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杯酒。
萧文光带头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口中说道:“爹,收钱了。”
萧正阳也跟着跪下,磕了三个响头,道:“爷爷,收钱了。”
身后传来一阵嗤嗤的笑声。
萧宝恒扭头瞪了那几个小伙子一眼,斥道:“笑什么笑?有本事你们也弄套军装穿穿!人模狗样的!”
萧文光站了起来,挺直了本来有些弯曲的脊梁,转过身来,看着萧宝恒,道:“宝恒,又想挖我家祖坟啊?”
“哎呀,文光你看你说的,我哪能干那种缺德事呢?我到现在没动土,不是等着你回来跟你商量吗?”
“呵呵,宝恒啊,我还不知道你吗?这事你惦记多少年了?”
萧宝恒脸上挂着笑,嘴上可没有一丝笑意,说道:“文光,你当过干部你知道,现在不让土葬让火葬,可咱们都讲个入土为安,火化了也得埋。你没退下来的时候,村里就不划新坟地了,就这么大一块坟地,俺爹现在走了,俺总得找个地方埋吧?等以后俺们几个老兄弟走了,也总得找个地方埋吧?”
萧文光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也没说话。
“文光,我们家兄弟五个,到了那边,怎么也得住在一起,你就你自己,随便找个地方……你说对吧?”
“所以我就得把俺爹的坟挪了,给你们腾地方喽?”
“可不就是这个理吗?”
萧文光突然笑了笑,道:“宝恒,你找孙瞎子给你算过几次了?”
萧宝恒梗了一下头,道:“这跟算不算的有什么关系?我跟你讲的是个理,俺们家人多,你们家人少,于情于理,你让一让都是没有错的……”
“行了,你就别理不理的了!孙瞎子能给你算,就不能给我算吗?你要不是看上这块地的风水好,你至于三番五次地要跟我换吗?东头不是有个孤坟吗?你怎么不去那边换呢?”
萧文光一字一句,把萧宝恒心里的那点小算盘,说的一清二楚。
萧宝恒被人揭穿了暗藏的心思,怒极反笑,呵呵一声,道:“文光,乡里乡亲的,凡事都得讲个理,既然你不讲理,那我就明白着告诉你吧,今天俺十几口子人都在这,俺爹也等着下葬,这个坟,你挪也得挪,不挪也得挪!”
他身后大的小的十几个人,呼啦啦围到了萧文光和萧正阳的面前。
萧文光脸色发青,也呵呵一声,道:“这就是你讲的理?今天我就站在这,我看谁敢动俺爹坟上的一锹土!我的铡草刀可是几十年没动过了!”
萧正阳站在萧文光的身侧后方,他能看见萧文光花白的头发,在微微颤抖。
第13章 脱衣验腿()
萧正阳往前迈了两步,站到了萧文光的身前,冷冷地盯着萧宝恒。
“宝恒叔,人多欺负人少是吧?”
“正阳,听说你跟镇上的四明得了一样的病,腿都瘸了,脚趾头都截了,我不跟你一般见识!这是我和你爸的事,没你说话的份!”
这句话犹如一把闪耀着寒光的利刃,猝不及防地刺中了萧正阳的内心。
从他生病到现在,也就是一个多月的时间,他的病情,通过亲戚朋友,这么快就传到了这帮人的耳朵里了!
当初他住院的时候,不愿意告诉父母,除了相隔两地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农村没有秘密。
他父母知道了他的病情,他的亲戚,他的左邻右舍也就知道了他的病情,亲戚和左邻右舍都知道的事,全天下的人很快也就都知道了。
怪不得萧宝恒这个时候向萧文光发难,原来是因为,他知道了萧正阳的身体出了问题,然后觉得萧正阳在部队干不长了,没前途了。
部队和老家,相隔千里,萧正阳这个指导员,管不了家里的任何事,但是,以萧宝恒的精明,他肯定能能想到,已经成了连级干部的萧正阳,一旦回到老家,怎么着也得有个一官半职。
萧宝恒有个外甥,在县城干个协警,他都觉得他高人一头,更何况萧正阳是正儿八经的军官,只要回来,肯定能安排一个吃皇粮的正式工作。
镇上派出所的所长,没转业之前,就是在部队当连长。萧宝恒的二儿子,天天在外面打架斗殴,萧宝恒经常跑所长那里说情,不比谁清楚?
萧宝恒几十年没敢明着跟萧文光较劲,现在他终于逮到机会了。
萧文光一家,老的退了,小的残了,从今以后,他萧宝恒在萧家庄又能横着走了。
萧正阳浑身的肌肉紧绷,只是片刻,他又镇定了下来。
别说我萧正阳还没没有截肢,就算我真的变成了瘸子,又岂能忍气吞声退让半步?
萧文光的脸色有点苍白,他伸手指着萧宝恒,声音有点颤抖:“萧宝恒,你留点口德!”
萧宝恒脸带讥讽,呵呵一笑,道:“我说的是事实!”
“说我瘸了?哈哈,宝恒叔,你还真是听风就是雨!”
萧正阳脸上忽然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当着萧宝恒和他家十几号人的面,弯下腰,脱下了鞋子,脱下了袜子,然后直起身来,解开了腰带,脱下了军裤。
“宝恒叔,今天我在这里脱成这样,都是你逼的,如果对祖宗不敬的话,账要算在你的头上!你来看看,我哪条腿瘸了?”
萧正阳的两条腿,因为常年穿着军装,不怎么见太阳,比普通人都要白皙很多,从上到下,连个疤痕都没有,和镇上四明那条发黑溃烂的腿,哪有一点相似?
他的十根脚趾头,完整无缺,连块趾甲都没少。
众人盯着萧正阳的腿看,萧正阳不再管他们,而是麻利地把裤子穿上,把袜子和鞋穿上,然后站直了身子,看着萧宝恒还有身后的十几号人,面色又变得有些发冷。
被人逼到脱衣验腿,对他来说,已经到了他忍耐的极限。
他这么做,是因为他很清楚自己的状况,他不希望自己父子二人,和萧宝恒一家发生真正的冲突。他更不可能真的让萧文光像十五岁的时候那样,拎着铡草刀跟萧宝恒开战。
这个步不能让,这个仗也不能打。
至少,不能让萧文光去打。
萧正阳的心里其实已经想好了,假如萧宝恒一家要强行挖坟,那就是他拼命的时候,而不是让萧文光去拼命。
他的武装带,就扎在腰上。
他十多年兵,也不是白当的。
可是,他的愿望只是他的愿望,他不希望开战,并不代表对方不希望开战。
他脱衣验腿,是告诉对方,他萧正阳不是个残废,他还是个军官,他还有前途,以后的路还长着,不知道谁会走在谁的前头呢。
萧宝恒的脸有点僵硬,一时之间没有说话,萧军却拎着铁锹冲了上来。
“萧正阳,当个兵了不起啊?你腿瘸没瘸,跟我们有鸡毛关系,我就告诉你,今天这个坟我们挪定了!”
萧正阳伸手把腰上的武装带扯了下来,只要这孙子敢动他爷爷坟上的土,他立马就会把武装带抽到这孙子的脸上去。
当兵的没什么了不起,你一个小混混了不起?
萧宝恒身后这一帮年轻人,有几个小的,萧正阳有些陌生,那几个大的,都是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是什么秉性,他也不是不清楚。
长辈之间,几十年前有点过节,在小孩子的心里,并没有留下什么深刻的仇恨,所以,如果不是今天这个场合,萧正阳和这几个人的关系,还是不错的。
萧军除外。
萧正阳有百分之九十的信心,一旦动起手来,他只要卯足了劲把这个萧军干倒,其他人就算冲上来,也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几十年前,萧文光也是做出了类似的判断,才拎着铡草刀冲进萧宝恒家的大院子的。
狭路相逢勇者胜,勇猛不是鲁莽。
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而且还要断他最要害的那一根指头。
萧文光一辈子没受人欺负,是因为他敢拎着铡草刀砍人吗?
不是!
是因为他知道什么时候该拎起铡草刀,什么时候不该拎起铡草刀。
萧军梗着头的模样,跟萧宝恒很像,但是,萧宝恒梗着头只动嘴,萧军却是梗着头往前冲。
黄土,划出一道弧线,从萧军手中的铁锹中甩了出去。
带着铁扣的武装带,同样划出一道弧线,抽在了萧军的脸上。
“哎呦卧槽!”萧军头往后一缩,后退了几步,捂着脸骂道:“你他玛活腻了你!”
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萧军挥舞着铁锹就冲向了萧正阳。
萧正阳不退反进,迎着铁锹就上去了。
铁锹冲着他的头就过来了,他身体往旁边一闪,抬起左手挡了一下,锹头没有划破他的胳膊,却重重地砸在了他的胳膊上,钻心的疼,他右手的武装带,同时也抽到了萧军的脸上。
萧文光咬着牙没说话,却不声不响地捡起了地上的一把铁锹,萧宝恒冲着他身后的那几个小伙子吼道:“还愣着干什么?”
刚才还在不远处围观的村民,这个时候都跑了过来,挡在了萧宝恒这十几个人和萧文光的前面。
“别打了,别打了,都是乡里乡亲的……”
萧军一手捂着脸,一手举着铁锹,指向萧正阳,骂道:“萧正阳,我今天要不弄死你,我萧字倒着写给你看!”
萧正阳甩了甩左胳膊,面无表情,看着萧军,说道:“来啊!”
第14章 犯罪现场()
萧军被两个人拉住了,可他还是像一只发了疯的土狗,梗着头往前冲,口中还不干不净地骂着。
“萧正阳我弄死你!萧正阳我跟你没完!萧正阳你今天打了我,你就倒了血霉了……”
萧正阳不用人拉,他就站在那里,没动,也没死。
一群人在这吵吵闹闹,有说有劝,十分热闹。
有过去劝萧宝恒的,也有过来劝萧文光的,有讲道理的,也有不讲道理只是选边站队的。
萧正阳眼睛瞅着萧军,耳朵里也听着这帮劝架人的言语。
他的心中,还是感觉有几分安慰。
萧宝恒家族虽大,可是真的站在他那边的人,除了他自己家的人,并没有几个别人,而站在萧文光这边的,占了一大部分。
群众的眼睛不一定是雪亮的,但是群众的心里都是有一本自己的小账的。
萧文光几十年来做人做事怎么样,平时可能看不出来,一到了关键时刻,就一览无余了。
萧宝恒今天看上去挺霸气的,可是在萧文光没退下来之前,他和他的堂兄弟们,还不是腆着笑脸和萧文光称兄道弟?
你在位的时候,看上去和你最亲近的人,等你不在位了,可能是和你翻脸最快的。
萧文光不止一次和萧正阳说过这个道理。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是他十几年前就教给萧正阳的一句话,也是他几十年来在人堆里打滚总结出来的经验。
他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
隐藏着自己的小心思,和他称兄道弟的萧宝恒,他防着,与他坦然相处,没有利益瓜葛的乡邻,他也不害。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今天,萧宝恒的这些亲兄弟,气势汹汹,但也没占什么便宜,萧文光这一对父子兵,形单影只,但也没吃什么亏。
“嘀呜嘀呜嘀呜——”
不远处,一辆警车从坑坑洼洼的乡村土路上驶了过来,不知道是谁报的警。
人群闪开了一条路。
萧军迅速从炸了毛的疯狗变成了哈哧哈哧吐着舌头的癞皮狗,指着自己脸上被武装带抽出来的血痕,喊道:“王警官你看啊,他玛当兵的打人了!”
“萧军你又想进去了是吧?”
警察瞪了萧军一眼,转头看见了萧军口中所说的那个打人的当兵的。
“你……”
蹦出了一个字之后,他突然收住了嘴,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奇异,有些耐人寻味。
“打架的是你吧?跟我去一趟所里!”
萧军脸上露出了笑意,喊道:“王警官,就是他!弄所里好好收拾一顿!”
警察转头看着萧军,面无表情:“闭上你的嘴,你也去!”
萧宝恒冲了过来,拉住了警察的手,喊道:“王警官,是他打的我儿子,我儿子可没动手啊!我跟你们所长关系老铁了,你可得给我们做主啊!”
警察斜睨了萧宝恒一眼,道:“你也去!”
萧文光把铁锹往旁边一扔,道:“我也跟你们去!”
警察看了萧文光一眼,问道:“你是……”
“王警官,他是我父亲。”萧正阳面无表情,看着那警察。
“哦,那什么,看你这一身打扮,家里也走不开吧?你不用去了!”警察转过身子,对萧宝恒说道。
萧宝恒急道:“我得去!”
警察皱了皱眉头,道:“车坐不下了,你非要去的话,就自己骑车子去吧!”
“那他为什么不……”
“我说话不好使是吧?”
警察的语气强硬起来,萧宝恒就软了下来。
他点头哈腰地冲着警察说道:“好使好使!王警官你说的话要是不好使,还有谁说话能好使?”
冲着这边点完头哈完腰,他又转过头去,挺直了腰杆,看着他的兄弟、大儿子,还有侄子们,道:“你们该怎么弄怎么弄,不用等我回来。”
萧文光脸上一凛,道:“萧宝恒你敢!”
“都不要吵了!我不管你们是因为什么打起来的,我就告诉你们,在我们所里没处理完这件事之前,你们谁要是破坏犯罪现场,我就把谁抓起来从严从重处理!这里的父老乡亲都是证人,大家帮我看好了啊!谢谢大家!”
警察抬高了嗓门,大声地说完了这段话,然后冲围观的人群拱了拱手,就往警车走去。
“犯罪现场……”萧正阳心中暗自笑了一下,可真会拽词。
萧宝恒也不管他爹下不下葬了,也不担心他爹会不会错过下葬的良辰吉时了,从旁边推着辆自行车,跟着警车就走了。
派出所里,萧正阳和萧文光在一个屋里待着,萧宝恒和萧军在哪里,他们也不知道。
大约过了五六分钟之后,刚才出警的那个警察走了进来。
他冲萧正阳笑了笑,道:“冤家路窄,想不到我们又见面了啊,萧正阳。”
萧正阳也笑了笑,道:“我也想不到,你现在人模狗样的还会保护犯罪现场了,王京民。”
“哈哈!”
“哈哈!”
两个人冲着对方的胸膛互相捶了一拳,然后热情地拥抱了一下。
“一晃六年没见了……”
“是啊,你什么时候跑到这里来当警察了啊?”
“来了有半年了,哎,对了……”
王京民转脸看着萧文光,道:“大叔啊,我心粗,正阳知道,今天要不是见到他了,我真的忘了你们家就在这边,当初在部队的时候,我们在一个连队待了好几年,跟亲兄弟一样,我其实早就该去探望一下你……”
萧文光脸上也露出了笑意。
“看你说的!你们工作忙,我知道,就是要看,也是我来看你!”
“大叔你这是在骂我啊!你放心,从今天开始,我只要有时间,有事没事就往你家跑,所里的饭我是真的吃不惯!”
“天天去都行,大叔管你饱!”
聊到感情,就忘了案情。
半个多小时过去了,一个小女警敲敲门,探头进来,道:“王哥,所长喊你去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