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杂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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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家杂记-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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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那个便宜得很,我们常常吃,买这个回去请客妈妈要骂我图便宜,我常常喜欢买
便宜东西,家里又没有钱,买点便宜的不是好吗?但是总被爸爸妈妈骂我穷孩子相。
我一看见这个小女孩我就喜欢,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说她叫小蕙,因为妈妈叫惠什
么,可是爸爸不准我们叫,所以我记不清了。我们说着说着走到一个大门内园子里
分出好多家的小门,小蕙一路叫进去,说爸爸是他们自己要来找你们的,遇到了我
就带他们来了,刘半农还在屋里叽咕说小蕙又多事了(可想他平日爱多事)。开门
一看我们两个不认识的人,一问贵姓,元任说我是赵元任,这是我的内人,刘又诧
异又高兴的样子说请进来,我们这是化子窝。刘自已穿了一件旧蓝绸夹袍,拖着一
双中国鞋,忙地端椅子端凳子请我们坐,一下刘太太也出来了,还牵了一男一女两
个小孩,是一对双生,叫育伦育敦,因为他们生在英国的。刘太太也没说话,刘就
对元任说他前些子日就听见我们到了欧洲,没来找他们,也许听见他们穷,我回了
一句彼此彼此。刘就对我轻视的样子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以后他才对我说现在
我才知道大阿嫂真是个直心快口的人,从不做假。)坐下一谈就是半天,自然留我
们吃饭,问小蕙买了些什么,遇见客人可预备客人吃的菜没有?小蕙说我打算多买
两斤肉,赵伯母要吃鲍鱼,所以我就买了她喜欢的东西了,不是我说家里穷要买便
宜东西的。

    刘半农哭笑不得,只得说这个小孩又能做事,又爱多事,我太太不大出门,也
不会说法国话,一切都是这个小丫头做,小蕙赶快说我不是丫头,我是他们的女儿。

    我们都大笑,刘太太就给她叫到厨房去帮忙了。(我向来不喜欢到人家厨房去,
我做东西也不喜欢人家夹在旁边问。)元任和刘半农两个人谈得真是大有恨相见太
晚之感,又跟元任说每日经过他们门口时若有空一定请进来坐谈些时,我们说一星
期后还要到英国去一趟,大约两个月光景,就回巴黎长住半年,刘也说他的博士考
完也许一同回国。有一天元任打算给他们照照相,刘半农说我们这一家真是在此苦
捱着过,就是因为要得这个臭博士,中国钱也不来,所以我们过得像叫化子一样的
生活,就给我们照一张叫化子相吧。他们就一家聚在房子墙角里照了一张,并且那
个双生的儿子还给双手趴在地上做出讨饭的样子来,幸亏留下照相现在给大家看看
当年的这些学者是怎么成功的。

    刘一定要约我们每天或隔一天去一趟和元任谈,去时他一面预备博士的考试,
一面发明那个“乙二推断尺”,愿意和元任多讨论,并且刘太太英法文都不能说,
又无多朋友往来,所以也愿我多去去,那个小蕙听见我们还有两个小女孩在法国人
家寄养,更愿接到他们家同住,我想我们是要到处跑的,而他们家房子也是真够小
了,我只得婉转谢绝了,刘半农说不要紧,如兰算我们家童养媳妇好了,叫他儿子

Toma快对丈母娘磕头就算数了,所以刘半农一直叫我亲家母玩,没想到三十年后小

    蕙和他全家到美国来还找这个帐说我们为何赖婚,我大笑说,若是那样算数,
我一个女儿可以受一打以上的茶礼了。

    小蕙是刘半农最爱的女儿,也最能干,可是嫁后倒没小时那样活泼了,而她的
小女儿正像她小时。

    我们在巴黎看了一下小孩,就又到英国去了。因为罗素来信催我们到他乡下去,
是在英国西南地角(Land‘s End ),叫喷上斯(Penzance),就是那个有名歌剧
《喷上斯海盗》的喷上斯。我们一到伦敦就去拿东西,没想到那个存提箱的地方知
道我们不再住下去,就大敲起竹杠来,要我们付两个全月的房租,那时正是第一次
战后不久,欧洲处处对美国去的人总敲竹杠,见我们说美国口音的英文他们都不气
愤地样子对我们(倒是法国和瑞士好点)。我气了给箱子打开给他看,东西也不值
那些钱,并且没占他们的房间,为何要那些租钱,他也说不出只要就是了(还是一
个中等人家呢),元任气了丢给他两镑钱拿了手提包就走,他们也无可奈何就算了。

    过后才听人说战后欧洲各处都会敲竹杠的,英国更利害。(其实法国最利害,
不过对人态度好点,使人不觉得而已。)当夜就搭火车到 Land ‘s End ,在罗素
家住了四天,地方非常幽静,可是什么都没有,他们的吃食是由店里每星期送一次,
所以我们也是吃了八次的烤牛肉(无骨头),到海滩去游泳须走三英里的山路才能
到,还要爬下四五十尺的山崖才能到滩边,所以罗素没下去,我们两个人游了一下
水而已。

    我对元任说这种地方才能静下来写书呢。元任说我愿意俗点靠近城市好玩点,
这种无人烟的地方我不愿住长。罗素谈起在北京时,他还很想再到中国。(到过中
国的人都是很想再来的,因为中国人对人的友善都是很真诚的。)哈佛燕京研究院
主任说过,到过中国的人住三天的,会讨厌中国,住三个月的就喜欢中国了,住三
年的人就想家永久在中国了。(所以在中国传教多年的人想及中国比我们还利害呢。)

    我们回到伦敦又赶快再到法国,因为第二小女孩新那在我们看她时,有点大伤
风很利害,我恐她得肺炎,本不想就离开,可是和罗素已约定了,他等我们去后不
久他们要回伦敦,因为暑期快完了。(这几个月中我们英法的海峡过了十一次之多。)

    我们一到法国就去看小孩们。幸亏新那已好了,可是老女人告诉我们两个小的
淘气得不得了,如兰用凳子爬高给他们的碗柜开开来,给全套的碗都搬出来让新那
就在下面接,一个不小心打破了一大些,她给我们看破碟子,又是老东西买不到,
我们只得赔点钱了事。在巴黎差不多天天看见刘半农,我们知道他经济紧,总是买
了东西带到他家去吃,以后小蕙知道我们去的时候,就偷偷地站在墙边等我们,我
也就偷偷地问她喜欢什么和缺少什么买了去,但是小蕙总对我们说不要告诉妈妈爸
爸知道,她真天真聪明,差不多各事都知道,一点不像十岁左右的孩子。我们为什
么总在吃饭时候去呢?因为那样两面最省时候,而饭总是要吃的,所以都是边谈边
吃的,刘半农是正赶博士的考试,元任也须每日到巴黎大学去和他们讨论很多事,
所以两个人都忙,就利用吃饭时谈天和讨论各种事。(我们家一直几十年来有人找
元任都是利用吃饭时间来谈,一般人还以为我们爱请客,来人总是请吃饭,不知就
是这个理由。)我做些什么呢?想到何不到Berlitz 学校去读点法文玩玩,一百法
郎一个月只买票,随你去不去,那是一个专设给临时学话的机关,所以各国语言都
有,你也可以拿那个票子到任何班上去听。我可做的更可笑了,用一个票子和董时
进两个人去,不是同时,有时他去,有时我去也不要紧,因为他们只认票不认人的。

    其时董时进也正在巴黎,有时我们两个人去玩,有时也买点东西就在旅馆里偷
偷地烧了吃,因为房间有一个大柜子可以放火酒灯煮东西,有一天鸡才开锅,女用
人来打扫房子,我们就赶快给火关起来,柜门也关了,等用人一走开锅盖想给鸡翻
个身来再煮,没料到鸡已烂了,从此知道法国养的鸡如此嫩而肥,味又鲜,难怪法
国菜出名地好,以后我们常常地弄了吃,三个人一顿就吃光了。董还说了笑,我们
回中国不能连锅上桌吧,我说为什么不能,因为那时想到回国后有用人总不会连锅
就上桌的,岂知我们在外国这二十多年来常常连锅上桌,省了多少碗洗。有一天我
们打算到饭馆去吃饭站在街边等车,看见金岳霖在街对面自言自语地一面说一面还
做手势也在等车,我们就叫他过来问他到哪儿去,他说打算找地方去吃饭,我问他
要不要一同去吃,他说正好,为什么不要!我们三个人就叫了一个街车到保定饭馆。
老金说(我们总这样叫他的)看样子你们很阔的,钱多不多?我说钱哪能多只够用
到回国就是了。他说能不能借点?我们想起张奚若的警告来,并且他还有一位女朋
友叫 LilianTaylor ,就回他不但我们自己还要用,还有两个小孩在乡下每月也用
不少,回国船票还没买,你要可以拿点东西去卖卖,并且告诉他奚若家卖东西的故
事和地方。第一天他拿了两个戒指去是金镶翠的,我对他说非六十美元不卖,他没
卖掉,第二天我叫他拿了我的一件貂皮脚的大衣去卖,我说随你卖多少可以全拿去
用但是至少值一百五十到二百美元才可卖,不要糟踏东西。他高兴得很,叫他女朋
友披在身上到咖啡馆去卖,披了一个星期也没卖掉,又拿回来说可以当八十美元,
我说这样还要拿钱去赎,要不赎岂不是糟踏了?他就说那借三十元给我暂用吧。我
们以为他生活艰难的缘故,正打算等第二次钱来时,再慢慢借给他百元,没料到三
天以后他从意大利来了一封信说,他想想三十元够到意大利去一趟了,所以打算在
那儿玩几天,并且给我的皮大衣也带去了,也许可以卖了,就可以多待几天玩玩。
我虽然赞成做人玩世和快乐,可是我们不是供给得起的人,就没有回信。过了一星
期他或他们回来了(因为我们只看见他一个人)给我的大衣送回来了,说原壁归赵,
我也没注意,就收起来了,当时又借了三十元给他,并且告诉他我们钱不多,可是
过了几天我收拾箱子,一看大衣短了一排皮子,以后遇见他问他,他说他也不知道,
我知是真的就算了。(意大利往往如此的,东西一过手必有毛病出来。)以后他来
时遇见我们出去吃饭时总邀他一道去,可是刘半农交代我们千万不要把一般人带到
他家去,因为他实在忙。有一天谢寿康先生请客,我们到他寓所遇见蔡元培先生和
蔡太太。蔡先生以前是见过的,这位蔡太太是初次见面,可是我们知道他是周子竞
的妹妹(子竞是元任的中学、大学同学),谢先生说蔡太太是画家,特别到法国来
看画的。我们五个人坐谈了很多时候。蔡先生再三嘱元任还是到北大,元任回说,
都在北京有机会一定到北大去演讲。过了几天我们想请蔡先生两位和谢先生刘半农
两位到什么地方去吃饭,哪知蔡先生夫妇已到比国去了。刘半农就提议不吃饭去看
一回巴黎最出名的歌剧,他本要请,我们就偷偷先买了票子,过后发现二等是在包
厢里(头等是中间池座)可是都得穿礼服,刘说:我虽穷在法国礼服不能没有的,
并且我预备考时一定要的。可是元任没有,只得去租了一套,女人非常好对付,但
是那时我还穿洋服,而洋服晚上必须穿长的,在巴黎买一套像样的女人晚礼服上百
元的美金呢。

    我就跑到百货商场去买了一件衣料一个衣样子一晚就做起来了。(女人的洋服
越奇越好,东拖一片西拖一片的都不要紧,那一件衣回国后一直没再穿过,不是不
好看,是没机会穿,不久就改穿中国衣服了,一直到现在。)刘太太说她还是第一
次到这个戏院来看歌舞剧呢,可想他们的确谨慎得很。我们差不多每晚看戏,那时
正巧有一班英国剧团到法国来演萧伯纳的全部戏剧,我们就都给看了。

    我们在这时当中又到英国去了两次,因元任要和 Daniel Jones , Lloyd James
等谈论语音学,可是允许小孩们每三个星期去看他们一次也须照做,所以英法海峡
来来往往得那么多。在伦敦时候日里元任多数和他们讨论学问,我就在旅馆里看欧
洲大陆翻印英国的各种书,看到了 Arnold Bennett 的Buried Alive(后来有汉译
本叫《活埋》),又看了这书改编的戏,叫The Great Adventure ,我们喜欢得看
了三遍,我就动手翻译它。可是译了一半又跑来跑去的了。在伦敦每晚也是去看莎
士比亚的全部戏剧。在英国的应酬真少,因为他们对应酬非常讲规矩和正式,平日
又不常出来随便吃(饭馆菜算英国的最坏了)。我们两个人最怕正式,所以也不到
人家吃,也不请人吃,总是在Soho区吃各国不同的饭馆子,所以饭后就去看戏。

    有一天元任到巴黎大学去了,我一个人在旅馆里看书,有人打门,开门一看是
张幼仪(徐志摩以前太太,在德国会过多次的)和一位很漂亮的年青男子站在门口,
张对我说赵太太你在家啊,赵先生呢?我带了一位朋友来见见他。我就请他们进房
子坐,一面说元任不在家,到巴黎大学去了,吃午饭时总一定回来的。请你们等一
下,我问这位贵姓,元任在美国早认识徐志摩了,我这还是第一次见他。张对我介
绍这是徐志摩先生,我当时诧异一下以为他们又好了,可是张的口气又不像,我如
何称呼呢?照外国规矩离婚的女的在没再嫁以前总还用前夫的姓叫某某太太,可是
在柏林时他们大家都叫她张小姐,我看她又带着一个小孩在叫妈妈,可是有点不合
式似的。这次只两个人来。我就直接问他们还是叫徐先生和徐太太吗!并且也是一
面用试探的办法。可是幼仪赶快就说我还叫张幼仪,这是徐先生,志摩只笑笑没说
什么。幼仪就告诉我小彼得去世了,徐家老太爷不放心我,所以叫徐先生来看看我,
并且打算接我回国去,所以我们先到巴黎来玩玩,我当时又觉得给他们伤心(因为
在柏林我看见那个孩子真好玩,可惜得很),我只得“张小姐”和“徐先生”地叫
着,乱聊了一下。志摩就对我说张道藩在巴黎,下午打算请我们一道去吃茶,午时
元任回来了,我没料到他和志摩是早认识的。①坐谈几分钟后就约一道出去吃饭,
我提议到中华饭店,元任提议吃法国饭,所以大家就到一个上中的法国饭店去了
(名字记不得了)。本打算找奚若他们一阵,可是那时我们大家都没有私人的电话,
非坐车去找不可,若是不在家就白跑一趟了,所以作罢。下午到张道藩处吃茶,虽
然无多东西吃,可是桌子中间一大盘水果摆得非常好看,我说真不愧美术家,连水
果摆得都比别人好看,张回我这是我写生的一盘果子,今天无钱买东西就用这个来
待客吧。那时在欧洲各国的学生我上文已说过都是穷的,无钱都不以为奇,反而为
荣得很。我以后听人说张的诨名叫张讨饭(因为西文名片上拼的“Tao…fan ”),
如此可见当日留学生刻苦求学的一般情形了。那时虽然大多数是官费留学生,总是
几个月才得一次费用,国币多数皆花在内战上,朝秦暮楚无人负责,而不以海外这
些将来国家基本的人才为念,即有少许所得也皆由个人自己刻苦而来。

    ①我几年前在美国见过他的,可是那时以为他是姓张!——元任。

    一九二五年三月十七日刘半农定了考博士口试。(在此加一声明,我们对有的
人连名带姓地叫到底的,有的人过后只叫名字,并不是分疏近的缘故,是在对每一
个人叫惯了的习惯。)通知我们两个人去,刘分派大阿嫂记点那时的各方面的情形,
元任带照相器去给他照相,因不能叫照相馆人去到讲堂照像,私人可以偷偷照一下。

    幸亏有此一举,所以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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