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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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流- 第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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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表示吊唁。

父亲的遗体火化了。尹如烟看着漫天的烟尘俞走俞远,空气中迅速空白,然后是湛蓝的苍穹。日影窈窕,白的刺眼。有几只乌鸦飞过,发出哀惋的鸣叫。然后天空依旧很蓝,像一块蓝色的镜子,透明而清澈,高远又深邃。没有尽头,无边无际。她知道父亲已经走远了。

低头是殡仪馆外大树下的一片浓荫,有扶疏的光点摇曳,只觉得很冷,那样的大毒日头下,她是连冷暖也不能自知了。听见远处有人声的喧哗,细碎而低沉的声音,完全和她没有关系的,可不知怎的,她听着听着,鼻子就酸了,身体湿润,像蓄满了水,要溢出来。年长日久,悲喜往事,这个世界已经堕落了。

 第二十八章  奔丧(下)

第二十八章奔丧(下)

几度的晨昏朝夕,几度的沧桑沉浮,她觉得未来一片漆黑。

父亲的重量都装在了盒子里,在通往墓地的路上,尹如烟抱着那样一个盒子,心里安宁而祥和,平稳而清淡。一如很小的时候,她躺在父亲的怀里听着他吹笛子。记得那悠扬的笛声漫漫飘荡开来。然后是外婆门前的泡桐树投下的影子,几片绿叶被风吹落,飘到他们的跟前。一曲终了,她亦可以安心地睡着。

然后被父亲叫醒,至今记忆犹新。父亲不厌其烦地教她念古诗,什么大李杜小李杜,她是一个也听不懂,只是咿咿呀呀的,有一句没一句地跟着念。等到大李子小肚子都念完了,然后才见父亲像变戏法一样变出两颗糖来给她作为奖赏。她亦在这时才会感谢那些个李子肚子。落木萧萧和山寺桃花一一过去,什么也不再。

坟墓在近郊处的墓园里。由于近年来一直闹革命,没有人守墓,墓愿一片荒芜,野草和灌木纵横,道路依稀,几棵古松伫立在门庭边,很是萧瑟凄皇。

几把黄土就把父亲掩埋了。送葬的人也不多,差不多就是尹家的几个亲属,赵姨,黄粱,尹爱萍和尹如烟。形式也不华丽,反倒有些落魄。亡者生前的故友不多,没有几个人为他哭葬。黄粱的一个孩子因为眼前的庄严氛围吓坏了,才哭了起来。

尹如烟跪在墓地里,把一刀一刀的冥钱伸到火堆里,小心翼翼的,生怕有一张会因为没有烧着而使父亲收不到。痛苦她是不知道的,哀莫大于心死,在这样的时刻,她反而能够平静下来。火光把她熏的满脸汗水,但因为日头也大,两下子就蒸干了,接着又是新一轮的汗水冒出来。

最后,纸也烧完了。多年积聚起来的爱恨就这样一点一点化为灰烬,但到了那边,也许他一样还是看不见。

时间会一天天的过去,会忘记的还是会忘记,不会忘记也会慢慢的忘记。送葬的人各自回家,父亲将独自眠卧在这个荒郊野岭上。今后的日子里,他又是怎么样的孤独孑然,怎么样的望穿悲凉和绝望。风朝雨夕,谁能和他共度。

人都走尽了。尹如烟还是不走。她要和父亲在一起度过第一个黑夜。她不能就这样走了,丢下他。夜幕渐渐降临,四周有了虫鸟低吟浅唱。一个人跪在那里,听凭时间遁入空寂,慢慢埋没于黑暗的荒野之中。

夜空里有稀疏的星辰,在茫茫的黑暗长河里游离,显得那样的荒凉和寂静。须臾的光景,人还活着,热情已死。深邃而邈远的人间,万物皆废。

是半夜的时候,尹如烟又似乎看见了自己的父亲。他那种弥留时候的眼神一直停泊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那眼神,教她难忘记。是爸爸回来看她了吗?这样孤零零地在他坟前,他怎么忍心呢。

她忽然忍不住想上前去责备他,为什么要离开她,丢下她一个人,遗世独立。

可是就在这时,她却发现他走了,再也看不见他了。她想要重复刚才的场景,却再也不能够了。她亦只能空对着这漆黑的夜,荒凉而无助,多少年的爱恨交织,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呢?

她哭诉道,“你给了我生命,却没有给我感情。你给了我吃,却没有给我温暖。你给了我穿,却没有给我体贴。你给了我什么,却又什么也没有给我。你的一生欠我太多太多,还没有来得及偿还就这么走了。你丢下我,要我以后去依靠谁指望谁,爱谁恨谁。

“你本不该创造我,既然创造了我,你就不该不管我。我恨你,恨你,恨你,恨你,恨你,恨你,恨你。”

那样的声嘶力竭。午夜时间,这样的声音流落在荒园里,听来是那样的凄楚悲怆。只是没有人去听见。没有人听见。

“好了,如烟,我们回去吧。你已经在这里过了一夜了。荒郊野外的,多么不安全。”第二天一早,黄粱便上墓地里来找尹如烟。见她正枕着墓碑前的一块阶梯睡着了。晨曦打在她的脸上。黄粱把她唤醒,要她回家去。

“不,我不能走,我也没有家,我的家就在这里。我要陪着爸爸。我走了,他一个人孤苦伶仃的,该有多么的寂寞。”尹如烟微弱地说道。她再一次跪到墓碑前,给父亲擦拭碑上的灰尘。

“你怎么就这样固执呢。如烟,真正孤苦伶仃的人是你。你一直都活在父亲的阴影里,一次又一次的伤心难过。你一直都不愿意承担现实给你的磨砺和考验。你一味地自欺,选择逃避,把幻想当成现实,所以,你也一直得不到解脱。”

“如今,父亲已经走了,正该是你清醒的时候了。可是你,却依旧执迷不悟,仍然编织着自己虚伪的梦幻,永远在自我欺骗的世界里不愿意醒来。你这样的害自己,这样的折磨自己的身心。为什么呢,你又何苦呢?”黄粱很是恳切地劝慰着,“如烟,你昏睡了那么多年,真的该醒醒了。”

尹如烟却依旧跪立在父亲的坟前不起。她喃喃地说道,“你不要这样对我说这些。我也不愿意听见。我从来都是孤苦的人,从小被人遗弃,没有自尊,所以也没有自爱。我的处境你是永远也不会明白的。就像当初,我们曾经在一起,但你也没有懂得我,而我也没有选择你。我们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注定分崩离析,各走各的路。”

“可是如烟,你不要忘记了,我是救治你的医生。我曾经为了救你,花费了大半的心血。虽然结果也是失败。但我是真的想要帮助你,在我的心里,永远有那么一个角落为你而留着。为你担心,为你牵挂,为你难过,为你痛苦。你该懂得我的苦心才是。”

“我一直盼望着你好。不错,你是从小被人遗忘,没有母亲,也没有父爱,有的只是无尽的渴望和幻想。也就是因为这样,你病的这样的重。但是,如今你的父亲走了,你再怎么渴望与幻想也都没有用了。你该看清楚,他现在就躺在你的面前,成了灰烬。你的幻想应该破灭了。我想只要你放心,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切都会过去,你会慢慢好起来。你应该学着遗忘他,走出阴影,重生一次。”

“我们的一生都是一样的伤痕累累,一样的可怜无助。没有哪一个人的生命是没有缺憾的。我们天生残缺,或没有胳膊,或没有光明,或没有言语,或没有亲人。难道就因为这样,我们就能有借口一辈子活在阴影里,期望着期望不到的东西,就能整天沉浸在那些残缺的胳膊眼睛亲人里吗?如烟,我们必须承认生命中的残缺。也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负重若轻,可以坦然,没有后悔。”

“你应该爱的人是你自己,而不是你那已经去世的父亲。这个,你一定要记住。”黄粱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最后也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些什么。他蹲下来,与尹如烟并肩,在岳父坟前上了一柱香。烟雾袅袅,远远飘散。那样的年月,什么东西都是无所谓得失。

尹如烟怔怔地听着黄粱的话,似乎了然。她在父亲坟前嗑了三个头,才起身往回走。近郊的公共汽车里空空的。两人上去,各自位于一边坐着。没有话,静静的,看着沿途的风景。途中有一片松树林,高大的松树枝叶葳蕤。周围是经过一夜呼吸作用散发出来的氤氲二氧化碳。在晨曦的照射下,光线更是浑浊不清。

一切都是那样的突然,几天前还是好好的,忽然就什么都改变了。尹如烟沉湎在丧父之痛中,对什么都不上心。

也是因为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家里的人也显得很不适应。尹爱萍也搬回了娘家来住。父亲去世,母亲又过于悲痛,剩下一个未出嫁的姐姐,更是不省人事,她搬回来,一来也是帮着母亲打点家里的大小事情,尽点微薄的肖心,当作对父亲的凭吊,二来也是劝慰家人,大家住在一起,还能建筑起一些热闹的气氛,不至于太冷清。

闲时,赵姨便和大家讲述起故人的生平事迹来,也是肩带着对逝者的缅怀。几个人围坐在客厅里,赵姨手里抱着外孙,娓娓道来。尹如烟本来是不喜欢参合在里面的,但因为是和父亲有关,也免不了坐于一旁,静静聆听着。

“第一次和你们的父亲见面,是个风和日丽的春天。那时候,社会正处于动荡之中。但对于生活在城市里的富家少爷小姐来讲,也依旧是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一样的吃喝玩乐,不问世事,蔷薇蔷薇处处开。”

“那时候上流社会的小姐们也都不大讲什么道家规矩,也是同男人一样,喜欢到外面逛,打发无聊的时间。除此,也还有想找寻终生伴侣的想法在里面。且家里面也是不反对的,只要找的是个门当户对的,也就随自己女儿的意愿了。只等着人上门来提亲。”

“也是那样的条件下,我遇见了你们的父亲。那时候,他刚才国外留学回来不久,正在自己家里的工厂当班,以准备继承家里传下来的事业。因为我有一个表姐也是你父亲一个同学的女朋友,她便给我和你的父亲做了介绍。是在一个舞厅里,大家一起坐着喝酒说话,然后就是跳舞。也是有意的,表姐竟撮合着我和你们父亲伴舞。”

“你们父亲年轻的时候真的很漂亮,在我所见过的男人里,他可以算是最好看的一个了。在和他跳舞的时间里,我们就这样开始认识。后来表姐干脆就让我们单独相处,丢下我们两个人在舞厅里自己先走了。”

“只是你们的父亲是那样一个冷漠的人,总是见他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后来我问了那个表姐,听她告诉我说他是天生的那样的性格,且我是后来才知道的,原来他早有一个相好的人,也就是如烟的母亲。她和如烟的母亲好过一阵子就不欢而散了,记得当时听说到的情形是如烟的母亲对你们父亲的冷漠很不满,还打了你父亲一顿最后赌气消失了。或许也是因为如烟的母亲卜辞而别,更是增加了他的那样的寡淡的性情。终日郁郁少欢,不见笑容。不过我虽然知道了如烟母亲和他之间的事,却也没有怨恨和离开他,因为他不是那种会让人怨恨的人,反而是会让人忍不住要怜惜和爱慕的那种人。所以我和你们父亲也能最终生活在了一起。”

“他也知道我对他的容忍和谦让,知道我是真心喜欢他。却也不以为意。后来,他向我求婚,我几乎也是喜极而泣,才也没有犹豫地答应了他。也是不敢相信,从认识到求婚,不过只有半年的时间。”

“然而,他虽然向我求婚了,且我也接受了他的请求,却不见他有任何的高兴。但我也知道他是那样的一种性格,并没有责怪他。其实,从我遇到他到现在,我又何尝怪过他呢。记得他到我父亲家提亲以后,才也说了些好话,与我的父母见过了面。接着就是和他一起照相合影。那时他有一个国外的同学会照相,且又恰好来了中国,便是让他给我们照的。”

说着,赵姨便又到房间里翻出一个小箱子里装的一叠相片,约有七八张,每张后面都写日期和地点。‘照片上有一对男女在公园的角落里,小路边,树底下,凉亭里,石桌边,两相依傍。女的穿着滚边的花旗袍,留着长头发,额前还梳着轻佻的刘海。男的呢,则身穿一身笔挺的西服,打着领带,庄严而肃穆,脸上是一片漠然的表情,且眉宇间似有很深的忧郁。却是方正的脸庞,棱角分明,鼻梁高挺,双眸深邃,嘴角下勾,像天边的下弦月,整个脸配着精干而健壮的身躯,显得那样英武威严,确实是过分英俊。

尹如烟看着这些照片,竟有些心痛,想到那些花样年华,来去匆忙,如搁浅在水中的倒影,茫然无辜,不能久留,亦是不可多得。

赵姨继续说道,“还记得那时侯,漫天的海棠花飞舞,蜂碟涌动,阳光明媚可人。正是春天百花齐放的季节。那个给我们照相的外国人还用半生不熟的汉语说我们两个真的很有夫妻相,日后一定能白头偕老,儿孙满堂。我的心里听了当然是万分的喜悦,想生平能够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度过人生,再也没有比这个更美好的事了。”

说到和自己的丈夫度过的那段美好时光,赵姨的脸色变的和蔼而欢跃。事隔多年,提起当初,她仍旧如一个天真的少女。亦是回味在当年的情景里,什么都没有过去,什么都还是原来的样子,整个世界只有他和她两个人。是三月暮,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天地都是那样的可爱和清醇。

然而,毕竟只是短暂的回忆,赵姨才又跌回到现在,黯然神伤。那样的日子真的是一去不复返了,留下隐忍和无奈。谁会知道呢?花好月圆的日子已经破碎,沧海都成了桑田,她也已经是上了年纪的人了,多少也不大好在晚辈面前流露太多对自己爱人的念念不忘。刚才对丈夫一往情深的样子,在他们看来也该是很不为意的吧。

“是他说的,他其实并不喜欢我,他也不敢保证以后是否会喜欢,但他许了我一个现世安稳。他亦感谢我收留了他,而我知道,但也没有点破,他不过是个外表坚强内心孱弱的幼童。有时我见他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墙角,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可以这样站上一两个小时。他是那样的忧伤失落。虽然他的人在我这里,可是他的心已经不知道流离到哪里去了。”

“然后还经常听见他吹奏笛子,都是忧伤而悲戚的曲子。在他的心里,一定是藏着某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吧。我一直想要走进他的世界,可他却一直紧锁着那道门,甚至连边也不让我靠近。那时我真的很恨如烟的母亲,想想如果她在他的身边的话,结果也许会好的多。至少我知道你们父亲是真心喜欢过那样一个女人的,如果有她们两个人在一起生活,那么你们父亲的清淡冷漠的性格也就能收敛一些。看着他那样伤心失意的样子,我的心里真的很难受。”

赵姨低声诉说着,她的眼角掠过几抹忧伤。有外孙女摸着她的脸,觉得有些凉,忙把自己的嘴对着赵姨的脸上吹了吹。

“我也知道,你们父亲对你们也很冷淡。所以建民这个孩子才会连自己父亲去世也不回家来。但是你们,如烟,爱萍,你们应该原谅你们的父亲。他的性格是那样子,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其实他活了一辈子也过的很辛苦。结婚不久,你们的爷爷奶奶就相继去世了,你们父亲早早地就承担了家里的责任。然后是解放以后,我们家也过的不太平,他是处处都要看人家的脸色,处处受累。又是虚于应酬,经常是忙不过来,有时很晚都还在外面且回来时候,倒在床上就睡着了。睡觉也睡不塌实,常常是破晓时候就要起床,听见他悉悉嗦嗦地穿衣,一大早出去。后来工厂被国家收买了他才好了些,但晚上睡觉仍旧听到他展转无眠,叹息声接踵而来。偶尔翻身,觉着他那边的床单都被汗湿了。他有那么多的忧虑,却从来都不对自己的亲人讲,什么都是一个人承担着。你们不知道,他做梦的时候经常说梦话,一个人自言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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