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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贺均平回来得极晚，天色全暗了他才一身酒气地回来，一进院子就直奔琸云屋里，气喘吁吁地道：“琸云，我打听到大哥他们消息了。”
琸云“噌——”地一下站起身，噔噔噔地奔过来，拽着他手拉到桌边坐下，亟不可待地问：“怎么样？没出事儿吧？”
“他们似乎去了燕地。”贺均平脸上有淡淡不正常红晕，说话时酒气扑鼻，显然喝了不少，“我酒肆里遇着几个燕地来客商，他们说燕地仿佛曾见过大哥和宋掌柜。我仔细问过，形貌打扮都与他们无异。”
琸云发现他说话时嗓子哑得厉害，赶紧给他倒了杯茶，拍着他肩膀哄着他喝下去，罢了又问：“他们可都还好？”
贺均平使劲儿点头，“那客商说他们跟燕地官府人搭上了线，正谈生意。若是顺利话，估摸着这几日就该回来了。”他今儿为了从那些客商口里套话，喝了不少酒，整个人都喝晕乎了，一路勉强撑着才回来，这会儿见着琸云把话说明白了，脑袋就开始发沉，摇了摇，就软趴趴地顺势倒了桌上。
听说柱子他们无恙，琸云悬了许久心总算落回了肚子里，这才认真打量起贺均平来。小孩子明显喝高了，小脸红扑扑，安安静静地倒桌上呼呼大睡，不哭也不闹，酒品倒是不错。
琸云守了他一会儿，想了想，还是去厨房给他熬了一锅浓浓醒酒汤，拍着他脸把他给弄醒了，哄着他喝了一大碗，又叫了阿东和叶子把他抬回去睡觉。
第二十回（）
二十
知道柱子和宋掌柜安然无恙后，琸云心放回了肚子里。没了心事，她闲着没事儿干，就开始观察起院子里这三个小孩来。
阿东和叶子明显是过过穷苦日子可怜小孩，难得能有处遮风挡雨地方，格外珍惜，他们俩生怕琸云哪天不高兴了又把他们赶出去，所以过得分外小心翼翼，每天都察言观色看琸云脸色行事，生怕自己哪里不留意惹恼了她。
而相对，他们对贺均平便没那么恭敬了，虽说贺均平一个人轻轻松松能打得过他们好几个，可这院子里并非谁拳头大就听谁，贺均平琸云面前不也老老实实——他们可一点也不信琸云能打得过贺均平。
至于贺均平这小狼崽子，骨子里还深深地保留着世家子弟矜贵和骄傲，不论处境如何艰难，他总要努力地维持着自己作为贵族少爷风度，举一个简单例子——除非是琸云亲自做饭，不然贺大少爷从来不去厨房。
贺大少爷坚决地认为自己与阿东和叶子那种平头百姓不同，绝对不能容忍自己沦落到与他们同样地步。不同于阿东他们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贺大少爷过得很是肆意，他甚至都不叫琸云“师父”了，整天“方琸云”长“方琸云”短，每次叫唤时候，还会故意朝阿东得意地挑眉来显示自己与他们不同。
有时候他还偶尔从嘴里冒出一句“云丫头”来，当然，这都是背着阿东和叶子时候才这么干，因为每次他这么一叫，琸云就会毫不客气地狠狠瞪他几眼，让他觉得挺没面子。
贺均平带来平安消息第三天晚上，柱子和宋掌柜终于回来了。
宋掌柜进院门时候整个人都发飘，他半张着嘴不敢置信地看着院子里多冒出几个小萝卜头老半天没说话。柱子根本没注意到他脸色，瞅见琸云和贺均平光顾着高兴了，一个劲儿地傻笑，冲上前来想抱一抱琸云，才刚刚扬起胳膊，贺均平就一脸灿烂地冲到他怀里了。
“大哥你瘦了，”贺均平亲亲热热地使劲儿拍着柱子背，小脸上满是笑意，欢喜又激动样子，“你们去了那么久一直没消息，琸云跟我实放心不下，所以就进城来打探消息。幸亏宋掌柜房子没卖出去，不然我们俩就得露宿街头了。”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又躬身朝宋掌柜作揖行礼，“这几日贸然来府上打扰，实唐突，还请宋掌柜海涵。不过您放心，我们只动了两间厢房，主屋丝毫未动，只是琸云将您房里被褥抱出来晒过了……”
这小鬼嘴皮子十分厉害，明明是他们不是，可从他嘴里说出来，倒好像是他们做了什么好事似。琸云托着腮看着宋掌柜一口气憋肚子里怎么也没法子发作，实忍俊不禁，憋笑憋得肚子都酸了。
“我家二丫就是能干。”柱子听着贺均平话，洋洋得意地使劲儿夸赞着琸云，宋掌柜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眯起眼睛深深地看了琸云一眼，竟是没有再追究，只沉声问：“有没有吃？”
贺均平立刻掉头去吩咐阿东，“你们俩赶紧去煮饭，家里头不是还有鸡蛋和鱼么，都给弄了。叶子你也去帮忙烧水，宋掌柜和柱子大哥赶了这么久路，风尘仆仆，恐怕早就累坏了，先洗个热水澡也好解解乏。”
阿东和叶子乖巧地应下，立刻掉头去了厨房。才走了两步，阿东似乎又想起什么事，迟疑了一下停住脚步，转过身怯生生地问：“掌……掌柜，山哥和小桥哥他们……还没回来么？”
柱子猛地一拍额头，立刻回道：“差点忘了这事儿了。我们都是一道儿回来，小山担心你们俩，一进城就去城隍庙找你们了。若是找不到，想来就会来这边。”
阿东和叶子立刻松了一口气，眉开眼笑地朝柱子和宋掌柜道了谢，高高兴兴地去厨房忙活了。
果然，饭菜还没准备好，小山和小桥就找过来了。这俩孩子外头奔波了近一个月，看起来像是忽然长大了许多，气度沉稳老练，看起来倒比柱子还要成熟些。琸云看着他们时候就想，下次一定要把贺均平也带出去走一走，省得这小鬼跟长不大似，忒幼稚。
一伙人高兴地吃了饭，用餐时柱子眉飞色舞地提起他们此行中种种经历，引得几个小鬼大惊小怪，宋掌柜一直沉着脸不说话，时不时地抬眸朝柱子瞥一眼，满脸无奈。
他们几个赶了好几天路，累得够呛，待用过饭后，便各回各屋去休息。宋家被褥不够，只能开这几间房，琸云是姑娘家自然要独占一间，宋掌柜又有洁癖，自然容不得与旁人同住，余下六个人总不能挤一起，旁不说，贺均平一定会跳起来反对。
后还是宋掌柜发话，让小山领着他们几个孩子附近客栈住下，贺均平和柱子住一起。贺大少爷虽然有些不满意，但这总比跟那几个小鬼挤一起要好得多了。
第二日大早，小山就领着几个孩子回来了。阿东和叶子继续去厨房干活儿，小山和小桥则帮着打扫院子。琸云起床时候，瞅见他们一个个忙前忙后，忽然觉得自己和贺均平有些太大老爷做派了，简直有欺负人嫌疑。
她正自我忏悔着，贺均平眯着眼睛梦游似开了门，踉踉跄跄地踱到琸云身边蹲下，有气无力地道：“不行了，再这么下去小爷都活不了。方琸云，你说柱子大哥以前都好好，怎么现忽然打起鼾来，害得我昨儿一晚上没睡。我可不管，今儿晚上不决计不跟他住一屋，就算打地铺我也住你那屋。”
琸云白了他一眼，道：“大少爷您可真挑剔。瞧瞧人家——”她朝院子里正忙得热火朝天小山他们努了努嘴，一脸鄙夷地道：“您再这么喋喋不休地挑毛病，真不怕我把给你赶出去啊？看看他们多勤！仔细学着点！”
贺均平轻蔑地斜了他们一眼，一点也不脸红地道：“都是些下人干活儿，像我这么聪明人，怎么可能去抢着做那种事。方琸云你不是也不喜欢做这些么？咱们俩都是干大事人。对了，宋掌柜不是跟燕军搭上了关系么，我觉得咱们可以大干一场……”
他兴致勃勃地跟琸云商量起下回药材生意事，比如哪些药材好卖，走哪条路安全，怎么样才能不引起歹人注意，云云。这小鬼趁着这几日外头打探消息工夫竟然还学了不少东西，这让琸云忍不住对他刮目相看。
贺均平说得口干舌燥了，一抬头，才发现宋掌柜竟不知什么时候站了身后，微微蹙眉看着他，脸上神色很是复杂。宋掌柜可不比方琸云，他是个大人，而且还是个挺有本事大人，起码贺均平是这么想，他心里头有些打鼓，讪讪地朝宋掌柜笑笑，厚着脸皮道：“宋掌柜觉得我说得对不对？”
宋掌柜盯着他看了半天，终于开口道：“下回你跟着我一起去吧。”
贺均平脸色一喜，方琸云托着腮看他们俩，笑眯眯地道：“上回本就打算带着他一起来，不想这小鬼竟然病倒了，不然跟着我们一道儿，倒也算是不小助力。宋掌柜可别小看他，他跟着我学了一阵，无论是武艺还是箭术都不错，寻常两三个成年人怕也不是他对手。”
宋掌柜板着脸看她，过了好一阵，才忍俊不禁地笑出来，“你这小丫头说来说去，不就是想说自个儿本事大，下回一定要记得带上你么。心眼儿真多！”
琸云一点也不觉得不好意思，一脸郑重地道：“我都是为了你们安全着想。现世道多不太平，宋掌柜出去了一趟，想来感受愈发深刻。您这斯斯文文手无缚鸡之力，若真遇着歹徒，岂不是要倒大霉。而今我们生意才刚刚开始，本小利微，实没有请护卫押送本钱，就只能靠自己了。对了，我听石头说宋掌柜已经搭上了燕军线，您仔细跟我们说说……”
她把话题一转到生意上，宋掌柜立刻来了精神，仔仔细细地把这途中经历说与她们听。
这一趟生意他们赚得并不多，当然也不算少了，起码宋掌柜还是比较满意。重要是，他们搭上了燕军线，日后生意就要好办得多了。
“我估摸着明后年仗会越来越多，老百姓可要遭殃了。”宋掌柜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摇头道：“接连着好些年战乱四起，朝廷动荡，民心不稳，恐怕这江山早晚得换人——”他话一说完，猛地察觉自己有些孟浪了，慌忙住口，抬眸朝琸云和贺均平看了一眼。
贺均平脸上露出激愤神色，双拳紧握，咬着牙道：“那狗皇帝宠信奸臣，是非不分，早晚要把这大周江山断送他手里。”
琸云轻轻拉了拉他衣袖，小声劝道：“小石头你且注意些，虽说这是自己家里，可这种话不能乱说。若是被有心人听到传了出去，不止是你，就连我们连带着宋掌柜也要遭殃。”
贺均平飞地朝院子里小山等人瞟了一眼，知趣地点头，闷闷地回道：“我晓得了。”
想了想，他又小心翼翼地问宋掌柜，“您跟燕军做买卖事儿，小山他们都知道？”
“既然都上了同一条船，哪能瞒着他们。我若是没有把握，怎么敢贸贸然把他们几个带上。”宋掌柜一脸淡然模样，仿佛一切全都掌握中，“你们俩小鬼想得倒是周全。”
琸云咧嘴笑，“宋掌柜过奖了。”
第二十一回（）
二十一
宋掌柜把此行一应收入开支做了详细账目拿给琸云检查，琸云打开来看了几眼，微微一愣，愈发地觉得面前这个年轻人高深莫测。这账目条理清楚、收支明确，便是以前方头山老账房也不一定有这样本事。
琸云听说过江浙那边有些大商户人家嫡子就是打小被培养着打算盘记账，这宋掌柜莫非也是如此出身？但他又如何沦落到如今只靠一间门可罗雀小药铺来谋生地步？
琸云心中虽有疑问，却并没有出声询问，只是指着账本后数字笑了笑。宋掌柜乌黑眸子落她脸上，沉声问：“方姑娘有异议？”
琸云点头，“这个太多了。说实话，我和大哥没帮上什么忙，只是投了些银子进去，那些银子还是宋掌柜帮忙赚，换了别人，宋掌柜也照样能把这生意做好。日后这账就依照三七开来算，工钱额外再出，宋掌柜觉得如何？”
她如此大副让利让宋掌柜觉得既意外又有些不可思议，上一次卖人参时候，琸云表现得很是强势，人又精明，一副精于算计，掉钱眼里小财迷架势，可今儿她却摇身一变，忽然通情达理、大方爽朗起来。宋掌柜愈发地觉得这小姑娘不同寻常。
宋掌柜人聪明，只稍稍一动脑筋便晓得琸云如此作为原因。什么叫做放长线钓大鱼，这就是了。宋掌柜一方面觉得好笑，一方面又为对己成为别人眼中“大鱼”生出些异样、难以言喻窃喜来。
“既然方姑娘如此坚持，”宋掌柜心照不宣地朝琸云笑，“那宋某便只有厚颜生受了。”
两个人俱笑起来。于琸云而言，宋掌柜话却是为了解决了所有后顾之忧。这辈子琸云挂心事情只有两件，一件是陆锋生死，另一桩则是大哥柱子前途。琸云不清楚这辈子她究竟会遭遇什么样事，虽然她已经下定决心要远离陆锋，如果依照上辈子事态发展，她应该能过上平静而平安日子。可是，将来事谁又能说得清楚呢，万一她再一次落草为寇，难道她还把柱子也一齐拉上山？
琸云很清楚自己大哥性子，他老实又憨厚，没有决断力，帮人打打下手也就罢了，让他自己去干一份事业来，简直比登天还难。倒不如托付给宋掌柜，有他庇佑，柱子一生无忧。
宋掌柜家里歇了两日，第三天就出门去收药材。这回琸云没让柱子跟着，让宋掌柜带着小山和小桥去帮忙，至于贺均平，琸云不去，他自然也不肯去。
趁着宋掌柜去收药材短短几日，琸云每日都督促着柱子练武射箭，几乎是闻鸡起舞，直训得柱子叫苦不迭。
“路上可太平呢，根本就没那么多土匪。”柱子一边叫苦一边想要说服琸云，“俺们去了一趟燕地，拢共才遇着两拨人，一个个饿得面黄肌瘦，哪有什么力气。俺带着小山、小桥上前一比划就把人给吓走了。”
贺均平拉弓上弦，利箭空中画出一道转瞬即逝光影，“砰——”地一声准确无误地钉五十步开外靶心上。柱子半张着嘴发了半天愣，不待琸云说话，老老实实地划拉着手里弓箭跟着贺均平练习去了。
琸云知道柱子是一根筋，有时候认定了一件事儿十头牛也拉不回来。于是她懒得再与柱子解释什么，只板着脸命令他陪着贺均平一起练武。
相比起柱子又臭又硬，贺均平则配合得简直可以用乖巧听话来形容。他完全不用琸云叮嘱，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练武，简直到了废寝忘食程度。这让琸云都忍不住感叹，难怪这小子将来能做到大将军，旁不说，单是这一份毅力已是常人所难及。
他甚至还背着琸云偷偷劝说柱子，“大哥你别以为自己跟着宋掌柜出去走了一趟就什么都知道，上回你们才带了多少东西？不到一百两银子货物，恐怕还装不了一车，寻常土匪们瞧不上，所以懒得搭理你们。日后我们东西多了，他们怎么还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说山里土匪，到了冬日里，流民都是成群结队，一两个自然不怕，可万一纠集几十号人，你能打得过？恐怕连性命都得搭上！你自己不把性命当回事，连琸云也不顾了么？”
柱子顿作羞愧之色，一脸赧然无言以对。贺均平一脸严肃地拍了拍他后背，郑重道：“大哥你仔细想想吧。”说罢，一边摇着头一边故作唏嘘地走开。琸云门口看着他装模作样样子，心里头竟有一丝丝感动。
宋掌柜出去了七天，回来时候药材就已经齐了，他又立刻联系马车把药材送去燕地。因宋掌柜是第二回做生意，手里本钱又多了不少，这一次他收了足足有上千斤药材，结结实实地码了两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