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儿,快……凑近来让哀家瞧瞧……”
云睿怔怔地看着病榻上的华服女子,听着她殷切的呼唤,却一动没动。
“阿睿,快去,太后她老人家唤你呢!”景砚轻轻地推她。
可云睿并不为所动。方才这“太后”凶巴巴对景砚的样子她瞧得清清楚楚。
景砚在她心中千般万般好,怎么能让这个女人斥责?就算是太后,也不能不讲道理啊!
段太后见她这副模样,眼眸一沉,责怪道:“皇后,这是何意?”
景砚哪里想到她会如此执拗?顿觉尴尬。
“阿睿,太后她老人家是我的婆母,是你皇兄的母亲。你不可无礼,知道吗?”
云睿的嘴唇抿成一条线——
景砚的话,她听懂了。
眼前这位太后,她虽然不是十分喜欢,但为了不让景砚难为,她宁愿委屈自己。
想罢,她恭恭敬敬地行礼道:“参见太后。”
清亮的童音回响在略显空旷的殿内,段太后初时一怔,继而面露喜色:“我的儿……”
大宫女玉玦见状,体贴地将云睿拉到段太后的床榻边。
段太后牵过她,不错眼地在她的五官上打量,竟是看得通红了眼眶。
“好啊!好!”她欣慰地转向景砚,“皇后,你做得很好!”
景砚此刻才踏下心来:“但凭母后主持大局。”
段太后并不理会她,兀自道:“今早相王来给哀家问安了。”
景砚微惊。
“还领来了他的儿子。”段太后意味深长道。
景砚瞬间懂了。这是有人惦记那张龙椅了。
“那小子得有十岁了,长得倒是虎头虎脑的讨喜。”段太后拉着云睿的手,舍不得松开。
“可他哪有我们阿睿好?”段太后笑得舒心。
闻听此言,景砚也大觉舒心。
唯有云睿,愈发摸不着头脑了——
这偌大的皇宫里,她不懂的太多太多了。
………………………………
第12章 疼爱
“你且起来吧。”段太后淡淡地道。
景砚恭恭敬敬地答应一声,撑着厚实的地毯想要起身,不成想脑中“嗡”的一声响,她微一趔趄,险些晕眩。
云睿的目光一刻都没离开过她,见她身形一晃,下意识地便要冲过去扶住她。手上一紧,方才发现自己的手一直被段太后攥着。
段太后扫过云睿急切的脸,又睨了一眼景砚苍白消瘦的脸,心内恻然,暗叹一声造化弄人。
搭着绣墩的边,景砚坐定。她自幼博览群书,于医道也是略通一二,知晓自己这是奔波劳累气血亏空所致。然而此刻大厦将倾之际,哪里顾得上这些?
“母后以为那相王之子如何?”景砚急切地问。事关江山社稷,她不敢含糊。
段太后犹自看着云睿,不知想着些什么。
“那孩子看着倒还憨厚……”
相王宇文广是哲儿的叔辈,不过而立之年,儿子都已经十岁了。可怜她的哲儿连个后人都没留下便撒手人寰……想及此,段太后悲从中来。
她强自压抑下哀痛,深吸一口气,审视着景砚:“哲儿……哲儿和你成亲三年,难道就没对你提及过……身后……身后事吗?”
言毕,段太后的舌尖再次泛上了苦涩。
景砚一顿,也是心内酸楚得很。她怔怔地看着云睿,半晌才道:“陛下……陛下提及过……”
段太后心内了然,微微颔首:“那便如此吧。”
景砚犹自不敢十分确定:“母后的意思是……”
段太后不耐烦道:“你不是自来聪明得紧吗?”
景砚被她冷言冷语拂得面上尴尬:“但凭母后做主。”
“少来!”段太后冷言道,“你连储君都接到宫里了,储君的服色都准备得如此齐备,还让哀家做什么主?”
景砚脸色微变,忙道:“陛下……陛下昔日曾言道,‘孝怀太子当年冤屈太大,这江山本就是该当他坐,朕百年后自当还政与他之后人。’”
段太后冷哼道:“什么‘该当他坐’?这天下本就是能者居之!哀家当年若是如他这般想……哎!不提也罢!”
她说着,理了理云睿的衣襟,看着那张白净小脸,还有那双盯着自己的晶亮眸子,缓言道:“虽说如此,可这大周的江山,毕竟是太|祖、高祖皇帝打下的,自然要太|祖的子孙来坐。那宇文广是什么人?吴成烈王的后人。若非那宇文仪当年识时务,助高祖平了宇文信之乱,如今相王小子还不知道在何处呢!”
景砚微凛。她自然知晓本朝初年的诸般往事——
吴成烈王宇文岳乃太|祖宇文泰胞弟,当年随太|祖起事,推翻前朝杨氏暴|政,又征伐有功,被太|祖封为吴王。不料,英年早逝。太|祖痛惜,赐谥号“成烈”,是为“吴成烈王”。又念其大功,除嫡长子宇文信承袭吴王封号之外,又赐其庶子宇文仪襄国公封号。
不想高祖持国年间,宇文信自恃功高,竟是质疑起高祖以女子之身执掌天下的资格来,遂图谋取而代之。幸而高祖英明,早发现其有不臣之心,遂先发制人,与其庶弟宇文仪里应外合,一举剿灭宇文信及其同党。宇文仪经此一役,建立大功一件,被高祖授以“相王”封号,子孙沿袭至今。
因着此事,宇文仪的名声毁誉参半,褒者赞其“大义灭亲,助高祖皇帝一臂之力”,贬者多是私下言论,说其“早就觊觎嫡兄权势,不甘其下,索性来个卖兄求荣”。
无论评价如何,“兄弟相残”四个字终究是逃不掉的。而大周朝建立百年间,皇家、宗族“兄弟相残”似乎是一个跳不出的魔咒,隔若干年便要发生一次,至远可溯及到民间传言的高祖逼迫太|祖让位与己的泰和宫之变。此是大周皇家第一隐事,无人说得清楚。加之高祖少年时以女子之身征伐天下战功赫赫,为万民所敬仰;即位后励精图治,挽国家于危澜之际,“景祐盛世”让百姓日子过得富足起来,于是这段隐事也渐渐被历史淹没,鲜有人提及了。
不过,大周朝皇族百年来的血腥相残、诸多事变使得宗室子孙稀落也是个不争的事实。
想到这些往事,景砚的心思一沉,她不由得怜惜地看着云睿:这小小孩童,便要卷入这波谲云诡的朝堂之中,不知等待她的是什么。
云睿犹自懵懂无知。她听着段太后与景砚的对话,似懂非懂,小脑袋瓜已然不够用了。
“咕噜——”
云睿大窘,下意识地去抚自己的肚皮。
段太后轻笑:“阿睿饿了?”
云睿大羞,脸颊发烫。
段太后倒是不以为意,“小孩子家,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自然是容易饿的。”
她说罢,侧头对身旁的侍女道:“玉玦,让小厨房快些准备些吃食来……嗯,水晶糕要做得精致些,小孩子最爱吃甜食;紫薯羹多放些牛乳;鱼羹不要做得很软烂,小孩子家不喜欢的……”
她一口气说出七八样吃食,连具体烹制手法都交代得清清楚楚。
景砚听得暗暗心惊:这种种吃食,不都是哲爱吃的吗?
如此……也好。
该当说,如此是最好不过的了。
若能得母后全心疼爱,阿睿将来的路会走得更顺遂一些。
玉玦点头应“是”,一一记在心里。她心思一转,道:“主子何不也进些朝食?”
段太后絮叨着哲儿爱的吃食,又看到云睿那张素净小脸,心内略宽。
“也罢,进一碗粳米红枣粥吧。”
玉玦面露喜色,急急地奔去小厨房张罗,心道这睿小主子果然是个妙人,太后此刻能吃些东西,那是最好不过的了。
一时间诸般吃食流水般摆上来,五颜六色,煎炒焖炖,正菜小食,粥羹甜品……看得云睿口舌生津,肚皮更是“咕噜噜”叫得没出息了。
“阿睿,尝尝这个。”段太后夹了一筷水晶糕,放在云睿的碟中。
云睿看了看那晶莹剔透的糕点,抬头看了看段太后,又瞧了瞧景砚,没动。这处陌生的环境里,只有景砚是她熟悉的。
“快吃吧!”景砚含笑道。
云睿确实饿了,此时填饱肚子大过天。她于是不再多言,埋头应付碟子里的吃食。
段太后见她大嚼大咽吃得欢畅,沉闷的心境也为之一畅。
“你也没吃朝食吧?”段太后看了一眼端坐的景砚,“陪哀家一同吃点儿吧。”
“是。”景砚答应一声,欠了欠身,在段太后下首坐下。
景砚吃东西的模样很是斯文,不疾不徐,细嚼慢咽。
云睿狼吞虎咽了一会儿,自食物上抬起头来,恰好看到景砚从玉碗中舀起一勺粥羹,放入檀口中,不声不响地咀嚼、吞咽。
她吃东西的样子都这般好看……
云睿呆呆地看着,痴痴地想。她突觉自己吃东西真是粗糙,像是几辈子没进过食一般,像……饕餮。不过,这些吃食味道真好。
想她从小养在小吏之家,自然没机会尝到宫中美食。
云睿暗自比较自己和景砚的吃相,更觉得自己像是那井里的大蛤|蟆,而景砚像是高高在上的凤凰,不由得长出一口气,大觉灰心。
“怎么不吃了?”慈爱的声音响起。
云睿吃惊地抬头,正对上段太后关切的目光。
段太后替她夹了一筷紫薯羹,“阿睿喜欢吃这些吗?”
感受到来自这位太后的关心,云睿对她之前难为景砚的反感稍有改观,遂红着脸嗫嚅道:“唔……喜欢……”
她知道自己之前不雅的吃相早被太后收入眼中,微赧。
段太后释然一笑,“阿睿是要做天子的。天子是做大事的,不必拘于小节。”
是啊,何必拘于小节?
云睿登时对这位太后多了两分好感,于是甜甜一笑:“谢谢太后!”
段太后一怔,眸色一黯,继而正色道:“阿睿该当叫我母后。”
母后?
云睿顿住。
那……岂不是这位太后成了自己的母亲了?
她自小没见过自己的生母。被云世铎抱养之后,养母也即云世铎之妻,亦在她记事之前逝去了。是以,云睿的印象中,从没有过“母亲”这一亲人的存在。
如今,这面容美丽、衣饰华贵又优雅的女子要自己叫她“母后”……
云睿不知该当如何。
景砚闻听,停箸。
她略略打量眼前一老一小的情状,便明了了。
“阿睿,太后她老人家是你皇兄的母亲,亦是你的婶母。你做了皇帝,自然要尊她老人家为‘母后’的。”
云睿歪着头想了想,既然景砚让自己这般称呼,自然有这样的道理吧?反正自己也是不知道“母亲”该是什么样子的,称婶母一声“母后”也不算错吧?
“母……母后……”她小着声音,终于唤了出口。
话音未落,眼前一黑,身上一暖,被圈入一个泛着淡淡药香的怀抱。
云睿刚想挣扎,忽觉脸上一湿——
段太后的泪水滴落在她的发心,又顺着墨黑发丝,滚落在她的脸颊上……
云睿心头一软,任由她抱紧了自己的身体。
………………………………
第13章 温暖
幽长的台阶,一直通向一眼望不到边的所在。两侧墙壁上嵌着龙纹琉璃灯盏,将本该阴郁昏暗的通道照得亮若白昼。
景砚牵着云睿的手,平静而熟悉地拾阶而下。身侧,侍女、内监随扈着。
一级,两级,三级……
云睿脚上的云纹靴踏在厚重的青石上,心却并不踏实――
青石阶是从地面一路铺就而下的,越是向下走,越是感到森森的凉气袭过来。
“阿睿,莫怕。”景砚感受到握在掌心的那只小手上传递的紧张,撇脸,关切道。
云睿的唇抿紧成刀锋一般。她是习武之人,当然不会怕,只是想到她这位皇嫂一刻钟前的那句“阿睿,今日我们去见见你皇兄”,便心中涩然。
她的皇兄,是不是就躺在这台阶的最深处?
又向深处走了约莫十几丈,寒意更重。
景砚停步。
“侍墨,秉笔,给殿下更衣。”景砚冷然道。
似乎越是靠近地下那处,她的脸上越是平静。静如止水,静若凝冰。
侍墨、秉笔连忙应“是”。
二人皆是侍奉惯了景砚的,善察言观色,又心思灵透,更兼手脚麻利,展眼间便将一件小小的紫裘袍套在了云睿的身上。又服侍景砚着好冬衣,各人再穿好自己的厚衣服,一众人继续前行。
约略又走过一箭之地,眼前景物突变。前方不再是无尽的青石台阶,而是两扇合紧的青铜门。隐隐的青铜色,在琉璃灯的映衬下,如同两片上好的碧玉。门上雕花繁复,龙飞凤舞,云蒸霞蔚,显非民间凡品。
云睿不由得好奇地打量那两扇铜门,以及周遭的汉白玉墙壁,越发觉得这里金碧辉煌的,哪里像是停灵的地方?
忽的手背上传来别样的触感,云睿疑惑地抬手,登时发现景砚的异样。
是这灯盏和汉白玉墙壁映衬的吗?何以皇嫂脸上苍白,没有一丝血色?
手背上又是一紧。
云睿小小的心脏倏的一疼――
是景砚,握着她的手掌,在抖,不受控制地抖。
云睿觉得自己应该做点儿什么,让皇嫂不那么难受。可是思来想去,没个结果――
这世上,能让皇嫂高兴的唯有皇兄吧?可是皇兄已经……
哎!云睿深深地犯愁了。她想如果自己是皇兄就好了,不对,应该说自己若能像皇兄那样让皇嫂高兴就好了。
可是,她只是宇文睿,不是……宇文哲。
“主子,还是我来吧……”侍墨不忍,上前一步,伸手想要接过景砚颤抖地用力捏紧的钥匙。
景砚倔犟地摇头,生生克制着快要轰然而出的泪水,终将那把钥匙插|入了青铜大门上的锁孔内。
在场的人,皆都寂然无语。
云睿觉得心里更疼了。
随着“吱扭”一声轻响,两扇门被推开了。
云睿顾不得看那门内的情境,而是攥住了景砚空着的那只手,暗运内力。
她人小力微,内力有限,然而,还是有丝丝缕缕的暖意沿着细细的手臂,传到两只接触的手掌间,又沿着景砚的柔荑、皓腕传至景砚的身体里。
景砚微诧,困惑地看向她,见到她冲自己勾起的嘴角,随即明了。心底除了温暖,更有几分欣慰。
同亮如白昼的门外比起来,门内的光线则昏暗得多,仿佛一道门隔开了两个世界。
然而,冰冷,却是同样的。
墙壁是雪白的,棚顶是雪白的,如进入雪洞中一般清清冷冷。
唯一的,便是白玉香案后的明黄软榻。上面躺着一个人……
云睿使劲儿眨了眨眼,确定自己看得不错。那确然是一个人。
她的心脏骤然抽紧。
景砚已经轻轻挣开了她的小手,自申承手中取过三支紫檀香,咬着唇,点燃,缓缓地,一支一支插|在香案上的香炉内。
袅袅的烟在香炉中徐徐升起,飘飘摇摇而上,一时间,整座雪洞般的内室氤氲在紫檀的气息中,倒像是神仙洞府一般。
景砚玉色的手掌攥紧,松开,再攥紧……
深吸一口气,她拉过云睿:“阿睿,这就是你的皇兄……你很小很小的时候,他还抱过你……”
说着,泪珠子还是沿着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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