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3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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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3年第1期-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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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人们会指着劳改犯对孩子说,看到了吧。那些人,全是坏人。 
  衣服是发的,劳改犯干多少活,也不发钱。吃的穿的,全听从安排。劳改犯穿黑衣服,只能穿黑衣服,不能穿别的衣服。二百多人,全剃了光头,全穿着黑衣服,在荒原上移动时,就像是落下了一大群乌鸦。 
  乌鸦是坏鸟,如同劳改犯是坏人一样。 
  下野地的人说到劳改犯时,常常用到乌鸦这个词。 
  胡铁成了一只乌鸦。和乌鸦群一起活动着。下野地的人,常常能看到乌鸦群。不能把他们老放在带铁丝网的高墙内,像养猪一样养着他们。他们是最便宜的劳力,把他们放到下野地,就是要让他们干重活干累活。既惩罚了他们,也给国家创造了财富。他们出来干活时,很醒目,天蓝地黄草绿,只有他们是黑色的。 
  知道胡铁在这群黑色里,却不能一下子看到他。一只乌鸦混在乌鸦群里,没有人能认出它来。又不能走到很近处看,拿枪的人,不让别人靠近他们,他们是危险的人,远离他们,就是远离危险。 
  有几次,白豆看到了乌鸦群,也想到了胡铁,也朝乌鸦群仔细看了看。没有看到胡铁。 
  老见不到,不管是什么人,大家就会慢慢地记不起来了。 
  胡铁很少有人再提起。胡铁做的那个事,也很少有人说起。 
  白豆也结了婚,做了别人妻。又调去养鸡场喂鸡,不常和大家在一起。大家谈天说地时,也很少能再提到白豆的名字。 
  好多事,看起来很大的事,往往像是洪水一样,来得凶猛,去得也快。洪水过后,留在地上的痕迹,随着岁月的风吹雨打,渐渐地消失干净。 
  十七号夜里发生在玉米地里的事,似乎到了这个时候,已经画上了个句号。不过,在下野地,有两个人,可能不会把这个事全忘掉,一个是胡铁,一个是白豆。也可能还有一个,只是我们还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日子是什么,不就是一天天过去又来了,日子是一个事接着一个事,没完没了。 
  眼前的事都忙不过来,谁还老记着过去的那点事。 
  老牛死了,翠莲成了寡妇。 
  说老牛是让水淹死的,可白豆觉得和她有关,不是她去翠莲家,翠莲让老牛钓鱼给她吃。没准老牛死不了。一看到翠莲流眼泪,白豆的心跟着难受。觉得真是对不起翠莲。 
  老想要帮着翠莲做点什么。一到休息日,白豆喊上老杨出门,不往别的地方去,直奔翠莲家。到了翠莲家,比在自己家还忙。 
  看见没有柴火了,让老杨推上车子到林子里拉些枯树回来,再劈成一块块垛到火炉旁边。看到缸里没有水了,让老杨到水渠里去挑,把水缸挑满了,还要再把盆子装满。也不是全让老杨干,白豆也干,干女人的活,什么洗衣服,做饭,打扫屋子里的卫生等等。 
  干完了,回到家,白豆又觉得对不住老杨,让老杨休息天不能休息,跟着她去帮翠莲干活。可老杨不这么想,说他很高兴去翠莲家。帮翠莲干活,让他挺愉快。 
  白豆知道,老杨去翠莲家,很重要一个原因,是他喜欢那个牛牛。一去,先要抱着牛牛亲个够。要走了,还要再把牛牛抱起来,让牛牛亲他。牛牛大了些,眼睛一闪一闪的,好像懂了一点事,让他亲,有时就把嘴在大人脸上蹭一下。 
  白豆想报答老杨。没有别的法子,只能是早一点给老杨也生个牛牛。要生牛牛,还得老杨下种。每次从翠莲家回来,老杨看不出累,反倒更精神,非要在白豆的田里耕播一番。白豆也挺积极,敞开了一块地,让老杨又耕又播。 
  想着这个月会有了,过了这个月还是老样子。这不怕,还有下个月,种孩子,到底比种庄稼要难一点,哪能说种就能种上。 
   
  4 
   
  一般人不到鸡场来,鸡场的鸡一般的人也吃不上。上面领导来检查工作,炊事班的人会拿着马营长的条子,抓一两只鸡,回去宰了给领导吃。 
  鸡下的蛋也一样,没有马营长的手令谁也拿不走一个。好像谁生孩子,可以给批三十个。再剩下的,也是放到炊事班,等着给上面来的人炒着吃。 
  好几次,白豆想往口袋里揣几个鸡蛋,带给翠莲和牛牛。但每回都只是想了想。她不敢。公家的东西,一根鸡毛拿走了,都是偷,都是严重的问题。 
  一般人不敢到鸡场来,也是怕意志不坚定,见了鸡见了蛋,起了馋意。落下偷的坏名声,毁了政治前途。 
  马营长敢来。 
  马营长不用偷,想吃了,给炊事班打个招呼,炊事班会做好了,送到他家里去。可马营长不常这么做,只有太想吃了,才会给炊事班长小声地说一声。不说自己想吃,说老婆近来身体不好。炊事班长一听,马上明白。作为干部,马营长总是严格要求自己,不去搞腐化。 
  马营长来了。白豆调到养鸡场,马营长头一回来。 
  说是来看看鸡。 
  白豆领着马营长看了鸡。看了鸡,马营长还不走。站到剁鸡食的屋子里,又看白豆。 
  看了白豆,马营长想了想,觉得自己什么地方吃了亏。曾梅年龄和白豆差不多,可又黑又瘦,不像白豆这么圆润,这么白,看起来没有白豆这么嫩。 
  这么一比,马营长知道自己吃了什么亏。 
  不想说什么了,这个亏说什么都补不回来。只有做点什么,才能补回点什么。 
  一下子抱住白豆。 
  一点儿没有想到,一点儿准备也没有。白豆傻傻的。 
  后面是一堆新鲜的苜蓿草,用来做鸡饲料的。马营长轻轻一推,白豆倒在了草堆上。好像白豆一点抗拒也没有,好像早就在等着马营长来这么一下子。 
  马营长把白豆压在身子下面后,又抬起了些,让出一点空,给自己的双手。他要把白豆身上的衣服扒掉,才能做他想做的事。 
  白豆的上衣,一扒就扒开了,一看白豆的奶子,马营长有点想不通,同样是女人,咋会长得这么不一样。如果说白豆的像是大白豆子,那么曾梅就是两个小绿豆了。 
  刚想尝尝白豆子是什么味道,却看到眼前有什么东西明晃晃的。一看,竟是一把菜刀。它是用来给鸡剁饲料的。可现在被白豆抓在手上,显然不会打算用来剁饲料。 
  马营长严肃地问白豆,你想砍我吗? 
  白豆说,我不砍你。 
  马营长用命令的口气说,还不快扔掉。 
  白豆说,我砍我自己。 
  说着白豆要往自己头上砍。真砍,还是不真砍,从眼神里能看得出来。 
  马营长手快,一把抢过了菜刀。 
  马营长看着刀刃上的寒光,知道自己的亏,是永远也不可能补偿了。不是自己怕刀,是这个最贱的女人已经成了自己最敬重的女人。 
  马营长说,给你开个玩笑,当什么真啊。 
  说着,马营长站了起来。把菜刀一扔,走出饲料屋。走到门口,还没忘记把沾在身上的草屑拍掉。马营长到底是干部,做事很有分寸。也很有原则,看到白豆不愿意,一点儿也没去勉强。干部也是人,干部工作很紧张,有时候见到女同志,也会开开玩笑,实在也不能算个什么事。 
  他这么一走,也就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什么事都没有了。 
  看到马营长的背影离去很远了,白豆还躺在苜蓿草堆上,看着屋顶上乱飘的苇絮,不知她在想什么。 
  回到自己家里。看到老杨,白豆想起了发生在养鸡场的事,可她什么也没有说。 
  有些事,你只要不说,就是它发生了,也和没有发生一样。要想活得平静一些,有些事,就不能说,永远也不能说。 
  想起好长时间没有接到白麦的信了。再一想,白麦上次写来了两封信,她连一封也没有回呢。 
  对了,结婚的事还没有告诉白麦,这么大的事,不给白麦说,白麦一定会生气的。 
  白豆给白麦写了一封信。信上说她终于结婚了。说她的丈夫姓杨,是个赶马车的。就是那个曾经提到过的赶马车的。 
  白豆想,白麦看了信,一定会觉得奇怪。不是和这个赶马车的吹了吗?不是另找了别人了吗?怎么到头来还是和这个赶马车的结婚了呢? 
  别说白麦会奇怪,连白豆想起来,也觉得怪怪的。 
  没多久,白麦就回信了。信上,白麦倒没有多问怎么又嫁给赶马车的了。白麦在信上说的还是那个陈参谋。 
  白麦说,老罗又去开会了。这回去的是石河子。说是住一晚上,第二天就回来。我就想到了陈参谋。就打电话来,喊陈参谋来聊天。可是电话一打过去,接电话的不是陈参谋,是另外一个男人。和陈参谋聊了那么多,他说话的声音已经很熟悉了。我问,陈参谋呢?电话里的人说,他调走了。我问,调到什么地方去了?他说,调到农H师了。就是你在的那个师。 
  看到这里,白豆心里想,在一个师,我也见不到他呀。他在师部,在库屯,我在农场,在下野地,还离得远呢。 
  白麦说,放下电话,我一想,就想出来了。我把陈参谋给害了。陈参谋聊天时说过,有人给他介绍过一个对象,是歌舞团的跳舞的,长得可漂亮了。这一下放,那女的肯定不会跟他好了。 
  白麦说,老罗回来后,我马上问老罗,陈参谋是不是下放了。老罗说,什么下放呀,是送到基层去锻炼去了。他还年轻,艰苦的地方多呆呆,对他的成长有好处。 
  白麦说,老罗说的话,句句在理呀。 
  白麦说,到了床上,老罗要碰我,我坚决不让碰。我没有这么坚决过。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这么坚决。我知道我不应该这么做。可我管不了自己,我就要这么做。就让他想得到时得不到,让他也知道想得到又得不到的滋味是什么。 
  白麦说,没有想到老罗真火了,竟伸出手来打了我一个耳刮子。打得好响。把我打蒙了,也把我打醒了。我不动了,老罗再做什么,我也不动了。好像知道自己错了一样。你说,我贱不贱?好像就是为了挨这一巴掌一样。你信不信,我的脸火辣辣地疼,可我没有哭。有人说,女人有时故意犯贱,就是想让男人揍。男人一揍,女人就舒服,就痛快了。 
   
  看了白麦的信,白豆给白麦回信时,也想把老杨在夜里咋样对待她的事,说给白麦听听。可想了想,还是觉得说不出来,更不好意思写到纸上去。 
  不过,有一点,白豆是不同意的。说女人就想让男人揍,这怎么可能呢?白豆怎么想,也不会想着让男人揍。白豆就想,要是老杨也揍她,老杨用拳头揍她,她就用坎土镘挖他。不过,她想,老杨不会揍她的。因为,结了婚后,她从来没有不让老杨碰过她。不管什么时候,只要老杨想碰她,她从来不说个不字。那个事,白豆总觉得,只要成了别人的老婆,那就得让别人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就像是女人绝不能让不是丈夫的男人碰自己一下子一样,那是天理不容的事。 
  这一点上,白豆和那些没有从村子里走出的女人想的没有两样。 
   
  5 
   
  剁完鸡饲料,撒进鸡食槽。母鸡们乍着翅膀跑过来,抢着吃。好像饿坏了,让白豆看着生气。好像她把它们饿着了一样。连这一顿,她已经喂过它们五次了。 
  不看这些没良心的鸡了。 
  掰了一块向日葵,站到门口,身子靠在门框边,嗑着瓜子,漫无边际地望着。 
  真是秋天了,门口一片芨芨草,前两天看着还绿油油的,这会儿却成黄的了。还有渠道上的树,叶子不但黄了,还一片片落下来。有一点风,叶子不马上落下来,还要在风里旋舞一阵,像是要表演给谁看。可又有谁要看呢?白豆只看了一眼,就不看了。 
  芨芨草那边是一块棉花地。棉花一开,要马上拾回来,不拾回来,就会落到地上,沾上草泥,成了脏棉花。一到拾棉花时,下野地的人不够用,场部的人都来帮助拾棉花。 
  看到地里有好多人在拾棉花。不是场部的人,也不是队上的人,这些人全穿黑衣服。满地白棉花,让黑衣服看上去,黑得更黑,像雪地里的乌鸦。黑衣服也让棉花更白,棉花就像是天上的云一样。 
  看着这些黑乌鸦,白豆知道他们是什么人,白豆觉得他们连乌鸦也不如,乌鸦会飞,这些人却不能飞。乌鸦想落到什么地方,就可以到什么地方。他们却不能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正乱想着,眼前的芨芨草里却突然钻出一只乌鸦,把白豆吓了一跳。乌鸦只是一种鸟,又不会咬人,有什么可怕的。如果真是一只乌鸦,白豆反倒不会吓一跳。这只乌鸦并不是一只真的乌鸦,而是一个穿着一身黑衣服的人。 
  黑衣服说,我是胡铁。 
  白豆一看,真是胡铁。 
  黑衣服说,偷跑过来的。 
  白豆看着胡铁,从那天出事后,头一次见到胡铁。 
  黑衣服说,我是来告诉你的,那件事真的不是我干的。 
  白豆还是看着胡铁。手里还拿着一块向日葵,但没有继续嗑瓜子。 
  黑衣服说,我找人写了个东西,你帮我送到上面去。 
  一张纸塞到白豆手里。 
  黑衣服说,下野地,我谁也不信了,就信你。 
  说罢,黑衣服转过身钻回芨芨草里,猫着腰向棉花地跑去。看上去,黑衣服不像乌鸦了,倒像是一只黑狗。 
  白豆没说一句话。不是她不想理胡铁,主要是太意外了,意外得让她缓不过神。要不是手中捏着一张纸,刚发生的事,白豆不会当真事。 
  看来,一件事,真的发生了,要想给画上个句号,还真不容易。因为刚才发生的一幕,实在不像是一个故事的结尾,倒像是一个故事又开始了。 
  第九章酒话里的秘密 
   
  1 
   
  回到家,见到老杨,想也没想,马上把下午在养鸡场遇到的事,对老杨说了。 
  一听,坐着的老杨站了起来。老杨说,你说什么? 
  白豆说,我看到胡铁了。 
  老杨说,你怎么能看到胡铁? 
  白豆说,他跑到养鸡场来找我。 
  老杨说,有警卫看着,他怎么能跑出来? 
  白豆说,偷跑出来的。 
  老杨说,你喊了没有? 
  白豆说,没有。 
  老杨说,你怎么没喊? 
  白豆说,为什么要喊? 
  老杨说,他是劳改犯,是坏人,坏人是什么坏事都能做出来的。 
  白豆说,可他什么也没做。 
  老杨说,真的什么也没做? 
  白豆说,他只是告诉我,那天晚上的事不是他干的。 
  老杨说,这个时候了,还不认罪。法律都定了他的罪,他还不认罪。坏人都这样,死不认罪。 
  白豆说,他还给我了一样东西。 
  老杨说,什么东西? 
  白豆说,一张纸。 
  老杨说,什么纸? 
  白豆把那一张纸,递给老杨,让老杨看。 
  纸上字不多,最顶上一行写着,尊敬的首长和法官。内容也不复杂,大概意思就是说他被冤枉了,希望能把这个事调查清楚,把真正的罪犯抓出来,能还他的清白,还他的人身自由。纸上最后一行写着,下野地劳改队二队队员胡铁。 
  看纸上的字,老杨气得脸发白。一看完,顺手撕成了碎片。 
  白豆说,你怎么给撕了? 
  老杨说,怎么,你还打算把它交给领导? 
  白豆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老杨说,这样的事还用想,现在他是什么人?是敌人。你要是给敌人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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