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穿了单薄的寝衣,可身上暖暖的没有寒意,想要找人来问为什么,一步步走出了寝殿,可偌大的天地一家春里,前殿和东殿都没有人影,愉妃不知去了何处,舒妃姐姐也不在家,宫女太监都不见了,虽然浑身暖融融,鼻息间还有安宁的香气,这样奇怪的氛围还是让红颜感到害怕。
她一直往前走,隐约听见有人在说话,隐约有笑声传来,便不由自主地循着声音而去,她认得圆明园里的路,认得这是要去什么地方,再往前走,就是自己没带着小七去的,永璐溺水的地方。
“你们别乱跑,永琏你看着弟弟们。”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久违的声音钻进红颜的心里,循着声音跑来,水边站着的人一回眸,对她露出温暖的笑容,温柔地说着,“红颜,你来了?”
“皇后娘娘?”红颜的泪水夺眶而出,冲上前抓着皇后的手,多少年前每一次都是红颜温暖皇后的手,但这一次,却是皇后温暖了她。
“天气那么好,我带着孩子们出来走走。”十几年过去了,富察安颐依旧是昔日的容颜,但曾经的悲伤痛苦再也不见踪影,她那么幸福而安宁,招手示意孩子们靠近自己,永琏永琮还有……
“永琏说这是弟弟永璐,我没见过这孩子,可是觉得和你很像。”安颐将小小的娃娃抱起来,冲红颜笑着,“放心吧,我会替你照顾好他,他有哥哥们陪着,不会寂寞。红颜,你很努力啊。”
“娘娘,我好想你,我好想你……”止不住的泪水又一次模糊了红颜的双眼,她陷入悲伤的哭泣里,不知多少年没有这样放声大哭,但这一次意识没有坠入黑暗,耳边一声声的呼唤,让她骤然清醒。睁开双眼,泪水还在打转,闯入视线的是皇帝模糊的面容。
“红颜,醒了没有,醒了吗?”弘历焦虑的声音反复着,更听见他朗声喊,“何太医在哪里?”
等屋子里安静下来,红颜的意识完全清醒时,她才明白自己是做了一场梦,梦见了久违的故人,梦见了她可怜的儿子,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曾幻想过皇后能在那个世界为她照顾永璐,可她又有什么资格去请求皇后,在皇后故去的十几年里,自己夺走了原本属于她的一切。
皇帝已是破例在三日之后才进产房,进来了就索性都不在乎了,方才还没来得及抱过十五阿哥瞧一眼,里头就一阵慌乱说贵妃娘娘晕过去了。是睡着还是晕过去,差别很大,至少何太医费了很大劲也没能让红颜苏醒,弘历实在按捺不住,无论如何都要守在她身边。
“你把朕吓死了。”弘历的大手探在被子底下紧紧抓着红颜的手,此刻依旧气息急促,“他们说你醒不过来,你怎么能醒不过来,朕以为你。”
沉重的话,皇帝不愿说,他长长地松了口气,再没有了早年得到新生儿的兴奋,几乎把十五阿哥都忘记了,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红颜,还是红颜提起:“皇上,我还没看过孩子呢。”这才唤来乳母,把襁褓送入红颜怀中。
“十五阿哥。”红颜默默念着,她本想说自己在梦里见到了哥哥,可又觉得不该把哥哥曾经的存在让弟弟背负在身,她对弘历道,“皇上,十五阿哥将来,也让臣妾自己教可好,咱们不要总对他提起永璐,他不是代替永璐来的。”
弘历颔首道:“朕明白,这是你的儿子,自然你来教,你把朕的儿女都教得那么好。”
红颜凝视着皇帝的双眸,那深邃的眸子里此刻除了自己的面容再看不到其他了,而她涌出的热泪,让皇帝变了脸色,弘历心疼地问:“是不是想永璐了,你不要哭,他们说生了孩子不可以哭。”
“皇上,臣妾梦见皇后娘娘了,皇后娘娘带着永璐,她对我说不要担心,她会替我照顾好永璐。”红颜越说越伤心,皇帝不得不让乳母把十五阿哥抱走,怀抱着红颜安抚着她颤抖的身子,他想象着红颜描述的场景,可是这么多年来,安颐很少入梦。
凝春堂中,愉妃前来向太后报喜,说令贵妃生下十五阿哥,太后面上冷冷的,反问愉妃:“我听说皇上闯进产房去了?”
愉妃知道太后要计较,如是禀告:“令贵妃产后一度昏厥不省人事,太医们用尽法子也没唤醒贵妃,所以皇上急了才闯进去看。”
太后问:“现在醒了吗?”
愉妃照实说:“醒了,皇上进去后不久,令贵妃就行了。”
太后哼笑,打发愉妃离去,面对华嬷嬷的贺喜,她却道:“你也不能否认,这魏红颜真的会勾弘历的心,这种事太医弄不醒她,弘历一去就醒,真是神奇。我就不明白了,弘历自己不会觉得魏红颜这样矫情做作?”
华嬷嬷笑道:“情人眼里出西施,太后娘娘,喜欢的人做什么事都讨人喜欢,不喜欢的人做什么事都让人厌恶,您说呢?”
令贵妃生十五阿哥,龙心大悦,朝堂之上百官恭贺,皇帝为此免多地赋税,十一月时,为十五阿哥起名永琰。这一代皇子名讳都从玉,昔日富察皇后之子永琏永琮,都有继承宗室的意义,便是十二阿哥名永璂,也被推断有此含义。但一向受宠的令贵妃的两个儿子,已故的十四阿哥名永璐,如今十五个名永琰,都不过是从玉的字中普通的几个,至少无法从一笔一划里推断出皇帝的别有用意。
红颜出月子后,就带着孩子到凝春堂请安,表面上的体面太后还是在乎的,大家客客气气说几句话便散了。从凝春堂出来,红颜要去平湖秋月见温惠太妃,轿子停在凝春堂门前,十五阿哥在乳母的怀里,红颜手里则牵着小七,太监们压轿的时候,从前头过来一行人,忻嫔很急促地走上前来,满面笑意地福身道:“恭喜贵妃娘娘。”
坐月子的时候,天地一家春谢绝一切拜访贺喜,愉妃和舒妃挡在前头,除了如茵外,红颜几乎没见什么人,自然忻嫔也无法上门贺喜,她们好久不见了。
红颜下意识地想要保护女儿,生怕小七露出对忻嫔的恐惧,可是小七不仅只是平平常常地站在她身边,还朝忻嫔福了福身道:“忻嫔娘娘吉祥。”
红颜的目光和樱桃交汇,两人都觉得不可思议,樱桃笑着来搀扶公主先上轿子,红颜则客气地说:“这就要去平湖秋月,过几日天地一家春会为十五阿哥摆满月酒,忻嫔来喝一杯酒吧。”
“是是,臣妾一定早些到。”忻嫔笑得那么热情,好像完全不在乎当初红颜冲到她面前质问她孩子到底怎么死的,她就是这样的人,说好听的叫能屈能伸,说不好听就是厚颜无耻。
红颜没再多说什么,跟着小七上了轿子,乳母再小心地把十五阿哥抱进来,轿子便缓缓往平湖秋月走。红颜怕轿子里闷热,给永琰稍稍将襁褓解开,小家伙似乎梦中被打扰很不高兴,小小的人儿竟皱起了眉头。
可这一下,却把姐姐逗乐了,小七小小声地说:“额娘,弟弟嫌弃你呢。”
“胡说。”红颜笑着,可她本不想提起忻嫔,却忽然听小七说,“额娘,我们要看好弟弟,不让弟弟乱跑,不能让他去水边。”
红颜心里一咯噔,想起一个月前女儿对自己说的话,她张嘴想要问女儿,可不忍心说出口,母女俩对视着,她似乎觉得聚集了好几个月的阴云从女儿纯澈的眼眸里散去,女儿的眼睛一闪一闪,她就这么说:“额娘,我看到是忻嫔娘娘把六姐姐退下去了。”
“小七,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红颜的心突突直跳,想要抱着女儿,可怀里的永琰放不下。
小七很认真地点了点头,对红颜道:“额娘,我不怕了,我不害怕了。”
外头樱桃突然听见主子说听轿,忙扶着轿子停下来,但听主子喊她:“樱桃,你来把永琰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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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2 手串(三更到
十一月的天已十分寒冷,将小婴儿抱在外头不合适,最终是乳母坐进了红颜的轿子里,她自己则牵着小七的手走在前头。谁也不知道令贵妃为何突然这样做,但母女俩的模样,像是有话要说。
小七很清楚地告诉红颜,她看到忻嫔将六公主推下水,可她刚想大声喊的时候,却被人捂着嘴抱走了。后面的事小七没看到,也没看到六阿哥是怎么下去的,但等有人想起来来保护她时,那会儿弟弟已经死了。
“是谁把你抱走的?”红颜蹲下来,为女儿拢一拢雪衣,温和地说,“小七还记不记得,是谁把你抱走的。”
小姑娘摇头:“额娘,我没看见,我也记不得了。”
见女儿红了眼睛要哭,红颜心疼不已,把孩子拢进自己的氅衣里暖着,安抚她道:“乖乖不哭,小七已经很厉害了,能告诉额娘这么多事。这些日子你心里一定很辛苦,你还这么这么小,额娘和你一样大的时候可什么都不懂。”
“额娘,我不可以对别人说对吗?”一阵悲伤过去,小姑娘又恢复冷静,“我不告诉别人,就告诉额娘。”
红颜根本不愿意有一天把女儿推出去,对着皇帝或是太后来指证戴佳氏做过什么,她更希望小七在说过这一切后,能彻底把这件事忘了。但此刻只要让孩子知道,额娘会保护她爱护她就好,其他的事不着急,红颜并没有杀人报仇的冲动,让忻嫔多活几天又何妨。
“小七有任何事都可以对额娘说,有额娘在,小七永远都不害怕。”红颜亲亲女儿,带着她继续往平湖秋月去。
温惠太妃是最慈祥的长辈,宫里每一个孩子都喜欢她,红颜再也没有提起忻嫔和六公主,小七有太祖母的疼爱,平湖秋月的宫女太监都哄她玩耍,知道这里是可以安心之处,就不缠着红颜跟他们去玩了。
太妃爱不释手地抱着十五阿哥,还是边上老嬷嬷怕太妃没力气太辛苦,硬是让乳母给抱走了,太妃嗔怪道:“现在都当我是老废物了,什么都不叫我做。”
红颜笑道:“您可是瞧着越来越精神呢。”
宫女送来茶水,太妃闻见香气,笑道:“皇上心疼贵妃连年产子,都要把她送去瀛台休养,你们怎么还上送子茶?”
红颜却将茶水揽在身前,笑道:“必然是您赐给臣妾的送子茶,才把小七恪儿她们送来,这茶水,臣妾要喝一辈子。”
太妃笑着,看见红颜手腕上的青晶石手串,笑道:“这么多年,你身上的衣衫首饰越来越华丽,只有这一串东西从没变过。”
这手串不知不觉,跟了红颜二十年,数不清换了多少根手绳,石头越来越莹润,色泽也和最初不一样了。
“这一颗,是和敬捡回来给臣妾的。”虽然每一颗石头都长得一样,但红颜每次都会小心地把和敬捡了给她的那一颗放在固定的位置,红颜展示给太妃看,“但和敬大概已经把这事儿都忘了。”
太妃见红颜眼神里有些悲戚,果然听她说:“生永琰那天,臣妾梦见皇后娘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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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3 私心(还有更新
温惠太妃本要端起茶杯的手停了下来,微微一笑问:“原来是梦见皇后,那皇后对你说什么?”
红颜将同样的话告诉太妃,一个月前向弘历诉说时,她哭得伤心欲绝,自然不单单是悼念故去的皇后,但此刻再次提起那场梦,红颜已经没有眼泪。
太妃笑道:“为何对这场梦念念不忘,皇后似乎并没有对你说什么要紧的事,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不过是你自己的心境吧了。”
红颜垂下眼帘,不经意地摸了摸手腕上的青金石手串,然而在太妃眼中,这早就成为红颜的习惯,每当情绪有起伏她一定会摸这串东西,太妃微微一笑:“难道这不是你的心境,难道你还希望皇后对你说出别的话?”
“太妃娘娘,臣妾的私心该如何排解?”红颜终于开口,“失去永璐后再得到永琰,怀孕那阵子臣妾是心如止水的,可得知他是小阿哥后,心里想的事就完全不同了,之前那些简单的愿望都变得复杂起来,臣妾不知道究竟是把对永璐的期待强加给了这个孩子,还是淡淡希望永琰的人生能与众不同。说到底,不就是自私了吗?”
“自私一词,一个人可干不了,那是相对而言的不是吗?”太妃苍老的容颜里,沉淀了人世的欢喜忧愁,她并不是睿智的人,度过的也是相对平淡的人生,可是她看得多了,历经三朝漫长的岁月,什么都看在眼里了。
“是啊。”红颜应承的毫无底气,但后半句话却是真心,“正因为曾许下诺言,才觉得往后要难做,怪不得皇上曾对臣妾说,他不再轻易许诺,许诺而做不到,让别人恼怒不满,自己也落得无奈愧疚。”
太妃笑悠悠地看着红颜,她知道红颜不会把那些话都说出口,真说出来了,也是到了要紧时刻了,可是老太太心里明白,红颜是开始担心十五阿哥的前程,她开始希望自己的儿子,也能走上辉煌的人生。失去一个儿子,对她而言是一生的痛,不论永璐到底为何而死,在将来永琰和其他孩子们想要周全自身,成为至尊,才是最高枕无忧的法子。
“你猜和敬为什么不回京城?”太妃笑着,看似把话题岔开去了毫无关系的地方。
“之前是为了和皇上赌气,后来是放不下年幼的孩子。”红颜笑道,“到如今怕是习惯了那里的天高海阔,何必回京城来,走一步路都要拘束自己。”
太妃颔首:“这是其一,但我想真正牵绊她的,正是你此刻口中说的许诺。”
红颜不解,太妃笑道:“和敬之所以胆敢和皇上赌气,就是仗着皇阿玛宠爱她,换做别人谁敢给皇帝脸色看?和敬本身的出身地位,与她在父亲心中的地位都是常人难以企及的存在,和敬能影响很多事影响很多人,她若回到京城,很自然地就会被卷入权力追逐的纠葛中。我相信她自己比谁都明白这里头的事,甚至远在草原也有人去打扰过她,既然看得到京城的生活要为这些是所累,我猜想这才是她真正不愿回来的原因。那么多的兄弟姐妹,她许诺哪一个好?”
“您是这样想的?”红颜完全没想到,和敬身上还会有这样的麻烦,自然也是因为她从没想过要倚靠和敬做什么。
“应该不是我这样想,而是事实就是如此。”太妃温和地笑着,即便苍老了容颜,也没有浑浊了眸中的清明,她对红颜道,“人生在世,哪有不为自己和自己的孩子考虑的?只要你走的是正道,坦坦荡荡,又有什么不可以呢?不要为了自己的私心而难过,要紧的是看清眼前的路,你可以不兑现许诺,但不能对不起良心。”
红颜的手,不自觉地放在了心门口,将太妃的话细细想了几遍,终是点头:“您的话臣妾记下了,无论如何都要走正道。”她的神情突然变得严肃,目光里透出的是一股子恨意,可恨也要恨得光明磊落,“忻嫔的事,臣妾也要坦荡荡地去做,这紫禁城里最难也最容易的,大概就是要人性命了。”
太妃笑道:“最难?也最容易?”
红颜眸中泪光闪烁,苦笑:“小小的人儿,都不明白怎么回事,就和这个世界永别了。”
温惠太妃伸出手,握着红颜的手道:“好好看护孩子,原本看护好他们是你自己的责任。”
这一日在平湖秋月说的话,或许本该是太后身为婆婆教导给儿媳妇的话,可惜天底下有亲如母女的婆媳,但红颜没遇上这样的婆婆,太后也没调教出那样的儿媳,好在还有太妃在,寿祺太妃给了红颜“重生”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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