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孝阳中短篇小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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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孝阳中短篇小说上- 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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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妈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妈妈为什么叹气。没过多少年,溪水里的鱼便被人们捕捉殆尽,在那个饥饿的年景,人们啥都敢吃,老鼠、蚱蜢、青蛙……一些用肩膀拉着犁具的人们在泥土中发现泥鳅、黄鳝,就像现在的人拣到钱包,眼睛马上发光,立刻钳起往嘴里送。犁田通常得两个人,前面拉,后面扶。前面拉的是年轻人,后面扶的是老人孩子。这种发现泥鳅、黄鳝的机会多半属于后者。我妈说,曾有个年轻人回头瞅见他父亲把泥鳅往嘴里送,馋得不行,摔开勒在肩膀上的绳子,俩父子扭作一团。而他父亲已经把泥鳅咽下肚。年轻人顿时火冒三丈,抄起犁具把他父亲的脑袋劈得两半。旁边犁田的人吓懵了,年轻人傻眼了,就往山边跑,跑到石壁边,猛地一撞,也死干净了。
  我问妈妈,牛呢?为什么不用牛在前面犁田呢?牛上哪里去了?
  我妈看了我一眼,没说话。我就不再吭声了。
  
  我姥姥的爹被镇压的那天,我妈与伙伴们埋伏沙滩对面的芦苇丛中。那是春天,雪白的芦花开得灿烂,在空气中飘洒出好闻的清香。我姥姥的爹跪在沙滩上,被捆成一只棕子。溪水从天空下流过。一些叔伯们拎着锄头围着半圈。他们急促地交谈。我妈用手蒙着眼,在指缝里偷看。所有的孩子都用手蒙起眼在指缝里偷偷看。他们平常只看过杀鸡宰鱼。眼前即将要发生的事情对他们来说,是一个莫大的诱惑。而事实上,这些孩子们也发了一个誓约——若有谁半途溜走,那么他或者她就是菩萨打的。这是一句恶毒的誓言。不过,得用乡音说,才能真正表达出它的全部涵义。总之,孩子们没一个敢违背誓言,他们屏声静息等待。他们没等很久,仅仅一会儿,叔伯们便抡起锄头。他们之间的配合显然不够默契,不无慌乱,锄头与锄头在空中发生碰撞,但这并不影响什么。我姥姥的爹眨眼间就成了一团肉泥,然后被几把锄头勾起,扔入溪水中,溪水很快就红了,像晚霞落在上面。
  
  我没问我妈那些抡锄头的人具体是谁。我妈只用一个“叔伯们”便轻轻掩盖掉他们的面容。我想“叔伯们”也不是平空掉下来的。我曾回去过公社,问过一些老人。这些老人眼睛里糊满眼屎。其中一个见我进屋,颤危危地爬下床,问我是谁。我说了妈妈的名字。老人激动了,开始往床板下钻。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静静站着。屋里很暗,阳光都在外面。过了几分钟,我才适应了里面的光线。左边墙壁边有一张单人床,屋子正中间有一口铁锅,铁锅下面有几块胡乱垒砌着的砖头,右侧墙壁边还有几个干瘪的蛇皮袋。就这些东西了。我吁出一口气。老人拿出一块黑乎乎的东西,往上面不停吹气,用手掌来回擦拭,再往那口铁锅里加水。我问,干什么?老人嘟咙好久,我才听明白那是一块肉。我问他把肉放锅里干什么?他说给我吃,说我妈有福气,我现在是了不得的人物。他说着说着哭起来,身子瘫软下去。我把他扶回床。老人臭哄哄的,像一滩鼻涕,尽管他生了四个儿子一个姑娘。我放下一百元,出门离去。我为此行的目的感到后悔。我想自己确实不应该想去弄清楚那些“叔伯们”究竟是谁。我妈不说,自然有她的道理。
  
  我搬了把椅子在妈妈身边坐下。我妈坐在藤椅上看着头顶的天空。天空中有蝴蝶。蝴蝶是白的,天空是蓝的,白的在蓝的里面晃动,紧接着,又出现一只,一上一下,一左一右。它们像兄弟,又像爱人。它们飞过院墙。墙壁很高,也厚,它们还是飞过去了,忽然折身,顺着阳光飘落,像两片树叶静静地歇息在院墙上。
  我问,姥爷呢?
  我妈说,他死得早,死得好。
  我又问,姥爷的一妻三妾呢?
  我妈说,死得死,走得走。
  我妈剧烈咳嗽起来。
  我的姥爷是被他的一妻三妾活活气死。那时,他在床上已经不能动弹,身上长满蛆,他呆的那间屋子臭得让人喘不过气。他眼睁睁看四个女人一边争吵一边翻箱倒柜。最后,她们齐心协力把我姥爷抬下大床,把大床翻成底朝天,这才心满意足地叫来我姥姥。我姥姥早被她们赶出大屋,领着我妈妈栖身于后面一间原本是牛棚的土屋里。我姥姥独自在屋里陪着这个她不爱的男人。我姥爷嘴里冒着腥黄的泡沫,眼珠子翻起,下巴朝向屋外,喉咙里嘎嘎响。我姥姥哭了,说那些东西她全不要。我姥爷愈发激动,挣扎着伸手,他想抓住什么,可什么也没有抓住,手很快垂落,脚挺了挺,人就硬了。
  我姥姥擦洗完我姥爷的身子后又被赶回那间牛棚,甚至不被允许参加他的丧葬。我姥爷屋子里多出一群膀阔腰圆的人,据说是他的同族兄弟。他们与我姥爷的一妻三妾发生争执,并动起手。一个女人被打死。另外三个跑掉。他们对闻讯赶来的我姥姥的爹横眉立眼,认为他想趁火打劫,也认定他没有资格来分这一杯羹。虽然我妈是我姥爷的女儿,但女子上不了家谱进不得祠堂。他们黑压压地守卫在大屋门口。我姥姥的爹乖乖闭上嘴。不过,他们在听到我妈稚嫩的哭声时,还是发了一点慈悲心肠,把那间牛棚留给我姥姥,还有这把藤椅。这把藤椅在他们与那几个女人打架时被很偶然地扔到我姥姥屋前,而且,没有一点损坏。
  
  我妈说到这里,神情陷入恍惚。我站起身,走到妈妈身后,轻揉她的肩膀。她的头发已经全白了。这是必然。这把藤椅的存在与完好却是偶然。必然存在于偶然之内。我妈坐在藤椅上忧伤地望着前方。我把妈妈搂入怀里,听见妈妈脸上泪水在流。她的泪水滴在我手背,烫,且粘。她的嘴歪成一个月牙形。哭泣已经让她忘掉身边的我,她呜咽着,鼻涕不断流下。
  
  我妈姓李,但我不姓李。我姓陈。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姓陈。我妈没给理由。我生下来就没父亲。村里的孩子们管我叫杂种。一开始,我不高兴。后来,听人说,有一个叫袁隆平的先生发明了一种杂交水稻,让田里的农作物的亩产量翻了几番,救活好多人。我对杂种这个词就不大感冒。杂交水稻也是杂种。这个想法很让心里温暖。
  我常坐在田埂上望着那一片片金黄的稻田发呆。它们很香,像一块块丝帕,能把心里面所有的不开心全抹掉,尤其当夕阳西下炊烟袅袅时,这些香气简直像天使。我问过我妈,我爸是谁?我妈就拿灶前烧火的木柴狠狠打我,打了一阵,抱紧我,嘤嘤地哭。我不哭。
  从小,我就不爱哭,这并不是说我就不哭,我只是在一些特殊的时候才哭。我也说不清这些“特殊的时候”究竟是怎么回事,它们像一把长矛突然当胸撅来。我的痛觉神经发育得比较迟缓。我妈打完我的几个时辰后,我才会感觉到痛。我痛了,便去屋后的竹林里摘下一片竹叶,慢慢走去田边,呜呜地吹。
  我的姐姐便悄不作声地跟着我。我走,她也走;我停,她也停。有时,她的影子会被月光扔在我脚边。我小心绕开,继续往前走。路上偶尔会出现几条盘踞在路中央像一捆草绳的蛇。我有点害怕。我的姐姐不怕,紧走几步,伸过冰凉的手握住我说,回去吧。
  我点头,扔掉手中的竹叶,默不作声跟着姐姐回家。
  我喜欢姐姐。她不姓李,不姓陈,她姓唐,叫唐婉。不过,大家都叫她“糖碗”。我的哥哥叫唐刚,大家都叫他“糖缸”。至于我早夭的那两个哥哥姐姐,我就不知道他们叫什么。我妈提到他们时,总叫他们讨债鬼。我妈先生讨债鬼哥哥,再生讨债鬼姐姐,生唐刚,生唐婉,最后生我。生唐刚时,讨债鬼哥哥死了三年;快要生我时,讨债鬼姐姐死了已近三年。
  我妈说的话含糊不清。我还是听明白了。讨债鬼哥哥是用一床破床单裹着扔到了河里,讨债鬼姐姐要好些,躺在一个用几块松木板胡乱钉成的小盒子里被埋入土中,没有坟,更别说墓牌什么的。我妈说,前些年,她偷偷去了一趟那里,那里的草长得比人还要高。
  
  讨债鬼哥哥的死不怨我妈,也不怨他爸爸。毕竟,他爸爸尽了最大的努力。罪魁祸首是“观音土”。这种东西与菜叶、树皮、草根放在一起煮,可以用来能充饥,只是吃了拉不出屎,肚子涨得溜圆,得用手指伸入肛门抠,抠出一滩脓血来。当然,这些都是次要的,与讨债鬼哥哥的死没多大关系。重要的是,吃“观音土”会放屁,不停地放,放得人心惊肉跳。
  那天,讨债鬼哥哥的爸爸潜进大队仓库,准备偷一点东西。仓库是村里原来的祠堂,青砖条石,非常结实。窗户很高,还装有铁栅栏。只有一道门。门上有二把锁。钥匙归队长与支部书记共同掌管。门口由大队几名干部带人,带梭标、砍刀二十四小时轮流把守。有几个外村过来想抢粮食的人就被打死在大门口。按说,仓库就算是苍蝇也飞不进来,可他却进来了。村里人说他是狐仙附体。我妈后来告诉我,他是沿着祠堂下水道溜进去的,爬了足足二百多米。这就与魔术一般,谜底往往简单得要命。但到今天,村里人也都还不知道。我妈说到这里,不无自豪地笑了。
  我妈说,他真了不起。
  他的确了不起,虽然那一次,他并没有成功地把粮食偷回家。
  他被抓住。他放的屁实在太响。他不应该吃那么多的“观音土”。外面的人被惊动,从门缝里发现他,叫来队长与支部书记,大家红着眼睛把他打得鼻青眼肿。这不能怨村人,仓库里的东西是所有人的命根子。虽然,他们与他有着这样或那样的关系,或是叔、或是伯,或是侄。他们叫他老实交代他是怎么进的仓库。他不说,还用舌头舔嘴巴,他的嘴角还有黄豆碎屑。这令他们更愤怒,于是,很快,他就奄奄一息。他仍然不说。他们就把我妈也抓来,也吊起来,也一顿暴打。他还是不说。等到他们终于丧失耐心,把他与我妈放出黑屋子,讨债鬼哥哥已经死了。不过,不是饿死的,讨债鬼哥哥跑到厨房水缸边玩,结果一头扎进里面。
  那年,村子里常饿死人。有的人上午还会与你打招呼,下午就不会动。我妈没死得感谢讨债鬼哥哥的爸爸。他已经被打断腿,但他告诉了我妈进出仓库的方法。我妈去了,小心翼翼地弄回了一点食物。就是那点食物再混杂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帮助我妈渡过了灾年。
  我妈说,那条下水道真黑。比刮风暴的夜还要黑。她都以为自己要死在那里了,但令人高兴的是,她在下面遇上一只老鼠。老鼠吱吱叫,而且咬人。我妈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
  我妈说,若没有那只老鼠,她还真不晓得自己是否有力气爬过去,并挪开出口处那块非常重的青石板。
  我妈说,其实老鼠肉挺好吃的,咬起来特别有劲。
  我说,猫逮老鼠。妈妈,你比猫还行啊。
  我妈说,那老鼠也是饿得不行。可惜它块头没我大。只好我吃它了。
  我妈说到这里念了一声菩萨保佑。我妈一直确信那只老鼠是菩萨送给她吃的。不管怎么说,那是一块肉,有营养。而我妈那时肚子里已经有了讨债鬼姐姐。
  我问,那些人生前为何不一起把那仓库砸开?好歹比活活饿死强啊。
  我妈叹了一口气,谁牵头呢?仓库里又有多少东西?若砸开,恐怕饿死的人会更多吧。
  为什么?我妈没有回答我,目光又投向蓝天白云处。
  仓库里的粮食可能仅仅是一个希望,或许里面根本就没啥东西,但总比什么希望也没有的好。大队干部采取高压手段维持着这个希望,比任由肥皂泡破裂似乎更能激起人们求生的信心。
  或者说,当粮食欠缺时,由干部组织平均分配,将仅够一天吃的粮食分成三十天吃,虽然都吃不饱,但活命下来的人的数量应该要比村人砸开仓库自行分配的多。砸开仓库,获利最大者为年轻力壮者,妇幼老弱、鳏寡孤独毫无疑问会被抛弃。
  又或者说,仓库的存在意味着权力机构的存在。若它被砸开,求生欲望将毫不留情踏过原有秩序的尸体。村里虽然饿死了人,毕竟没有像邻近村庄发生人吃人的惨剧。
  我想了一会儿皱起眉头问,干部有没有饿死的?
  我妈好像没有听见,过了好长一段时间,这才点了一下头,又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再点了一下头。队长与支部书记最后都饿死了。
  我没再问下去。我想起另一个问题。若妈妈不去偷那点粮食,饿死了,别人活下来了,我自己还会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吗?妈妈是小偷,她可能偷走了另一个人的生存机会。她有罪吗?又或者说我是生而有罪吗?这样的问题确实无聊。
  我拣起脚边的一块细石。石头没有棱角,很烫。它一直在太阳底下吸取热量。我眯起眼打量太阳。也是这么一个暖和的下午,讨债鬼姐姐出生了。她没足月。早产。不会比一只小猫重。幸好,年景一天比一天好了。但她爸爸还是死去了。我妈一个人带着讨债鬼姐姐生活在阳光下。
  
  我妈说,唐婉加唐缸再加我,都没有讨债鬼姐姐十分之一聪明。
  这个不等式我不知道妈妈是如何计算出来的。我做过一整套智力测试题,得分不高,为40。这说明我很愚蠢。不过,就算唐婉、唐缸与我一样,加起来120,再乘以十,也是1200,而智力测试题的满分不过200。讨债鬼姐姐岂不比上帝还厉害?我暗自揣测,也许,妈妈想表达的只是一种惋惜之情。
  我没见过讨债鬼姐姐。她也没有留下相片让我得以瞻仰。我只能用妈妈絮絮叼叼的碎片一点点拼起她,财着色,然后像一个笨拙的手艺人,面对着手下已没有人味的瓷像发呆。这世上真的出现讨债鬼姐姐这么一个人吗?她的故事都可以写入《搜神记》了。
  讨债鬼姐姐五个月会叫妈妈,七个月会走路。一岁多一点,会扶着墙壁在村子里到处走。二岁那年,我妈病了,下不了床。她晓得搬把椅子站上面,够着灶沿,往锅里添水,加红薯,烧火,再顺手去邻居家的鸡窝摸二个蛋。做好饭,用碗小心盛妥,放在妈妈床边。这一切都是在我妈熟睡的时候做的。我妈醒了,吓一跳,问是不是有谁来过。讨债鬼姐姐摇头。我妈问,饭是谁做的?她指指自己。我妈不信。她搬了把椅子去灶台边,站上去,用碗从锅里舀出水,又用丝瓜瓤裹好端来,往碗里吹气说,妈妈喝水,水不烫。我妈喝了两口水,抱紧她放声大哭。她不哭,用手去拍我妈的背,嘴里哼着曲。曲调是我妈经常哼的。
  “小花猫,快睡觉,睡着了,日子好……”
  我妈说到这里,眼圈又红了。我有一点伤感。我妈并没有叙述她是如何把讨债鬼姐姐养到二岁。她有意无意忽略了那二年。
  究竟是什么养活了她们?
  我记得自己有一天独自跑去电影院看录相。里面稀稀落落坐着一对对男女。我看了一会睡着了。等我醒来,看到屏幕上有一个在脱裤子的年轻女人。我以为是在放A片,可很快发现自己错得厉害。没有几个女人会在下雪天跑去拍A片。天很冷,女人是青紫色的,非常瘦,数得出胸脯上的骨头。这真难为这位并不太漂亮的女演员。她哈着白气,身子抖得像患了严重的痢疾,对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头嚷道,“日”吧,“日”我吧,“日”完给我个馒头吃吧。
  女演员有足够的敬业精神,妆也化得不赖,可惜却无足够演技。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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