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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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第02期-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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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记得那槐花飘落
  那些槐花从早到晚都在空中纷飞
  整整几天了
  每当我打开窗户,我便看见了
  它们迅速消失的身影
  
  那些低垂的槐树就在房前或者屋后
  每次,当我从它们下边走过
  槐花静悄悄地落着
  我看到白色的花瓣落在地上
  这时我感到这个世界有多么寂寞
  ——特别是在无风的时候
  
  我抬头望着繁花的树冠
  那些低垂的花束正一个个
  消失不见
  这时我想,即使无风
  槐花也会没日没夜地飘落
  我想一定有一个人
  要把它们带走
  
  在后山,在倾斜的坡上
  槐花已经落了三天
  当我在暮春那温和的风中
  跑到槐树下,并抬头仰望:
  槐花,它们已在我到来之前
  悄无声息地落尽了
  
  流经我们身边的这条大河
  
  流经我们身边的这条大河
  也曾流经去年
  那时我们一个劲相爱,不懂得
  外部事物。春天,桃花,流水
  这一切究竟与什么相关?
  
  现在我们就坐在它的旁边
  看它怎样平静地带走桃花
  沙子、水草、上午的时间
  不,在它的外部我们总是
  想不明白
  甚至包括水面上波动的阳光
  一叶载着放蜂人的家当的小船
  那漂流的、孤独的
  春天!
  
  苦楝花紫星星般……
  
  苦楝花紫星星般开满庭院
  它们淡淡的香气从树冠上飘起
  飘过每一条街面——那些街面
  在阳光中有着温暖而寂寥的气息
  
  那些苦楝树也长在村口或者河边
  春天当我回到村庄
  苦楝花落在我的身上
  像童年、夜晚、春天的一次伤害
  ——那些紫色的小花遽然之间
  使我迈不动脚步
  
  啊,多少年了,我不敢提起:
  苦楝花落在庭院
  苦楝花飘满河面
  童年、夜晚、孤独的春天
  上午我站在阳光中,看到苦楝花
  逐渐、逐渐,落满庭院
  
  像童年的又一次伤害——苦楝花再度
  落在庭院
  站在树阴下,我看到高大的苦楝树
  年复一年,它们盛开、凋谢
  年复一年,它们不能把我
  带出黑暗


诗八首
■ 杜 涯
  无 限
  
  我曾经去过一些地方
  我见过青螺一样的岛屿
  东海上如同银色玻璃的月光,后来我
  看到大海在正午的阳光下茫茫流淌
  我曾走在春暮的豫西山中,山民磨镰、浇麦
  蹲在门前,端着海碗,傻傻地望我
  我看到油桐花在他们的庭院中
  在山坡上正静静飘落
  在秦岭,我看到无名的花开了
  又落了。我站在繁花下,想它们
  一定是为着什么事情
  才来到这寂寞人间
  我也曾走在数条江河边,两岸村落林立
  人民种植,收割,吃饭,生病,老去
  河水流去了,他们留下来,做梦,叹息
  后来我去到了高原,看到了永不化的雪峰
  原始森林在不远处绵延、沉默
  我感到心中的泪水开始滴落
  那一天我坐在雪峰下,望着天空湛蓝
  不知道为什么会去到遥远的雪山
  就像以往的岁月中不知道为什么
  会去到其他地方
  我记得有一年我坐在太行山上
  晚风起了,夕阳开始沉落
  连绵的群山在薄霭中渐渐隐去
  我看到了西天闪耀的星光,接着在我头顶
  满天的无边的繁星开始永恒闪烁
  
  这些天
  
  这些天,绿鸟的叫声异常清亮
  嘀呖咕噜嘟——
  它们在园子的东南配合着麻雀
  
  紫叶李无声开在小区路上,昨天
  我走过时它们落下了第一批花瓣
  不比往年少,但也不比往年更多
  
  捡垃圾的人游鱼一样穿梭
  脏的双手伸进更脏的垃圾箱,我总是
  留意他们从春天的垃圾箱里捡出了什么
  
  我没有伤春:窗外,小叶杨一天天垂下浓阴
  花池中,西府海棠的花团高过了灌木
  它几乎迷住了一个对春天不在意的少年
  
  然而我仍是迷惑:对于生活,对于紫叶李
  就像捡垃圾的人把手伸进春天
  抓住了破棉絮、废报纸,和骤然的虚无
  
  国  槐
  
  它在七月的京城落花
  在使馆区,在地铁站和
  去往报社及旧日王府的路上
  在阴云密布的湖边的长街上
  
  它落在后海,落在人力车夫的
  黄坎肩以及红褐色的车棚上
  他不知道我在想他的故乡
  想他在京城的破租屋,早上的薄粥
  ——那是我的薄粥,我的寒伧,夜晚的疾病
  那是我的故乡:它在千里外的夏日天空下
  在七月的火焰中燃尽了牛奶和蜜糖
  
  现在是国槐:它们,人力车夫,我
  我们三方是一个沉默
  一个虚无或黑暗:地上的疾病
  大海在远处必然地蔚蓝,这个上午是
  一个偶然:人力车夫缓缓走远
  沉默的国槐落花
  七月的京城换来了树阴
  阴云密布,垂向湖面
  
  秋之落
  
  “秋风又在人间集合了”
  一年一度的吹送更趋庄严
  然而我们能否真正进入秋天
  到达它的温存、光芒和惊讶?
  就像童年,我们进入金黄透明的下午
  进入一个阔大的白杨围绕的院落
  为第一次看见的空气而惊讶得张开了嘴巴
  又为下午三点的阳光而从此迷上凋败
  并逐年接受成长,接受流逝后的空荡
  
  自秋风吹过门外的柳树
  肯定又过了多年
  年年我们在地上行走,去造句,或者
  去盖屋,对街边一个老乞丐注意
  随后忘记。而此时,蔚蓝笼罩
  芦花降临城外,秋风吹在河上
  河水慢下来了,啊,青春,慢下来了
  它已赶不上记忆、悲痛
  赶不上一只灰兔奔逃的老年
  
  而秋天又在树木的宽容中垂落了
  下午三点,它是我们的动荡、业绩、虚空
  是石桥、柳树、河堤的绵长
  在河滩上,秋天的阴影移过来
  不是悲悯不是赞颂,也不是照耀
  它只是坚定而准确地
  追上了一个农民的无辜
  
  岁末为病中的母亲而作
  
  我梦见你来和我告别了,母亲,如古书和
  老家有关先兆的传说,你说你要走了,我 
  抓住
  你手,像抓住宇宙,我的恳求是百木的恳求:
  “妈,先别走。”而你将手抽回,后退,消失
  我惊醒:星出东南,雾落西北,凌晨四点
  的风吹过屋顶,远处的群山上有残月飞行
  “妈没事,只是有些糊涂了。”天明,电话 
  传来
  乡音。糊涂,源自生活的积累,源自你没逃
   脱的
  糖尿病、高血压、心脏病,为何你不将那个
  猛然摔倒和从此卧病床榻的日子跳过,如 
  某种
  传说?我看到薄被下的你,越来越小,似一段
  朽木,会忽然问一句“门关了没”,然后
  翻身朝里,露出的白发,如同即将熄灭的 
  蜡烛
  而有时你清醒,倚被而坐,窗外的阳光使你
  安静,告诫儿孙出门穿衣,你会说:“干冬 
  是年下”
  正月你会说:“雪打灯,来年好收成”,到了
  秋天,你又说:“一场秋雨一场凉”,就像
  现在到了岁末,你说:“又快到开春了”
  
  开春,鸡鸣东墙,杏花落墙外
  田野上生长着马食菜、黄花苗、星星草
  猪耳朵草、扫帚苗、荠荠菜生长在南坡
  灰灰菜、面条棵和茅草穗在村庄边围绕
  母亲,我把这些草名还给你,连同
  五月遍地的苦艾,六月满河堤的白萝花
  
  无可阻拦地,你衰老,在堂屋和庭院中逐渐
  缩小,在村庄的孤单中任性地患病,不顾
  槐树和柳树的疼痛,这个过程我经历了
  十几年,我接受,如同接受落日的缓缓
  远去。你,十八岁嫁人,伺候丈夫,上厨下 
  地,生
  五个儿女,在十几里地面消耗尽一生,母亲
  
  生命的存在对你来说是什么?是每年洗几 
  床被褥,做一堆
  冬衣?收完三夏和三秋,不再为全家的粮 
  食发愁?
  卖完烟叶,有钱去买酱油、醋、盐和鞋面?
  种的桐树被乡邻强占,回到家中忍气哭泣?
  在荒僻的地方默默过完一生,不知道几十 
  里外
  的事情,然后生病,将世界缩小到一张病 
  床上?
  透过儿子家的窗户,你望向遥远:无限和
   虚无
  有一次我听见你嘀咕说“想回去”,然后
  不再
  吭声,像一个说错话的孩子,不敢承认说 
  过的话
  母亲,我想知道你想回到哪里去?回到
  你强壮,我幼小,我们一同在秋天的
  楝树下拾捡楝实?或者回到
  
  春天的庭院,我从外边玩一阵回家,看到你
  在水井边捶衣,回转身,院中的两棵
  槐树开花了,我忽然感受到了你内心的寂寞?
  或者也可以回到你的暮年,你健康,拄拐 
  杖走动
  我从城里回去,远远见你独自坐在土堆上,
  咧开
  嘴朝我笑,我停在你身边,你问道:“回来 
  了?”
  然而你回不去,只能活在现在、此时:生命 
  日渐
  黯淡,夕阳就要沉落西山。没有谁回去过:从
  影剧院出来的那些人,或者屋角的那把破椅
  我看着你被疾病死死拽住,鼓励你吃饭喝 
  水,忍下心
  看你挣扎,这一切源自我的茫然:对于我,
  你的熄灭
  是岁月的熄灭,你的离去也便是春季的离去
  
  活着,不怕拖累儿女,不怕挣扎下床时
  摔倒在地,一顿一碗饭,每日几杯水
  母亲,对于你还活着的世界,你留恋吗?
  你谈起材板、寿衣,似乎那是别人的死、丧事
  但当你注目窗外的树木、天空,我明白,带着
  病痛和死亡的阴影活在人世上,有多么沉重
  
  秋风吹在河上
  
  我知道我的国家是两岸的芦花
  我知道芦花是属于上午的无言和无名的
  它铺宽了流水
  使堤岸有了十二孔桥的绵长和忧伤
  
  野鸭子飞过——我在屋中写下美好理想:
  船工们在河上度过了激流的一年
  
  我知道一些人背诵过明月
  取到了寒露,已回家乡去了
  我知道秋风沿河面吹来
  连往事都清凉了
  但我不能离开——一旦
  我离开,白雪的气息
  就会弥漫我的祖国
  
  为一对老夫妇而作
  
  王坤峰和王汪氏
  我父亲的表兄、表嫂
  我称他们为二大爷和二大娘
  他们村的小麦春会上
  幼年的我第一次到了他们家
  那时阴历三月,田野碧绿,万物疯长
  他们带我父亲去一片盛开的桃园上坟
  他们的惟一的儿子,我的表哥,一个年轻人
  数年前病死在了这个欣欣向荣的季节里
  他们亲自为儿子摆下了馒头、祭菜
  亲自为儿子点燃了纸钱
  然后坐在桃树下的地上长哭不起
  二大爷和二大娘
  在临街的没有院墙的
  两间破草房里渐渐老去
  除了我家和他们惟一的出嫁的闺女
  他们再没别的亲戚
  据说他们偶尔坐到街边卖开水
  以赚取几个钱看病、买盐
  他们年年步行十几里,老夫妇俩
  穿过树林,穿过麦地、桥梁、河流
  穿过几条长长的乡土路
  到我们家走亲戚——
  为了人世上的温暖、相聚、亲和力
  后来二大爷死去了,二大娘
  仍迈着小脚缓慢的步子
  很认真地到我家走亲戚
  脸上露出乎和的善良的笑意
  我从没听见她对什么人抱怨、哭诉
  她似乎已和她的命运并肩而行
  再后来她老死在了破草房中
  我的父亲、兄长赶去,和她女儿女婿一起
  把她葬在了她的丈夫和儿子身边
  在另一个世界,她终于不再寂寞、无助、孤单
  王坤峰和王汪氏
  我的二大爷和二大娘
  如今已离世多年
  他们在世时我年幼无知
  至今我不知道,在失去儿子后
  老夫妇俩如何度过漫长的秋日和冬日
  寒苦的心能否用回忆温暖
  而当春天的早晨,桃花盛开
  他们打开房门,泪眼恍惚中
  会看到谁的身影
  已从门外归来
  
  楝  实
  
  母亲,我又想起了门外的那棵楝树
  它曾送给我们怎样的幸福
  当然还有那些楝实,一颗颗,金黄色
  每到秋天就落在地上
  我们捡回它——我们每年都
  捡回它,这金黄色的冬天的护手霜
  几只灰喜鹊在树上叫着,嘭嘭啄楝实
  笨瓜,它们总以为那能吃
  它们又忘记了去年的经验
  楝实掉下来了,我伸出幼年的手
  却看见黄叶已变得疏落
  天空碧蓝如洗
  十月的光阴又一年悄悄移过来
  楝实不断掉落在地,啪——
  我感到内心幸福的疼痛
  啪——金黄的秋天,它再没有出现过
  旧时光消失了,一切曾经那么美好
  而当多年后我在遥远的地方
  想起这些:楝树,灰喜鹊
  拾捡楝实的上午,母亲,我惶惑于
  我的内心:它只有平静
  而没有了痛苦


杜涯创作年表
  1968年1月7日,出生于河南省许昌县东部平原上的一个村庄里。童年、少年倾听母亲念诵的许多歌谣和经传,接触到最初的诗歌元素。这是我诗歌教育的第一个重要阶段。
  1977年,9岁,二哥从外地回来,带回来一箱子书给我,于是在阅读《激流三部曲》《红旗谱》《封神演义》等小说后,写出第一篇“小说”,然后雄心勃勃,准备创作长篇,由于功力不足,写出第一章后便搁浅。
  1980年,12岁,春天,写出第一首“诗歌”,共三节,是很押韵的那种,记得其中一节:“蜜蜂在花丛中嗡嗡飞/路上的牛铃响叮当/我奔跑在春天的小路上/树叶儿在风中哗哗唱”。写第二首时,我学会了“抒情”:“啊,忧伤的姑娘/你就是春天的早晨”。
  夏天,小学毕业,由于看课外书入迷,耽误了学习,从第一名落为中等,没考上乡中学,从没拍过我一巴掌的父亲盛怒之下拿着扫帚撵了我好远,从此不敢耽误学习,一直保持年级第一名。
  1982年,14岁,在乡中学上初二,我的一首“诗歌”被登在了学校的黑板报上,那段时间每从黑板报前的人丛中穿过,我便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心中却是欢乐的。“诗歌”悬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也不好意思了很长一段时间。12岁至14岁,共写了5、6首诗歌,后来就中断了。
  其年,教语文的陈发现老师认为我在文学创作上有潜力,要求我背唐宋诗词。周末,我从乡中学沿着春天的河堤回家,边走边背诵:“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这是我诗歌教育的第二个重要阶段。
  1984年,16岁,初中毕业,考入地区卫校,重新开始诗歌写作,此后未再中断。这段时期,由于无人指点和没有书籍引导,所进行的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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