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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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第04期-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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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青的柳枝啊,保佑老师永久平安!
  
    五
  
  曹老师平安归来了。春雾在渡口接到曹老师时,激动得连她自己都感到不好意思。春雾脸色绯红,眼角的黑痣也似乎湮没在绯红里,一点也不显眼了。曹老师背着一个帆布包,头发尽管被风吹得很乱,但头却显得锃光发亮,还残留着理发后搽的白粉。他随着一大帮洲民从渡船上走下来时,春雾心里像突然蹿进了一只兔子似的直捣腾。其实曹老师比原计划提前两三天回来了,而自马三女人喝农药死了以后,春雾心里就萦绕了一种阴森的气息,产生着一种不测之感,担心插在曹老师门楣上的那束柳枝并不能化灾化难,曹老师是一去难归了。春雾已几次放晚学之后一个人默默地来到渡口,眼巴巴地看着一船又一船的乡亲从对江归来,而没见曹老师。她恐惧极了,脑际里闪烁着各种各样可怕的念头。老师被汽车轧上了?或者会不会生上什么暴病,倒在某一处荒无人烟的地方?春雾有一次甚至想,老师会不会在走过县城又走过一个又一个集镇之后,迷路了,不知道怎么回曹姑洲了。见到曹老师之后,春雾为自己的那些荒唐离奇的想法而抿着嘴笑了好长时间。
  “看你笑的,遇上什么开心的事了?”
  “噢,老师,”春雾停止了笑,也停止了脚步,眼睛盯着路旁的水沟里的几条游动的水蛭,低低地说,“没什么开心的事,春雾太傻了。老师回来了,这就好了。”顿了一下,她重复道,“……这就好了。”
  “跟上,春雾。”春雾跟上之后,曹老师问,“我不在的这些天,学校里没什么事吧?有没有学生没上课?”
  “没有,都好好的呢。只是王小明脑门上生了个大疖子,他妈妈帮他请了半天假,带他过江看去的,现在已好了,只剩下一点小痕迹,王小明说,给他治疖子的医生是个瘸老头,本事很大,只用一个小酒杯吸在那疖子上,一会儿就把毒气拔了出来,疖子就消了。王小明说以后老师要是也生了疖子就去找那瘸老头看,老师生过疖子吗?”
  “小时候,一到夏天我的头上就生满了疖子。可现在不生了。那时候,疼得我直想用刀把头割下扔到远远的山谷里,让老鹰把它啄得稀烂。”
  “那不就没命了吗?老师那样想是为了解气解恨。”  “春雾说得对,是为了解气解恨。”  “老师……”  “春雾想说什么?”  “老师走了以后,洲上出了一件大事。噢,也不是什么大事。”春雾说,“马拐队的马三,曹老师知道吧?”
  “知道。”
  “他女人喝药水自尽了。”
  
  接着春雾把她为何自尽,她娘家人“打苏”时怎样抬着尸体穿过曹姑洲,一一告诉了曹老师。不过她没有说她心灵上由此生发的那些无端的折磨。也没有说她给老师的门楣上插了一束柳枝。
  曹老师深情地环视着曹姑洲的田野、房舍、树木,轻轻地吁了一口气。把帆布包换了个肩膀挎着。
  “老师,你还没告诉我这么些天你都遇上了些什么事!跟我讲讲那位山区的老师吧。”春雾害怕老师心情沉重,转移了话题。春雾望着老师还留有白粉的新剃的头,还想问老师在什么地方剃的头,那位剃头匠和洲上的“和尚”哪个手艺好,但她没有问,她更想知道那位患癌症死去的山区老师的情形。
  曹老师从挎包里拿出一个方形纸包,然后一层又一层地剥开包裹的纸,最后露出一张硬硬的正方形纸片。曹老师把纸片递给春雾:“你看,这是什么?”
  “咦,”春雾接过纸片,大睁着眼,“上面还有老师。这图画画得跟真人一样。还有这么多人,都是跟老师一道参观去的吗?”
  “嗯。”曹老师说,“这不是图画。这叫照片,是用机器拍照的黑白片,不是人画的。”
  “对了,那机器是不是叫照相机?有一次王小明好像说过,有一种机器叫照相机,轻轻一按,就能把人拍照下来。我那时还说他在瞎吹。”
  “是叫照相机。王小明没瞎吹。”曹老师指着照片,告诉春雾,“这草房就是邓老师办公、睡觉的屋子,我们参观的人就在这草房前合的影。看到邓老师的事迹,好多人都哭了。草房里只有一个桌子,一个凳子,连一张床也没有,邓老师一直睡地铺,他把床改成了黑板。”
  “冬天也睡在地上?”春雾把照片递给老师。
  “是的,就因为冬天也睡在地上,邓老师患了严重关节炎。”曹老师把照片又递给春雾,“这张照片是送给你的,老师希望春雾将来也能当一名好老师。教洲上的孩子。”
  春雾把照片放进兜里,若有所思地静默着。她感到有些惶然,又有些庄严。春雾记得这是老师第二次说希望她将来当一名老师。
  路上不断有人跟曹老师打着招呼。见到曹老师,洲民们一个个都像见到久违的亲人。曹老师心里也溢满一种像曹姑洲一样广袤的温柔的情愫。
  “老师,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春雾突然兴奋地问。
  “什么日子?”
  “好好看看曹姑洲,你就知道了。”春雾用嘴咬着辫梢,调皮地说。
  已是黄昏时分,夏日的田野被抹上一层橘黄色的夕晖,显得安详极了。田边蓟草的茸花纷纷扬扬地在四周飞舞,好像陶醉在这安详美妙的氛围里。炊烟从一户户人家褐色草舍上空袅袅婷婷地升腾,烟雾蒙蒙之中飘来的浓浓的肉香味。曹老师回头再看到渡口像空蒙中的山影一样晒在树上的渔网时,他明白了。
  “啊呀,我就是赶在这一天回来的。你看我,”曹老师像个腼腆的小孩一样在头发上抓挠着,“下了渡船竟忘乎所以了。”
  “我前几天就开始打驴蒿了,打了好多。”
  曹老师从包里拿出一本书,递给春雾:“这书是我今天上午在县城新华书店买的,是给你买的。你打开看看。”
  这是一本优秀作文选集,书名叫《金色年华》。春雾在扉页上看到曹老师写的字:赠春雾,于七三年“六月六”。
  “六月六,驴蒿烧腊肉。”每到农历六月初六这一天,家家饭桌上都要有一盘驴蒿烧腊肉,这是曹姑洲相传已久的习俗,而且全在这一天晒霉。据说曹姑洲历史上没有哪一次破圩是在“六月六”之后,最迟的一次破圩是在农历六月五日。到了这一天,汛期算是过去了,农活也清闲了,此时驴蒿正繁茂,应该是放松和庆贺的日子。经过汛期的阴湿,家家箱里的衣服都生上了厚厚的霉斑,只有水势定落人们才有心思来晒霉。洲上没有一件好衣服,但衣服厚实充足,这是为了抵御江风的寒气。这一天,密密实实、层层叠叠的褐色夹白色斑迹的衣服连绵于洲上的各个角落。曹老师一走下渡船就看到人家墙上、屋檐甚至树顶都挂着衣服,江风中飘飘荡荡就像万国旗一样。但回到洲上的欣喜使他忘记了这些。
  “六月六”是曹姑洲特有的节日。
  晚上,曹老师和春雾在老队长家吃过饭往学校走的时候,洲上已被一片烟火笼罩。树木、房舍、篱墙和人都在跳跃的火光中憧憧悠悠、闪闪烁烁。家家户户在这一天吃过晚饭后都在门前燃着一堆柴草,通红的火焰,腾腾的烟雾代替着烟花鞭炮,庆贺
                             今年,也祈求来年。小孩围着火堆奔逐嬉闹,大人的脸上也都露出喜庆的神色。炽热的气浪,劈啪作响的树枝,或弯或直的火舌,或聚或散的浓烟,使悲凉的曹姑洲沉浸在一种特有的节日气氛里。
  曹老师和春雾的脸被火光映得红红的,他们边走边停下来观看,心情非常激动。
  “老师,你看我的脸,像发高烧一样烫。”
  “我脸也滚烫滚烫的。”
  “老师,你脸上有烟灰,我帮你擦吧。”春雾拿出一块当手绢的白布,在老师脸上擦着。
  “你脸上也有,我也帮你擦擦。”春雾擦完,曹老师也帮她擦了一下。
  接下来,曹老师又说了许多参观时的所见所闻,春雾却一句也没听清。她精神恍惚,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问:“老师,春雾能嫁给你吗?”
  昨天,春雾身上第一次来红。
  
  六
  
  这之后,小洲上的日子仍在乎平安安地流逝。
  树枯草白,虫蠓繁响,秋天到了,曹姑洲又深深地湮没在颢然茫茫的芦苇花中,江水消瘦了也重浊了,天空中老是萦绕着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硿硿硿硿”的声响,像是某种轰鸣的余音。地面上失去了明亮滋润的各种野花,蓝色的鸭跖草不见了,红色的野百合不见了,在秋天的曹姑洲遍地盛开着紫黄交映的马兰花……
  这之中,油厂的胖大师傅死了,他也是经过许多颠沛流离之后来到洲上的,没儿没女,大队替他热热闹闹地办了丧事,葬在东江那边的山头——他早就选好的那块“牛眼地”。
  这之中,在寒气袭人的清晓,在寥廓沉寂的夜晚,大轮船依旧驶过小洲,留下深远、博大、嘹唳的呜咽,而春雾已很久没再去江边了。
  她仍每晚去曹老师那儿补课。
  转眼,春雾已上五年级了。
  老队长这一天从县上带回一个好消息,县上办了一个农业技术学校,分配给洲上一个名额。他找到曹老师,问谁去适合。
  曹老师沉思了一会,说:“春雾去适合。”
  于是,就决定送春雾去农业技术学校。
  开始都懵懵懂懂,不知道去农业技术学校学习到底有多大好处。到了要走的时候才知道,要在那里学习两年,户口还要转去,毕业之后就是农业技术员,正式国家干部。这在曹姑洲是一件不小的事,家家户户都在议论春雾,说春雾是曹姑洲有史以来第一个吃官饭的人,福分是太大太大了。春雾姨娘更是乐不可支,过江买鸭,买肉,用一个废弃的水瓶打酒,请洲上有声望的人吃饭喝酒,也想借此很好地感谢一下曹老师。几年来,春雾一直是靠曹老师每年的二百工分上学的,春雾姨娘从来也没有像今天这样深感对不起曹老师,即便像酒鬼丈夫说的把春雾接给曹老师也偿还不了这情谊债。她也感到对不起春雾。她给春雾买了一套褂裤,一双红灯芯绒布鞋,还找来了针线,把春雾的袜子、鞋和穿了多少年全都褪了色的衣服上的破洞、裂缝胀线的地方一一补裰好,并早早替她把衣服、被子、盥洗用品捆扎好,收拾停当。曹老师来喝酒的时候,春雾姨娘拉着他的手,悲喜交加地哭了起来。而春雾姨父双脚下跪,抱头打揖,泣不成声,涕泗滂沱。
  小洲人日月孤寒,聚在一起喝酒是少见的事,被邀请的人都早早地到了,每人都郑重其事而又情深意长地带了礼物,有的送一条毛巾,有的送一块布料,也有的送几只鸡蛋,老队长送的是用红纸包着的两块钱。只有曹老师两手空空,没带礼物,在春雾姨娘眼泪未干地和他们推拉礼让的时候,曹老师微微有些局促。
  多少年来,这大概是曹老师第一次上春雾家做客。春雾心情格外激动。曹老师跨进门槛的时候,春雾像见到生人一样,脸红了。春雾端来一杯糖开水,略带羞涩地递给老师。曹老师接过杯子,望着春雾不自然地笑了笑。这一小撮红糖是从小姐姐家拿来的,小姐姐正在家坐月子,春雾早就暗暗准备着用来招待老师。她用两层纸把红糖包好,放在箱底,像收藏一个秘密似的惴惴不安,这之中,去县城上学的事依然遥远而苍茫。
  酒桌上,人们都说着对曹老师感激的话,叮嘱春雾不要忘了曹姑洲,不要忘了曹老师,春雾姨父姨娘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一个劲陪曹老师喝酒。气氛喜庆而又真诚。但曹老师总感到不得要领,春雾也觉得心里空泛泛的……
  “大轮船大概过去了吧,老师。”
  “没有过去。我今天特别注意,没有听到大轮船的呜叫。”
  “小时候在这里看大轮船,我怎么也想象不出坐在那大轮船上的情形,现在我就跟小时候一样。老师,我突然觉得我又回到小时候了。一个人孤零零的。我想象不出县城会是什么样,农业学校会是什么样。”
  “春雾再也不会像童年那样孤单了。你会有新老师,新同学。”
  “新同学,新老师……是什么样的人呢?”
  “肯定是很好,很好的人。因为,好人总和好人在一块。”
  清寒逶迤的西江沿依旧迷蒙而又岑寂。绀青的夜色映照着江面上如水似梦的雾气,飘飘忽忽、若隐若现,点点渔火在更远更迷离的夜色中微弱地闪烁。从江面上吹来的风清冽而悠柔。埂堤、田野上不住地有窸窸窣窣的碎响,像是万物在这沉闷旷远的夜色里萌动,沉吟……
  “老师,”曹老师站在苍颓的大树下,默无声息。春雾靠近老师,“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小时候。”
  “老师,你为什么总爱想我小时候的事?今天见到老师我突然觉得我是一个大人了,我还觉得老师……年轻了。”春雾更紧地依偎着老师,隐约的星光映现着老师耳根至腮帮间稀疏而粗硬的胡茬,映现着老师宽阔而有棱角的嘴唇,春雾从来也没有这样切近而亲切地注视过老师,她好像第一次发觉老师脸上有胡茬,与此同时,一阵从没有过的恋人一般的甜蜜风啸一样盈荡在心田。
  “你第一次来学校报名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曹老师把手放在春雾肩上,“老师从你眼边的黑痣上认出你的那一会儿,冲动极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冲动,我脑际里立即浮现一个画面,那是在家乡的山道上为父亲出丧的情景,飘洒的纸钱,猩红的棺材,血红的夕阳,还有那‘可怜的儿呀,没爹没娘的儿呀’的哭喊……其实,父亲的丧事我根本就记不得了,我不知道我脑际里哪来那个画面的,但就在那一会儿,我和你合二为一了。当时若不是当着那么多学生和学生家长的面,我真会流出眼泪。现在,在你离家前夜,我又像回到了十多年前的冲动里,我想着你的童年,也想着我的童年。只不过那一次是重逢,这一次是离别。”
  “老师……”春雾一把抱着老师的腰,把头深埋在老师胸前,声音堵塞而颤抖,“我离不开老师呀!”
  曹老师紧紧地搂着春雾抽搐着的双肩,哽咽着。
  “春雾,你可从来都是沉静的。”过了好久曹老师才平稳下来,他轻轻推开泪水涟涟的春雾,“老师还希望你能坚强!”
  春雾仰起头,望着老师,感受着老师平静而温暖的鼻息。她觉得老师就像她家门前的那株水青枫,多汁而硬挺。而她自己此时却像小草一样柔弱,需要依傍。
  “春雾,你听老师说,”曹老师凝视着夜色苍茫的江心,脸上有一种令春雾陌生的威严的神情,“人是深不可测的,人的感情是深不可测的,和春雾认识之后,我总觉得除了那些已有了名称的关系之外,人与人之间还有更深的情感,更深的联系,似乎还很神秘,说不清。”说完,曹老师感到局促不安。
  “老师,你可从来没跟春雾说这么深的话。”春雾迷惑地望着曹老师,她觉得这些话不像是老师说的。
  “老师从来也未像今晚这样深想过,”曹老师重新面对着春雾,温和地说,“老师太激动啦,所以就瞎说开了。”
  “老师没有瞎说。老师说得太好了。真的,老师。春雾有一天也会像老师那样,说很深很深的话吗?春雾太笨了呀!”
  “春雾以后感受的一定比老师更多,更深。”顿了一下,曹老师说,“直到今晚我才发现,春雾,从你第一次来学校报名的那一天起,我就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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