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华 作者:衣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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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华 作者:衣袂-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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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坐在一叶小舟上,摇浆的船娘的曼柔歌声荡在江上,说不出的妩媚好听。杯中物依然是杜康,我熏熏然欲醉。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听到个令人心惊的声音,手中的杯子险些翻了。扭头看去,不知道何时一叶舟近在身侧,船上一人侧卧,一手支舷,一手执夜光杯,冲我微笑。 

别开脸,不搭理他。忽然船身一重,回头看去,却是他立于船头,拿着他的夜光杯,还有我的杜康酒。 

“不过是一杯酒。”他笑。 

“是不过是一杯酒,但我偏不同你喝。”我也笑,暗暗握紧剑。 

他闻言长笑,中气浩浩,竟有不可断绝之势。听到他的笑声,难免心惊:他是哪里来的这等修为。 

又听他说:“人生苦短,何不共醉?人言严小姐最是有魏晋遗风,难道连一杯酒的情面都不肯赏吗?” 

懒得同他纠缠,把手里的杯子扔过去,他倒满酒又掷还到我手中,一点不见溅出。我一口饮尽,把酒杯抛还给他,冷声说“请了”,就转身进舱。 

他欺到我身边,我惊怒交加,反手就是一掌,剑也出了鞘。他避开,又想空手夺我的剑。我哪里肯甘休,再无避让之心,使出家传绝学“流云剑法”,一剑快过一剑,只想剁了他的手。 

流云剑法是我家绝学,男子与女子所练有异,男子得其刚锐,女子得其绵久,若能合璧,又是更高境界。 

眼前剑光一片,剑气流动,我快意无比。那人见我使出流云剑法,微微皱了眉头,一侧身形,居然给他躲了过去。我看他步法巧妙,在这狭窄之地尚有余裕,心知是个厉害对手。可是流云剑法既然使出,断然没有服软的道理。手下更狠,招招对着他的手腕。 

“严小姐你砍了我的手,日后我如何倒酒?” 

他还是笑着,在狭窄的舟上躲避我的剑,我使出近百招,还是没有碰到他分毫。 

“罢了,我认输吧。” 

此言一出,我分出一分心神。手下才慢丝毫,他再一次握住我的手腕。只是这一次,我与他一同跌入江水之中。 

4。 
虽然不想承认,但我丝毫不会水,何况是在深秋,早就不容入水的季节。 

仿佛被人掐住了脖子,水成了沉重的锁链一层层锁住我。我在水中茫然地伸出手,却什么也抓不住;水开始灌进肺里,反而有了一瞬间的清明,再不挣扎,眼前看到的居然是不晓得多少年前的一个夏日晚上,母亲穿着少女的衣服,在紫藤下扑打流萤。她笑着闹着,月光照得她肤白胜雪,头发却是盲了似的黑,青色的衣服在紫藤树下干净纯粹。 

我张开嘴,想叫母亲。更多的水灌进来,看见的景象开始凝固,直到一只手挽住我。我下意识地推开,那只手搂得更紧,似乎所有的力气都在上面,我没有力气与之纠缠,只觉得身体在慢慢变重下沉。 

也许是在往地府走吧。我这样想着。脑袋昏昏沉沉,不愿意多想,就任由着身体在水中荡,不知道过了多久,身子猛然一轻,水也不再往嘴里鼻子里灌了。 

睁开眼,四肢说不出的疼痛酸楚,眼中热辣辣的,还有什么东西拼命想挤出喉咙。我试着调和内息,可没多少时候就忍不住趴在船舷上呕吐起来。 

待把腹中的江水吐尽,人才算有了几分清明。衣衫全部湿了,已是黄昏,人被江风一吹,若不运内功,当真有些冷。湿的衣服贴在身上,很不舒服。我只想尽快回舱换…… 

我的霁虹去了哪里?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整个人都被逼出一阵冷汗。这时才记得刚才被那人带下水去的种种。忙四顾,果真在身后看见他,也一样湿了衣服。只是他悠然躺在船板上,看不出一点落水的狼狈。 

我瞪他,他倒是开口的快:“我不知道严小姐不会水……” 

我冷冷打断他的话:“我的霁虹呢?” 

他皱起眉,看上去很苦恼地想了片刻:“可是那把剑?我一心救人,哪里顾得上剑?啧啧,可能落到江底去了吧?” 

头“嗡”的一声,我定在当地。全身的血在那一刹那都被抽了个干净。把目光投在滔滔江面上,船娘已经吓得面无人色,几乎是让船随波逐流,根本不知道我的剑会落在什么地方。 

父亲那一天把霁虹给我,告诉我她是严家的传家宝;母亲的手抚过她,温柔的叹息犹在耳侧。 

再不多想,奔至船头,只想快快回到江中,寻回我的霁虹。 

他又拉住我。 

我扬起手,狠狠给我自己两个巴掌,直看愣了他,我也就乘机下了水。这次更加不舒服,在水里我睁不开眼,到哪里去找霁虹? 

他把我硬从水里拉起来。 

再一次扬起手,他接住:“又要打自己吗?” 

被水呛得可以,偏偏不要在他面前服输:“算你拦得早,这次是打你。” 

他复愣住,旋即低低笑出声。 

只听“咣啷”一声,我定睛一看,不是霁虹又是什么? 

“你……” 

他满不在乎的笑:“就算是天下名器,犯得找用命去找吗?” 

把霁虹搂在怀里,冷声说:“与你有什么相干?命是我的,霁虹也是我的,哪里要你出手?” 

他的面孔忽然近在眼前。我看见他漂亮的眼睛,感觉到他的呼吸:“你看你的脸……你真下得去手。” 

“我打自己,是恨我和个混账喝了杯酒。”我别开头不看他。 

一声轻笑,他把嘴凑到我耳边:“这个混帐叫颜律。” 

5。 
颜律,颜律。 

在心里默念几遍他的名字,横眉冷目地甩话:“你做什么还在这里?” 

“原来我这么不招人待见。”他摊手,还笑。 

我真想撕去他一层脸皮,看他是不是还在笑。当然这只能想,口头上却是一点不减刻薄:“你还指望你能多招人欢喜?” 

他忽尔清啸,仿佛快意之极。罢了,才说:“我们总会再见面。到时候别忘了出手轻一点。” 

话音未落,人已经去了。眨眼工夫,只能看见水面上一个小小的蓝点。 

难免匪夷所思。回想怎么见到这个人,认得这个人,又被他纠缠到现在,快得不过半天时间;心下却只觉得怪,就好像被人抓了一把。 

风更大了,我又向船娘要了壶酒。只不过这次再没了上好杜康,再普通不过的烧刀子,落在喉头,有灼烧的快感。 

醉了,握着酒睡在船板上。第二天一睁开眼,已经到了夏凉渡。 

夏凉渡只是这条小江上的一个小小渡口,但要改走官道,只有从这里上岸。夏凉盛产荼蘼酒,父亲最是喜欢这种酒的味道。在家时没机会喝,如今到了产地,定然是要试一试的。 

一说到酒,头就有点昏了。烧刀子大烈,昨天的醉现在还没全醒,如今要喝,实在勉强。但话虽如此,脚还是止不住地往酒肆走。 

昨儿中秋,故一早夏凉渡上行人极少,大多店铺都还没开。好容易找到一家,也是才开,当下走了进去。 

店主是个老人,躬腰驼背,发须皆白;但身边有个小姑娘,和我差不多的年纪,穿鹅黄色的衫子,眉目秀丽,神情一派和婉。我忍不住多看几眼才肯落座。 

荼蘼酒端上来,却是带了浅浅的黄色,还有一股异香。端酒来的小姑娘有美丽的手,倒合了“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的意思。我冲她微笑,她红了脸,也回笑一个。 

还是选靠窗的位子。酒肆的墙壁上留了不少过客的墨迹,大多写抱负,也有讥讽时政的,看了几篇,也就没了兴致。 

几杯酒下去,身子暖和不少。这时晓得为什么父亲喜欢这种酒,永远不会让人醉。 

想到父亲,就想买一点回去,才要叫老板过来,方忆起此处离家何止百里,顿时禁不住地苦笑连连。 

又喝了几杯,耳旁响起女子尖利的叫声和急切的求饶声。定睛看去,不晓得什么时候来的几个带刀持鞭的人,正和那个穿鹅黄衣衫的姑娘纠缠不清。女孩子满脸哀哀,一双眼睛都失了神;老人去劝,却被不客气地推到地上;店外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竟然没人说一个字。 

怒从心来,才要动手,一句话飘过来:“……一杯酒,一杯酒又不会死。小娘子就陪我们喝一杯吧……” 

先是怔怔,颜律的脸浮到眼前。我更是咬牙切齿,把手上的粗陶杯子砸过去,就砸在其中一个的头上。我劲不小,或者那人太弱,竟被砸晕过去。这一来他们看到我,我也懒得解释,随便几招打发了,看他们狼狈而逃,也不管酒肆外面的叫好声,走到那姑娘面前,和他一起扶起老板。 

老板摔得不清,好半天清醒过来,领着他的孙女儿向我道谢。我自是辞了,掏出碎银子来要买几瓶酒带走。那老板半天不动,看呆了一样。我也觉得有趣,也看着他。半晌,老人犹豫着开口:“您还是来了……以前同您一道的少年郎呢?” 

6。 
我笑,哪里来的什么少年郎。开口便要说这是我第一次到夏凉,想想又压回去,只问:“我什么时候来过这里?” 

他的孙女儿此刻不再惊慌无措,掺老人坐下,还是腼腆地笑:“女侠别怪,我爷爷年纪大了,记事情记得不清楚。许是和什么陈年往事弄混了。” 

原来如此。我不以为意,转而把银子塞给那姑娘,请她给我几瓶酒。她把酒给我,不肯收钱。两个人推让半天,我也烦了,把银子掷在桌上,打算快步出去,想她也追不上。 

老板就在这时扯了扯我的衣袖。 

他端着个碟子,“今年的桂花糕……我年年为您留着呢。” 

“老人家,这是我第一次来……” 

顿住,接过碟子,硬是压住万千疑惑:“我上次来是什么时候?” 

他合起眼,想了许久,黯然摇头:“总是有那么些年了吧。我只记得最近一次您来,也和这次一样一个人,喝得大醉,哪,您上次留在墙上的字现在还在呢。” 

按着老板的指引去看那字。莫不是母亲?早年的事又被记起,那种久违的不舒服的感觉搅得我心浮气躁。一面想着,人已经到了那面壁前。 

墙上的字迹根本看不清了,我再怎么仔细辨认,也只得了个大约的痕迹。 

不是母亲的字,差的远了,连字体都不对。 

但为求安稳,还是问老板:“上次过来,我是什么样子?” 

真是老人了,这样的话也不去多想,一味地老实作答:“也像,也不像,拿把剑,就坐在那个位子喝酒。” 

“爷爷!”穿鹅黄衫子的姑娘唤一句,“你看这位女侠才多大,怎么和是你认得的那个?” 

这么一句还是惊不醒他,自顾自地对我说:“我看您神色好多了。虽然有些话小人说是多话了,但是就算没有那个少年人,您也别伤心,像你这样好的姑娘……” 

“爷爷!”那女孩一跺脚,“您这是在说什么话啊?” 

老人这才缓过来,脸上的皱纹成了一朵菊花:“我是多话了……” 

“无妨。”自从遇见那个颜律,我身边就怪事不断。再细细看了好几遍墙上的字,总算认出几个,“西出阳关”,也不晓得到底有什么意思在里面。 

扔下酒钱,拿着荼蘼大步走出店门。迎头风一吹,不由自主打个机灵,又折回去,问店主:“你见到的,可是这么个姑娘,穿青色的衣服,凤眼,眉色有点淡,挽一个侧髻,上头有根碧玉簪子?” 

老板却非说就是和我现在一个样子。 

又气又笑,还带着大半不甘心,难道真的是个糊涂了的老人?我摇着头,就要出去,那个女孩把我拉到一旁,轻轻说:“女侠不要见怪,我爷爷他年纪大了,记不清楚了。我从小就听他说,在我刚出生的时候,家里就只有爷爷相依为命,那个时候一个和您差不多年纪的女侠路过这里,救了失火困在屋子里的我。那位女侠是我家的大恩人,他可能记岔了,您千万包涵。” 

我心不在焉,支吾着答了,手却下意识地摸到包袱里的信。也许,是该早点把信送到,回家一趟了。 

主意一定,就在夏凉市集买了匹马,径直西去。 

7。 
出夏凉往西,不到半天工夫就可上官道。收信的人在徇州,只要过景州地界就可到。 

途经景州,略停一停,要去拜访多年前和父亲一同拜访过的世交。这么多年了,景州城景致大变,单凭以往记忆,根本找不到。可问人,却说两年前举家迁了,问迁去哪里,又没个确切答案。 

遗憾之余,继续西行。大半月后顺利到徇州。适值初冬,地处西北的徇州已经很冷了。我自幼生在南方,没有见过这样寒烈的天气,不适之余,反倒是好奇居多。 

收信的是父亲幼年时就认得的朋友。但后来那人入仕,现已是景州的父母官。我不懂官场种种,但一路听来,那位世伯似乎声名不错。 

听父亲说,徇州是西北重镇,街道上热闹非凡,又和西胡通商,风物和别处皆大不相同。但走到徇州府外,大吃一惊:气氛森严,根本不像人流物资交通繁茂的商埠。入城处把守着大量官兵,反是见到拿兵器的,就统统收押起来。 

看来不妙。 

绕去另一个门,森严依然。我思量片刻,拉住个已经出了城的,问是否要打仗了,不然怎么会把守的这样严实? 

“太平盛世,哪里有什么仗打啊。”路人的回答对我来说比听到要有战事还要吃惊,“刘大人两天前一家暴亡啊……” 

我忙追问:“您说的可是本州知州刘秦刘大人?” 

来人瞪我一眼:“不然还有哪个刘大人?” 

心一阵抖,有片刻真不晓得如何是好。好在很快定下心神,心想一定要弄清楚个究竟,一路上没听说有恶疾,一家人怎么会就这么好生生的…… 

我把霁虹用布包好,在个僻静地方连着几种暗器一起埋了。身上只留一把防身的匕首,这才向城门走去。 

自然要被问到匕首的事。叹一口气,就晓得躲不过,面上还是挂着笑:“我和家人分散了,买来防身的。” 

我语气十分和婉,为首的官差也就信了,他挥挥手让我进城。心下才松口气,可没走几步,又被叫住。 

身子一僵,好在内心坦然,也没什么特别慌乱。叫住我的并非官差,看打扮倒像军营里的人,穿着一件轻便的铠甲,叫我把匕首拿给他。 

他抽出匕首,在暧昧苍白的冬阳下,刀刃处锐利得刺目。 

“敢问姑娘,这匕首哪里买的?” 

若能买到也就好了。这是十岁时候当今第一铸剑名师偶尔来访时送的礼物,据说里面有珍贵矿藏。本是送母亲的,但是母亲不见金石之物,也就给了我。 

呃……是哪里盛产兵器呢……正在苦苦思索,口中扯着不着边际的话:“途中紧急……” 

“阿妹!” 

声音竟是冲着我来的。一想到家里兄弟姐妹也到了这里,顿时安心不少,忽然遭变,才知道家人的可贵。 

再不管那个盘问我的人,欣喜地转过身子,还没来得及笑开,笑就僵在脸上。 

颜律白马轻裘,依旧微笑着走到我面前来。不见那身泛白的蓝衣,本披着的头发也绾好,整个人整洁华贵,看得我眼生无比。 

他握住我的手,我一甩没甩开,就看见极富暗示性的眼神。也罢也罢,先进得城再说。我看他言笑晏晏,与那人回旋周转,举手投足都是一付从容镇定的样子。一刹那倒觉得有这么个人陪在身边也好,至少不必面对这般琐碎的盘问,也无需应对我本不擅长的东西。 

不过思及此,又哑然失笑——他是谁?我又是谁?天下之大,无非这么两个人萍水相逢,我又做什么想这么些个没有边际的蠢事? 

手心一凉,回过神来,他把匕首塞到我手中,又在众目睽睽之下,拉着我扬长进了城。 

8。 
果然城内也是一片萧条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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