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华 作者:衣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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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华 作者:衣袂-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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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涎的香味慢慢淡了,眼前的霁虹上血迹未干,我再没了说话的气力。 

面上一片湿热,不知道是血是泪。小半个时辰前灌下的杜康这时候后劲上来,模糊之中,母亲微笑着走过来,拿起我的霁虹剑,温声说:“这剑太利,本不适合你用。” 

茫然伸出手去,母亲握住,她的手温暖光滑,时间仿佛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丝毫痕迹,她又笑:“阿素,你已经不是孩子了,怎么还这样任性呢?” 

我大笑,红色的液体滴在浅色的裙子上,好像开出一朵朵花来,就像某一个春日,曾经有人给我插过一朵杜鹃花。 

复笑,最后终于累了,扑在桌上。前尘往事,竟是这般清晰。 

1 
我的父母是江湖中人人称道的神仙眷侣。据说当年母亲出阁,观礼的人足足站满大半座城;其中种种盛大繁华,至今还是江湖美谈。确实,我再没见过像我的父母一般琴瑟相合的夫妻,他们仿佛就是为了成为典范而在一起的。 

我是严流素,当今武林盟主严照影唯一的女儿。 

活到至今,可说无甚不足;若要强挑一项,就是从小到大从未见过母亲笑,她端庄贤淑,对任何人都温和大方,偏偏似乎不会笑。 

在还小的时候,常常会用一整天的时间赖在母亲身边,想尽各种方法,只想看他笑。可我一次也没成功。父亲在闲暇时,会拿一卷书在旁边看我胡闹,微笑着,纵容着,我就越发放肆着。记得他说过一句“千金欲求美人笑”,这句双关语当时并不懂,只记得母亲听后停下手边的事看了父亲一眼。目光柔和,依然未笑。但唯一一次,母亲这般亲切近人。 

严夫人是天下一流女子。这句话尽管从下就听人说,但仍然喜欢听。我的父母,本该是名动天下的一流人物。可有一次,仅此一次,母亲受到折辱,我无能为力。那是十三岁时陪父亲去景州拜访故友时的事。这件事就像跟细小的刺,本无关紧要,可就是插在心口,一及忆起,难免生生的疼。 

接风宴上,宾主尽欢。我对景州的葡萄甜酒着迷不已,正有三分醉意,忽然冲出个只一手一足的人,提着把刃上泛青的大刀,杀气并着刀向我扑来。酒产生的暖意顿时被刀光一扫而空。我不曾见过这样的场面,僵着,手足无措。待到反应过来,父亲的剑已然指在那人心口。 

在一片喊杀声中,他毫无惧色,嘶声直呼父亲的名字,要父亲为他定个公道。 

那时偷眼看过父亲。父亲神色不变,手中剑不放,说,“请讲,阁下何必对小女出手。” 

我惧意早已去了八九分,有些懊丧为何刚才僵得像个呆子;那人武功稀松平常,我本可以轻松卸了他的刀,怎会在如此多人面前出丑,又劳父亲动手…… 

一阵长笑打断我的胡想,那笑声凄厉古怪,我不由得打个寒战。笑声果自那人口中发出:“你也怕人动你的女儿?那我被你妻子杀死的一门五十六口怎么说?” 

初听这话,天摇地动;转头看父亲,指望能有个答案。父亲没有看我,但是他镇定自若,露出的是江湖中人都熟悉的从容微笑。 

才放下心,却听见父亲的声音:“阁下想如何?” 

心一紧,像被人卡住了脖子。 

眼前晃过母亲的身影。她总是在绣花、看书、弹琴,偶尔为父亲抄抄佛经;连吩咐下人采办东西和安排客人食宿,都是一贯的轻声细语;她的步伐总是虚的,背影单薄,春寒时要喝各种古怪的药,冬天吹不得风。我的母亲,哪里是会武的人? 

心乱如麻之际,又瞄见父亲身形一晃,挡住我,再放下剑。 

大厅上死一般沉寂,所有人因为父亲一句话安静下来,又因为另一个人的一句话重新沸腾。 

那个伤痕累累的人咬牙切齿:“自然是杀人偿命。” 

满座哗然。我听到兵器出鞘声,听到其他人的说话声:“盟主,待我杀了这个污蔑尊夫人的小人!” 

开始发抖,很努力地让自己不哭出来,就下意识地抓住父亲的袍角。父亲亦觉察,用没握剑的手握住我的,开口道:“内子不会武。” 

附和声一片。我心中感激万千:是,是,不是母亲。 

那人哑哑地笑,令人毛骨悚然,“你在光天化日下护短!哈哈!好,好,好!人言严照影是天下的大善人,严大善人,你不知打诳语会下地狱的么?” 

父亲还是轻轻握着我的手,淡淡回答:“内子不会武。若阁下硬要讨个公道,在下奉陪。” 

只听得长啸一声,那个人切切吐个好字,当真提起刀,可才进两步,人已倒在地上,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父亲根本没动手。 

厅上传来好几个声音,“不劳盟主动手。” 

那人倒在地上,不见血迹;他还是笑,“我倒真是不自量力。”笑着笑着转成哭音,这比那沙哑的笑还让我心惊些。他越哭声音越古怪,喃喃说些什么,这时厅上又有人喝:“闭嘴罢。” 

哭声蓦地停止,那个怪人轰然倒地。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死人。 

当天父亲和我就往回走。父亲看上去完全没有被那人打搅心情,一路上走得很慢,看山看水,毫无异状。我却很想回去,想知道我的母亲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我不明白那个人为什么要杀我,或者说,为什么敢在父亲面前杀我。他要杀我,武功却平常;他要杀我,却一再提起母亲。 

我百思不得其解,一直在暗暗观察父亲的脸色,想着怎样问父亲才可能答我。犹豫了那样久,才终于找到了一天开口去问。那一天家里的马车到了京城,父亲由骑马转而乘车并出奇沉默起来。我不安于父亲的变化,以为必定和母亲有关,何况种种疑惑实在困扰我太久,于是总算问出来:“母亲……她……以前……” 

京城那天许是有什么庆典,热火朝天的热闹。这更衬得父亲的平静有异。父亲只是问:“你信不信?” 

摇头,其实私下仍有疑惑。还想再问,马车忽然停住。我一个不稳,险些从座上摔下。 

这小小的变故转移了我的注意力。掀开车帘,只见一辆马车横在路边,那辆车上恰好也有人掀开帘子,是个有些年纪的妇人,她看到我后鬼一般迅速放下帘子;正在诧异,帘后又闪出张脸。 

当下被震住,看不出年纪的女人,有着绝美的脸,看上去就如同上古传说中留下的那一点精魄幻化的人形,直叫人不敢正视。 

耳旁依稀有父亲的声音,我却不管,一味贪看。哪里知道她看到我后也变了神色,张了口,要说什么。 

“阿素,在看什么?” 

猛听清父亲的话,浑身一震,眼光转回来,魂还没有回来。 

父亲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我脸一红,才想说些什么,竟看见父亲同那女子打了个招呼。 

马车又动了。我放下车帘,坐回原处,只是觉得一切恍然如梦。 

“父亲认得她?” 

“十几年前见过几面。”父亲如是答。 

离了京城,车速渐渐快了,不几日就到了家。一进门,便往后院跑,问每一个可以问的人,问母亲在哪里。但每每不等他们答,又自行开始找。 

去了每一个母亲常去的地方,都没有看见母亲的身影。开始唤,招来许多人,他们劝我,告诉我应该在什么地方;我不听,我喊着母亲。 

停在书房门口。门虚掩着,这是最后一个地方。 

手在抖。我深吸一口气,推开门,夕阳大片大片泄到书房里,背对我静立的母亲被镀成金色。 

刻意放轻脚步慢慢走过去,想知道母亲是否能觉察。四周极静,只有窗外那几只不知名的鸟儿的歌声。 

走到母亲身边,她依然无所知。不免松了口气,才想笑着唤一声,猛瞥见桌上的物件,注意力顿时被吸引过去。 

一支剑。 

父亲用剑,剑名“破寒”,天下名器,也是严家代代相传的宝物。母亲也有剑,是家中另一把宝剑“霁虹”,父亲当年的聘礼。只是母亲不会用剑,我连它的样子也不曾见到过。 

父亲的剑从不离身,那眼前这把自然是霁虹。 

那剑看上去古朴凝重,无甚花饰,虽未出鞘,但已有隐隐寒意从鞘中透出。我看得心驰神摇,不由自主伸出手去,想拿起那把剑。 

这一来,难免有声响,摒住的气息也外散了。母亲忽然扭头,一手抓住桌上的剑,手法生疏;很快又大退三步,步法杂乱无章。 

待看清是我,母亲才放下剑,微皱了眉:“怎么就回来了?” 

我一动不动地站着,全身的力气都溜走了,内心却在狂喜着:不是不是不是…… 

母亲得不到回应,走得更近些,“怎么了,阿素,不舒服吗?” 

所有的疑虑和担心随着母亲的一声关问消失。站着站着,终于发出声音,极委屈的哭泣逸出来,母亲身上的药香浓了,她抱住我,如同很多年前一样。 

哭得模模糊糊之际,还是在心底不断说,还好,还好。 

2 
而今我再一次坐在书房里,同着我的父母。 

再不是个孩子,十三岁那年宴会上的僵硬和软弱离我而去。我是严流素,严家当家主唯一的女儿。 

明天我要离家,为父亲送一封信。但已隐约知道,我真正要去的地方,是江湖。我是父亲唯一的女儿,终其一生都将处于江湖之中。 

同行的还有同一辈的兄弟姐妹。今晚全家一道吃过饭后,就被管家叫去了书房。 

到的时候,父母已然在了。那一夜的书房中散着极淡的檀香味。父亲在书桌旁看书,母亲则在另一柄烛下绣花。灰黑金三色,绣的正是雨打秋菊。从开着的窗看出去,桂树在月光里投下班驳的影子。 

走到母亲身侧,坐在她脚边,把头枕在她膝上,轻轻叹了口气。 

听见父亲的声音,“还当自己是孩子吗?” 

这时母亲的手停在发上:“你还这样小……” 

心一酸,竟哪也不想去了。 

沉默持续了好一会儿,母亲推开我,起身至暗格捧出个剑匣来。 

没料到书房中有这样的机关,不免愣神。父亲此刻亦起身,从母亲手里接过剑匣。母亲拉住我的手,重新坐下。 

我看父亲打开剑匣,一支细长精美的剑静静躺着。父亲拿出剑,把剑匣给我,拔剑出鞘,刃映着烛光,一屋流光溢彩。 

看得痴了,又惊又喜,心想这当真是难得宝剑。忽听父亲对母亲说:“这霁虹,多少年未出鞘了。” 

满心欢喜登时成了空。我忆起几年前的那个下午,有着金色夕阳的这个房间里,母亲用我不懂的目光望着一支剑。若眼前那支是霁虹,那支又是…… 

有寒意游走与全身,我手脚冰凉,烛光下的父母刹那间陌生无比。一阵热气窜上喉头,噎得我一个字也吐不出,只晓得模糊地接下剑,同时不忘挤出个笑。 

再不敢去问什么,我宁可一无所知。我的父母,本该是成为典范的。 

“……这剑太厉,本不适合你用。但你父亲说用得,自己小心,下手有分寸就是……” 

怔怔听母亲的提醒,但心乱如麻,根本听不进几句,猛听到母亲叹息:“你若不想去,那就不去。外面凄风苦雨的,何苦呢……” 

当真动了心,真想这样守着她一辈子。我以目光询问父亲,他的目光却是停在母亲身上。我又伏回去,眼角余光瞥见个黑影自窗外一闪而过,当下一跃而起,推开门追出去。 

不过是只猫头鹰。悻悻折回,正对上母亲的眼,她不看我,低着头:“罢了罢了。” 

…… 

很快我就摆脱了离开父母的伤感,并对目前的生活无比快意。纵横剑气,诗酒年华,由不得我不快乐。 

我救人,也伤人,不可避免地杀人。第一次杀人时,霁虹穿过那人的身体,发出裂帛般的声响。尚不及看那人的下场,一个族姐捂住我的眼,在耳边说:“他死了,有什么看的。” 

当晚喝得大醉,足足睡了两天。 

醒来后,枕边有父母的信。我看完后问守在一旁的一个姐姐,“杀人者必堕地狱。再如何发愿悔过修身,罪孽就能减轻吗?” 

“佛说回头是岸,自然是能的。” 

半年后,信还未送到,我已经小有名气,都说严家的小姐,着霁虹剑,有魏晋遗风。而我亦渐渐离开家人,独自一人在江湖行走,至今未逢敌手。 

父亲多半知道我一人独行,却在信中只字未提。我半是庆幸半是惶恐,但无心解释,继续独行。 

第一个独自一人的中秋,我坐在一个临江的酒楼喝酒。 

江风极大,可看见岸边的芦苇一次次伏倒,几只水鸟飞起又落下。杯中物是杜康,醇且烈;那天有家书送到,放了信鸽才拆信,是父亲的字。看到“冷露无声湿桂花”一句,不由红了眼眶。 

身后有沉重的脚步声。 

3 
脚步声不稳,偏偏不凌乱。暗暗上了心,顺手扯下块布帘包住霁虹,这才继续喝酒。 

酒气渐浓,脚步声也更重了,还伴着男人的喃喃声,不知在嘀咕什么。那人喃喃片刻,方才坐下,又过不久,自语声低下去,很快再没了声音。 

心情本萧瑟,经不得这般打搅,一等那人睡着,我立马便离座下楼。一转身就瞥见那个人伏在桌上,酒壶翻了,残酒洒了一桌,还有些沿着桌角淅淅沥沥往下滴;醉倒的人左手握了夜光杯,身上的蓝袍却旧得泛白。 

夜光杯产自西域,需用精工打磨夜光石,耗尽时日才得以盛酒。虽不算十分贵重,但所需时日人力繁琐,也就成了难得之物。 

因那夜光杯,我多看他一眼,接着继续向楼梯走。哪里知道经过他身边时,那本该醉了的人伸出手,捉住我未持剑的左手。 

自小未受过这般轻薄,腾一下红了脸,既然火起,想也不想就用“错骨手”里一招挣开他。不愿伤人,故出手只用三分力。不料招式下去,那人仍紧握我的手,动也不动。我又加三分力,再次甩开他的手。“错骨手”用的是巧力,若用到六分,对方筋骨定然重伤。可我虽加了力道,奈何还是走不得;终是又羞又恼,才想用全力,猛想起若这般,倒不如用霁虹利落。我看看手中的剑,再看看被握住的手,心想离家至今未遇敌手,如今却连个醉客也摆脱不了,非得出剑自保,盛怒之余,更是惭愧。 

但我更不愿被人这样拿住,很快拔出了剑。霁虹又快又轻,我使了招严家家传剑法的基本招式,这人要是当真有着工夫,要么相避,要么抵挡,总要松手。心中如是想,更是刻意让剑势下的又快又急,只求早点脱困。 

剑光如电,那人却在这一刻抬起头来,不避不挡。当下只觉得有一阵力硬扯着我往那人怀里送,力量之大,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忙变作“分花拂柳”,力分二处,兼打穴道。他却微笑,轻巧不费力似的用另一只手持住了我的霁虹。而我整个人,也收不住跌坐进他怀里。 

“姑娘可愿陪我喝一杯?”他的气息喷在颈边,我气得浑身发抖。可他把我环得太紧,根本挣不开。 

我冷笑:“哪里有这样邀人同饮的?” 

话一说完,我就被放开。一自由当即奔到一丈开外,确定他身手够不着我,才回身打量他。 

他也在看我。 

他的眉黑而直,眼神却是乱的,倒真有几分醉。他看着我,举起刚才夺剑时被放下的夜光杯,笑问:“中秋佳节,有此夜光杯,不饮美酒,岂不可惜?” 

念及刚才种种,又红了脸,亦发觉他的眼好看得紧,当真夺人心魄。我再一次打量他的脸,他披散的发,他手中的夜光杯,他泛白的蓝衫……忽然记起这时由不得我如此闲逸,心下暗唾一口自己的无用,不答他,拣最近的窗子跃了出去。 

…… 

我坐在一叶小舟上,摇浆的船娘的曼柔歌声荡在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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