可凡隐隐约约感觉一些意味,就是不明白。

  “我刚开始时也不明白,后来清楚了。到这儿来,被这儿吸引的,都是些有经历的,年老的,年轻的,都有些经历,连5岁的孩子,有的也和父母一起经历。你看,那边有个女孩,对,站得一本正经的那个,在花雨伞底下,就那个。”白教授指点着,在大人撑着的花雨伞下,一个穿着白色衣裙的小女孩站得直直的,双手反剪在背后,正亮开歌喉高歌,那认真样,无人可比。
  “才5岁吧!我问她,干嘛来啊?你知道她怎么说?唱歌呗!为什么唱啊?好听呀!都会唱吗?会呀!家里天天放着这些歌呢!你看,父母年轻时经历了老歌的年代,现在在家里,也让孩子一起经历!”白家胜兴奋得犹如在讲他的中古文学,绘声绘色。
  “你无法不被他们感染啊!人生70,现在才明白过来,小李啊!看你们多好,有的是时间。好好过,常来唱唱歌,有空让伯元也一起来,他是校长,有车啊!方便!我要靠11号。”老人拍着自己的一双长腿,他努力想让气氛快乐起来。他坚定了一些想法。刘兴桐和李可凡危机深着呢,那一定是刘兴桐的错。守着这么好的妻子不好好珍惜。自从刘兴桐当了教授做了校长,白教授也就退休了。他自认自己这个冒牌的辅导老师也到头了。他很少能见到刘兴桐,他也从不以刘兴桐老师自居,那没有什么意思。
  白家胜一席话,并没有使李可凡快乐起来,反而更为伤感。她非常清楚,她与刘兴桐的婚姻早已名存实亡。10年了,几乎没有一天不是在吵闹与冷战中度过,只有女儿在家时,他们互相克制相安无事,但早已陌如路人,这是一个秘密,外人一无所知,口头上的离婚,已经离了千百次,就是还没有到走出去的最后一步。李可凡也不明白自己还在等什么。等他回心转意,还是自己回心转意?她说不清楚,她知道自己是个没用的女人,窝囊到极点的女人。学生时代不是这样的,把自己炼成一个苦笑、一个忧郁的象征,这是为什么啊!她想过,可总是想不通,不明白,不清楚。白家胜教授感到与李可凡交流很不流畅。这位校长夫人给他的印象很好,他从未听过人们对她有什么非议,但他明显感到,她太不开朗;似藏有许多隐曲,不便与人倾吐。他是个刚直的、口无遮拦的老人,心中便有一些不平。他欣赏刘兴桐,但总觉得刘兴桐有一些农民意识,心胸不是太开阔,这是他最为反感的。
  好几年前,刘兴桐刚上任校长时,像模像样地把他请去,说是设立一个“专家咨询委员 会”,请他去当副主任。他一看成员名单,倒是很周全,大部分是退休的老教授。他着实欣赏兴奋了一阵子,可是自从成立那天开了半个小时会,吃了两个小时的宴会之后,几年过去,就再也没有任何声息,回想起来,白家胜就唏嘘不已,还是花花架子,做个样子而已!他开始时倒是十分认真,见没人通知开会,怕是自己错过了,打电话去校办问了几次,校办不置可否。他觉得奇怪,学校正处于改革之中,总有些大事要咨询,或倾听民意吧!可是,连校办都不知有这么一个机构。白教授于是大解其惑,原来这不过是花架子,是做给上面看的,是写报告时用的。他公开表示,对此举深恶痛绝。他任职多年的学术委员会顾问无声无息地消失了。白教授也就乐得清闲,从此不再踏进校办公楼一步。
  这些事,他轻易不对人说。刚才见到李可凡,又勾起了他的想法。家事、国事,都是一样的事,他不禁为李可凡担忧起来。他向来爱打抱不平。刘兴桐是自己推举出来的,自己自然要有责任,虽说事过境迁,可李可凡就像自己女儿一样,不可不管,他的犟脾气一上来,就激情满怀,心中便翻腾得难以忍受。大约李可凡也看出了白教授的热心肠,连忙对白家胜说:“白教授,也没什么事。我这个人不行,小鸡小肠的,放不下事,要改掉才好。你看,这些天我常到这儿来,空气好,听唱歌,真好,人也觉得健康。”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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