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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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梦- 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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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小男孩的妇人站起身来,沿着小径,信步朝克里斯方向走去;那穿短裤的男子拎着野
餐食品篮跟在后边。
    我看看手表,已经三点多了。我站起身,下山朝小海湾走去。海湾同平时一样,静
悄悄的不见人影,圆卵石呈现一片深深的暗灰色。小埠头内的海水亮晃晃的,就像一面
镜子。我走过圆卵石时脚下发出古怪的嘎吱声,重叠的云层这时已布满头顶的天空,太
阳钻进了云堆。当我来到小湾子靠大海的一边时,我看见贝恩正蹲在两块礁石中间的一
起海水中,把小海螺往手心里攒。我走过他身边,影子恰好投射在水面上。贝恩抬起头
来,看见是我,马上咧嘴一笑。
    “白天好,”他说。
    “午安,”我说。
    他慌忙站起身来,展开一块污秽的手巾,里头全是他摸来的小海螺。
    “你吃这玩艺儿吗?”他问。
    我不想伤害他的感情,于是就说:“谢谢你。”
    他倒了五六只海螺在我手上,我把它们分别塞进衬衣的两个口袋。“跟面包黄油一
起吃味道可好呢,”他说。“你得先把它们煮熟。”
    “是的,我明白,”我说。
    他站在那儿一个劲儿冲着我憨笑。“见到那艘轮船了吗?”他问。
    “见了,”我说。“搁浅,对不对?”
    “啥?”他说。
    “那船搁浅了,”我重复说一遍。“船底可能已撞了个洞。”
    他脸上突然没了表情,摆了一副傻相,“没错儿,”他说。“她在那底下挺好的。
她不会回来了。”
    “等到涨潮,说不定拖轮能把船拉走,”我说。
    他没回答,掉转头望着海湾外搁浅的船。从这儿望出去,可以看到船的舷侧,船身
的水线以下部分暴露在外,涂着红漆,恰好与黑色的上部形成对照。那根独一无二的烟
囱,洋洋自得的歪头对着远处的悬崖。水手们还是倚着舷侧喂海鸥,凝望着海水,小艇
正划四克里斯去。
    “那是条德国船,对吧?”贝恩说。
    “我不知道,”我说。“不知是德国还是荷兰的。”
    “撞上暗礁的部位一定破了,”他说。
    “恐怕是这样。”我说。
    他再次露齿一笑,用手背擦擦鼻子。
    “这条船会一块一块地碎裂,”他说。“它可不会像上回那小船,咕咚就沉到海底。”
他自得其乐地一笑,伸出手指去掏鼻子。我没吭声。“鱼儿已把她吃光了,对吗?”他
说。
    “谁?”我问。
    他翘起大拇指,朝海面方向示意。“她,”他说。“那另一位。”
    “鱼儿不会吃船的,贝恩,”我说。
    “啥?”他问,一边瞪眼望着我,又摆出那种木然的傻相。
    “我得回家去,”我说。“再见。”
    我撇下他,朝那条穿林子而过的小径走去,故意不往海滩小屋看一眼。我知道小屋
就在我的右方,阴沉沉,静悄悄。我径直步入小径,上坡穿林而去。走到半路,我收住
脚步,稍事休息,透过树丛仍能望见向海岸倾侧着的搁浅船只。观光游艇都已开走,失
事船上的水手也钻进下面的舱房不见了。层层叠叠的云块遮没了整个天空。不知从哪个
方向刮起一阵轻风,迎面吹来。一片树叶从头顶落下,掉在我手上。我莫名其妙地打了
个寒颤。接着,风停了,天又变得像刚才那样闷热。那艘船倾侧着动弹不得,甲板上不
见一个人影,细长的黑色烟囱指向海岸,好不凄凉!海上风平浪静,所以海水冲洗着小
湾子里的圆卵石,只发出有节制的轻微声响。我再次挪动脚步,沿着小径,穿过林子走
去。我只觉得双腿不听使唤,举步勉强,头部沉甸甸的,心头充满一种异样的不祥预感。
    我走出林子,穿过草坪。宅子看上去何其宁静,像是一处由人加以护卫的隐蔽的藏
身所,英姿更胜往日。我站在草坡边,望着低处的宅子,困惑和自豪奇特地交织在一起,
兴许是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这就是我的家,我的归宿在这里,曼陀丽属我所有。带竖框的
窗子映着这儿的一草一木和平台上的盆花。一缕轻烟正从一个烟囱徐徐升上天空。草坪
上刚经刈割的青草透出一股干草似的甜香。栗子树上有一只画眉在婉转啼鸣,一只黄色
的蝴蝶在我面前胡乱扇动翅膀,向平台飞去。
    我走进屋子,穿过门厅,来到餐厅。我的那副刀叉餐具还在原处,可迈克西姆那一
副已撤去了。餐具柜上给我留了冷猪肉和凉拌菜。我迟疑了半响,接着伸手拉铃,罗伯
特从帷幕后走进屋来。
    “德温特先生回来了?”我问。
    “是的,太太,”罗伯特说。“他两点过后回来,草草吃完中饭又走了。他问起您,
弗里思说大概在海滩看那艘搁浅的船。”
    “老爷说过什么时候回来吗?”我问。
    “没有,太太。”
    “也许,他走另一条路去了海滩,”我说。“我俩正好错过。”
    “是的,太太,”罗伯特说。
    我看看冷猪肉和凉拌菜,虽觉肚里空空,但不想吃东西。此刻,我不想吃冷猪肉。
“您这就吃午饭?”罗伯特问。
    “不,”我说。“不吃。请给我端茶,罗伯特,送到藏书室。不要蛋糕、煎饼之类
的东西。清茶一杯,外加黄油面包就行了。”
    “遵命,太太。”
    我走进藏书室,在临窗座位上坐下。杰斯珀不在跟前,我觉得很不自在。小狗一定
在迈克西姆身边。那条老狗躺在篓子里睡大觉。我捡起《泰晤士报》,顺手翻过几页,
可什么也没读进去。我这会儿的自我感觉有点反常,仿佛是在原地踏步挨时间,又像在
牙科医师的候诊室里坐等。我知道,这时绝对没法安下心来做编结活,也读不进书。我
等着出事儿!某种未能预见的意外。一早上担惊受怕已经够我受了,不料接着又发生船
只搁浅的事,加上没吃午饭——这一切竟使我在思想深处产生某种自己无法理解的潜伏
的兴奋感。我像是跨进了生活里的一个新阶段,一切都变得与昨天不完全相同。昨晚穿
戴整齐参加化装舞会的那女人已留在往昔,舞会至今,像是已过了好长一段时间。这会
儿临窗而坐的我是个新人,是个经历了蜕变的新人……罗伯特给我端来茶点,我狼吞虎
咽地吃黄油面包。他还端来一些煎饼和几片夹肉面包,外加一块蛋糕。他一定觉得单单
端上黄油面包有失体面,自然也不合曼陀丽的老规矩。见到煎饼和蛋糕,我很高兴,这
时我才记起除了早上十一点半喝过的几口冷茶,我连早饭也不曾吃。我喝过第三杯茶,
罗伯特又进屋来了。
    “德温特先生还没口来吧,太太,”他说。
    “没有,”我说。“什么事?有人找他?”
    “是的,太太,”罗伯特说。“克里斯的港务长、海军上校塞尔来电话找老爷。他
问是否同意他到这儿找德温特先生亲自谈一谈。”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我说。“他可能老半天也不回来。”
    “是的,太太。”
    “你去对他说,让他五点钟再打来,”我吩咐说。不料罗伯特离开房间一会儿,又
走了回来。
    “塞尔海军上校说如果方便,他想找您谈谈,太太。”罗伯特说。“上校说事情相
当紧急,他打电话找克劳利先生,可没人接听。”
    “那行,倘若是急事,我当然必须见他,”我说。“告诉他如果他愿意,请他马上
就来。他有车吗?”
    “我想有吧,太太。”
    罗伯特走出房间去。我暗自纳闷,我该对塞尔海军上校说些什么呢?此人来访一定
跟船只搁浅有关,可我不明白,这关迈克西姆什么事。要是船在小海湾里搁了浅,那自
然又当别论,因为海湾位于曼陀丽庄园地界之内,也许,他们想把礁岩炸掉,或是采取
其他救护措施,所以来征求迈克西姆的同意。可是那片开阔的公用海湾以及水底下的暗
礁都不归迈克西姆所有。塞尔海军上校找我谈这些,只能是浪费时间。
    此人一定是搁下电话筒就上车动身的,所以不到一刻钟,他已被引领着走进藏书室
来。
    他身穿制服,还是那身下午一两点钟光景我在望远镜里看到的打扮。我从临窗的座
位上站起,同他握手。“很抱歉我丈夫还没回来,塞尔海军上校,”我说。“他一定又
上了海边的悬崖。在这之前,他进城到过克里斯。我一整天没见他人影。”
    “不错,我听说他到过克里斯,可是我没在城里遇上他,”港务长说。“他一准翻
过那几座山头步行回来了,而当时我还坐着汽艇留在海上。另外,克劳利先生也到处找
不到。”
    “恐怕那艘船一出事,大家都乱了套啦,”我说。“我也在山头上看热闹,午饭也
没吃。我知道,克劳利先生方才也在那儿。这艘船现在怎么办?您说拖轮能把它拖开吗?”
    塞尔海军上校用双手在空中划了个大圈。“船底撞破了个洞,有这么大,”他说。
“船开不回汉堡啦,这事不用咱们操心,尽可让船主和劳埃德协会的代办去商量着解决。
不,德温特夫人,我不是为了那艘船才登门拜访的。当然,船只出事也可以说是我来访
的间接原因。简单点说,我有消息向德温特先生奉告,可我简直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对他
说才好。”他那双明亮的蓝眼睛笔直地望着我。
    “什么样的消息,塞尔海军上校?”
    他从衣袋掏出一块白色的大手帕,攥了攥鼻子,然后才说:“呃,德温特夫人,向
您奉告,我同样觉得很为难,我实在不愿给您和您丈夫带来苦恼和悲痛。您知道,咱们
克里斯城的人都热爱德温特先生。这个家族始终不吝于造福公众。我们无法让往事就此
埋没,这对他对您都是很痛苦的,不过鉴于目前的情况,又实在不得不重提往事。”他
顿了片刻,把手帕塞回衣袋,接着,尽管屋子里只有他同我两人,他却压着嗓门往下说:
    “我们派潜水员下去察看船底,这人在底下发现了重要情况。事情的大概经过是这
样:他发现船底的大洞之后,就潜向船的另一侧检查,看看是否还有其他遭受损坏的部
位。这时,他不期然在大船的一侧碰上一艘小帆船的龙骨,那龙骨完好无损,一点没撞
破。当然罗,潜水员是本地人,他一眼就认出那原来是已故德温特夫人的小帆船。”
    我的第一个反应是感恩不尽,幸好迈克西姆不在场。昨晚我的化装惹出一场风波,
紧接着又来这么一下新的打击,真是老天捉弄人,太可怕了!
    “我很难过,”我一字一顿地说。“这种事谁也没料到。是不是非告诉德温特先生
不可?难道不能让帆船就这么沉在海底算了?又碍不着谁的,是不是?”
    “德温特夫人,在正常情况下自然可以让沉船留在海底。这个世界上,我要算最不
愿意去打扰这艘沉船的人了;另外,正如我刚才所说,要是我有办法使德温特先生免受
刺激,我甘愿作出任何牺牲。但事情并不到此为止,德温特夫人。我派出的潜水员在小
帆船前后左右察看了一番,发现另一个更加重要的情况,船舱的门关得严严实实,海浪
并没把它打穿;舷窗也都关闭着。潜水员从海底捡了块石头,砸碎一扇舷窗,伸头往舱
里张望,船舱里满是水,一定是船底某处有个洞,海水就从那儿涌了进来,除此之外,
看不出船上还有其他受到破坏的部位。可是接下来,潜水员看到了有生以来最骇人的景
象,德温特夫人。”
    塞尔海军上校收住话头,回头一望,像是怕被仆人偷听了去。“舱里躺着一具尸骸,”
他轻声说。“当然,尸体已经腐烂,肌肉都消蚀了。不过还能看出那确是一具尸体,潜
水员辨认出头颅和四肢。接着,他就浮上水面,直接向我报告了详情。现在您该明白了,
德温特夫人,为什么我非见您丈夫不可。”
    我瞪眼望着他,始而莫名其妙,继而大惊失色,接着胸口一阵难过。简直想吐。
    “都以为她是独自出海去的,”我轻声哺哺着。“这么说来,自始至终一定有人跟
她在一起,而别人全不知道?”
    “看来是这么一回事,”港务长说。
    “那会是谁呢?”我问。“要是有人失踪,家属亲人肯定会发现的。当时都沸沸扬
扬传说这件事,报上也是连篇累牍的报道。可是这两位航海人,怎么一个留在舱内,德
温特夫人的尸体却过了几个月在好几英里之外被捞了起来?”
    塞尔海军上校摇摇头说:“我同您一样,猜不透其中底细。我们掌握的全部情况就
是舱里有具尸骸,而这事又非上报不可。我怕事情会因此同个满城风雨,德温特夫人。
我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封住人们的嘴。对您和德温特先生说来,这是桩很不愉快的事
情。你们二位在这儿安安静静过日子,希望生活美满,可偏偏出了这样的事。”
    我现在明白了自己为什么有不祥的预感。原来,凶险的不是那艘搁浅的船,也不是
那些厉声怪叫的海鸥,或是那根朝着海岸倾斜的细长的黑烟囱。可怕的乃是那纹丝不动
的暗黑色的海水及水底下的秘密;可怕的是潜水员下潜到冰凉、寂寥的海底,偶然中撞
上了吕蓓卡的船和吕蓓卡旅伴的尸体。此人的手已摸过那条船,他还曾朝船舱里张望;
与此同时,我却坐在海边悬崖上,对这些事一无所知。
    “要是不必对他说起,”我说,“要是能把整个事情瞒着他,那就好了。”
    “您知道,德温特夫人,只要有可能,我一定会瞒着他的,”港务长说。“但是事
情关系重大,我个人的好恶只得撇在一边。我得履行职责。发现了尸体,我非上报不可。”
他突然停住,因为正在这时门开了,迈克西姆走进屋来。
    “你好,”他说,“出了什么事了?我不知道大驾光临,塞尔海军上校。有何见教?”
    我再也忍受不下去,只好还自己怯懦妇人的本来面目,走出藏书室,顺手把门带上。
我甚至没敢往迈克西姆的脸看一眼,只是依稀觉得他没戴帽子,穿着很不整洁,一副疲
惫不堪的神态。
    我傍着正门,站在大厅里,杰斯珀正从盆子里饮水,舌头舔得好不热闹。狗见了我。
顿时摇尾乞怜,一面则继续喝水。喝够了水,长耳狗慢腾腾跨着大步跑到我跟前,后肢
着地站立着,用前肢搔我的衣服。我吻了一下狗的额头,接着就走过去在平台坐下。危
机终于降临了,我得面对现实才好。多少时间以来郁积的恐惧,我的怯懦,我的腼腆羞
态,我那种百般驱之不去的自卑感——眼下这一切非克服不可,都得暂时靠边站。这一
回要是再失败,那就一辈子输定了,再也不会有另外的机会。我在盲目的绝望中祈祷苍
天赐我勇气,狠狠用指甲掐自己的手。我坐着呆呆凝望草坪和平台上的盆花,足足有五
分钟之久。然后,我听到车道上有汽车开动的声音。一定是塞尔海军上校,他把事情经
过对迈克西姆原原本本交代清楚,就驾车走了。我站起身,拖着缓慢的步子,穿过大厅,
往藏书室走去,一边不住地在衣袋里翻弄贝思给我的小海螺,接着又把它们紧紧捏在手
里。
    迈克西姆站在窗前,背对着我。我在门旁站定,等他转过身来,可他照样一动也没
动。我把双手抽出衣袋,走去站在他身旁。我执着他的手,把它贴在自己的脸颊上。他
还是一声不吭,站在那儿出神。
    “我真难过”,我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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