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振在我等三人面前倒还安分,只是他说的倒也不无可能,帝师兼大伴足以让皇帝对他言听计从了。
杨士奇人老成精,念头电转间便有了主意,道:“你想怎么制他?”
张宁看他脸色几次变幻,哪会不明白在玉佩作用下,他从不想动王振到有些意动?不想动,是因为太皇太后时不时叫王振过去训斥,王振放低姿态,在三杨面前低调谦卑。因为他清楚得很,三杨是最常见到太皇太后,最能在太皇太后面前说上话的人。
有些意动则是自己刚才的话打动了他,别的不说,“以帝师自居”便足以引起杨士奇忌惮了。师生有如父子,他以帝师自居,想干什么?不是不言自明吗。
见杨士奇出声,张宁道:“自是以国法制他。”
杨士奇沉默几息,摇头道:“只怕无法成功。”
不说王振是秉笔太监,替皇帝批红的人,权力极大,奏章送到,皇帝没看,他先看了,弹劾他的奏章皇帝看不到,就算皇帝看到,也不会惩处他。这几年,多少御史朝臣弹劾他,他不还是一如既往地当他的秉笔太监,东厂厂公么?
“如果将他的罪证大白于天下,引起群情激愤呢?又或者呈到太皇太后跟前。”张宁一副胜珠在握的样子,淡淡道:“办法总比困难多,只看阁老想不想做。”
办法总比困难多?这话说的,倒挺鼓舞人心。杨士奇细细品味这句话,越品越觉意味深远,过了一会儿才道:“为社稷计,此人留不得。”
之前他和杨荣、杨溥一来见王振还算谦和,二来不原为此和皇帝冲突,也就没有这个心思,但张宁说的确实有道理,隐患不除,愧对先帝。
张宁从袖里抽出一张折得四四方方的纸,纸上写满蝇笔小楷,递了过去,道:“此是罪状。”
这么快将他的罪状收集好?杨士奇有些意外,看了张宁一眼,接过纸张展开看了起来。不看则已,越看越动容。
张宁道:“下官静待阁老佳音。”
你小子完成前期工作,然后将老夫推出去当出头鸟?杨士奇顿时有被毛头小子利用的感觉,但随即觉得,收集这么多罪证风险不小,何况看出王振祸患,说出“以史为鉴”这等话,眼界实在高。他还是少年,父辈又不在身边,可见只要把心思用在正事上,见识便不凡。
杨士奇是何等人,一眼看出张宁与众不同的地方,不过事关重大,却是不能不慎重,再说纸上所列,他也得一一落实才是。
他微微颔首,道:“此事不可对人言,便是常和你在一起的刘念,也说不得。”
曾经很长一段时间,街头上打架的勋贵子弟中,有张宁必定有刘念,有刘念必定有张宁,两人简直是秤不砣,砣不离秤。杨士奇坐车经过时,见得多了。
“那是自然。”这话是张宁想提醒他的,没想到反而从他嘴里说出来,这下更放心了。
杨士奇道:“五天后,老夫去慈寿宫议政。”
他哪天不去慈寿宫议政?这是告诉张宁,五天后在去慈寿宫的路上见面。张宁心领神会,点头道:“有劳阁老了。这就告辞。”
杨士奇让老仆送张宁出府,待张宁走后,在烛下细看纸上所列的一桩桩一件件,突地发现,纸上所写,全是临的颜真卿的字帖,不禁动容,这小子很小心啊。
他不知道张宁慎重起见,又从悠悠处得到启发,特地把手头的资料重新抄了一遍,要不然怎会这时候才来?他可是抄了整整一个时辰,这还多亏原主曾临过颜真卿的字帖。
…………
从杨士奇府中出来,张宁取下玉佩,收进袖袋,又让任高绕到城西,再绕回来,在城西故意遇上巡夜的校尉,出示安乡伯府的腰牌才得以通行。
安乡伯府中,刘念在院子里喝茶吃点心上茅厕,正无聊,见张宁进来,抱怨道:“你去哪里?”
交到杨士奇手里的资料,是刘念带人调查得来的,内容真实无假。这些天,张宁在明面上吸引所有人注意,刘念以在府中读书为由,没在人前现身,暗中做这件事。
张宁道:“有事出去一趟。”
“我等你快一个时辰了。”刘念老大不高兴,他本掐点过来蹭饭,没想到张宁没回府,清儿茶一盏接一盏地上,点心更是吃完四碟再上四碟,唉,这丫头不行啊,不会看眼色,也不说安排酒饭,只会上点心。
张宁拿起桌上一块点心放嘴里,道:“你吃饭了没有?我快饿晕了。”要不是生怕被东厂的番子和锦衣卫发觉,他没绕到城西,早就回来了。
勋贵子弟去找内阁首辅,本身就很引人怀疑,何况王振一心针对他?张宁不得不小心小心再小心。
“你没吃饭?”刘念怔了一下,喊外头的清儿:“备膳。”
这位刘公子一向不把自己当外人,清儿早说习惯,进来请示后,马上让厨子做几个菜端上来。
闻着菜的香味,刘念苦着脸道:“我吃饱了,吃不下啦。”点心吃多了。
清儿在旁侍候,见他这副样子,抿嘴笑道:“刘公子,你可真会吃,一个人吃了十一碟点心,全是糕点,全是顶饿的。”真是大肚汉,诚意伯府没被你吃穷,奇迹啊。
“我打死你这个死丫头。”刘念佯怒。
清儿只是看着他笑,刘公子也就嘴上说说而已,不用怕。
………………………………
第54章 恍惚
乾清宫里,朱祁镇看完奏章,伸了个懒腰,道:“小四,去叫张宁过来。”
旁边,王振将朱笔放在笔架山上,张嘴想说什么,听到这话,脸色一沉,道:“陛下还是少和这纨绔子弟混一块儿的好。”
你和他在一起,就没有好事。
朱祁镇道:“朕问问纺织厂的事。”
不是前天才开业,约定五天送一次布进宫吗?这还没到时间呢,问什么问?王振道:“陛下当把心思放在社稷上,切勿为些些小事劳神。”
“纺织厂作为试点,怎能说是些些小事?朕正是为社稷才叫张卿过来。”朱祁镇转头对站在一旁,想去又不敢去的贾小四道:“快去。”
“是。”贾小四应了一声,飞快出殿去找外头当值的张宁了。
王振这个气啊,张宁是老天派来和他作对的吧?自从他莫名其妙出现后,皇帝就不怎么听话,现在倒好,还顶嘴了。
要知道朱祁镇一向尊他为师,对他的话从没违逆,更从没还过嘴,王振早就习惯自己说什么是什么,也就碍着太皇太后过于严厉,不敢做得太出格。
眼看皇帝不好控制,他又气又急,恨不得把张宁碎尸万段,剪除这个眼中钉,无奈皇帝对他颇为回护,无法动他。王振目送贾小四的背影出了殿门,心头浮起刺杀张宁的想法。
朱祁镇见他眼中凶光陡现,心头打了个颤,道:“先生想做什么?”这样的王振,他很陌生。
王振厉声道:“陛下该当亲贤臣远小人,怎能跟这种小人混在一起?”
“朕文有三位杨卿,武有张卿,朝中尽是贤良之辈,先生怎能这样说?”朱祁镇委屈啊,这不是说朕是昏君吗?
三杨……王振沉默了,三杨他无法憾动,可皇帝挨训还振振有词,却是张宁教唆的。让马顺调他远赴瓦剌当密探,暗中置他于死地办不到,只好让马顺派人在京城杀了他,怎么做得无声无息呢?
他正盘算,张宁进来了。
张宁一进门就觉得气氛有些异样,朱祁镇脸有不愉之色,王振则神色不善地看他,两人眼神隔空碰撞时,眼中还闪过凶光。
他想杀我?张宁心中有所明悟,先向朱祁镇行礼:“参见陛下。”
“卿快坐。”朱祁镇道:“朕几天没有出宫,不知纺织厂如今怎么样了?”
那天剪彩回宫后,朱祁镇被王振一顿训,因而这两天一直没有出宫。以前没觉得王振严厉有什么不对,现在和张宁相处久了,他便觉得王振太过严厉,和他在一块儿有些不自在,还是和张宁在一起更轻松。
见王振对张宁怒目而视,他接着道:“先生先去忙吧。这里不用你侍候。”
不用你侍候!你将咱家当成什么?王振受优待惯了,一听这话顿时勃然大怒,又觉在张宁面前没有面子,拔高声音道:“你说什么?”
张宁冷冷淡淡道:“王公公,陛下面前,哪容你如此粗声大气?你在训斥谁?”睁开你的狗眼看看,你面前这位可是皇帝,你只不过是一个奴才罢了。
如果眼神能杀人,王振早就将张宁杀死一千遍。他气得浑身发抖,突然朝张宁扑了过去,张宁闪身避过,他因为用力过猛,整个人扑向官帽椅,胸腹硌在椅背上,好不疼痛。
张宁微笑道:“王公公怎么跟一张椅子过不去?”
王振差点背过气去,疼的。他好半天才缓过来,转过身怒指张宁:“咱家跟你不共戴天。”
一直冷眼旁观的朱祁镇道:“先生气量大了些,何必呢。”
王振差点没气晕,他挂在椅背半天,皇帝学生没过来搀扶他不说,还指责他的不是,这还是往日那个学生吗?
张宁笑得更愉快了,道:“王公公有话好好说,何必动气?你这么大年纪,跟一张椅子较什么真呢?”不说他对自己动手,只说他拿椅子出气。
王振怒喝在殿角侍候的贾小四:“你是死人吗?”看他半天动不得,还不赶紧过来扶他?
贾小四心里暗笑,觉得还是张宁有办法,把这位不可一世的秉笔太监治得死死的,脸上却诚惶诚恐,先向朱祁镇哀求:“陛下,容奴才扶王公公下去休息吧。”
“可以。”朱祁镇点头,心里不免感慨,王先生太跋扈了,连一个小太监也不如啊,小太监还懂得先征求朕的意见,王先生却当着他的脸向张宁动手,简直是目中没有朕这个皇帝。
贾小四应了一声,上前扶起王振,道:“公公,可要请太医?”
王振怒道:“还用说吗?”他胸腹疼得厉害,也不知硌坏没有。
“是是是,小的这就扶公公回房歇息,再去请太医。”贾小四边扶他往外走边道。王振有几个干儿子,不过贾小四还在观察当中,不曾认下。
王振哼了一声,以前觉得这小子机灵,就是年龄小,还得调教,现在看来,哪里是机灵,不过是运气好,一些事办得对他脾气罢了。他想认自己当干爹?做梦去吧。
两人慢慢离开,朱祁镇站在殿门口看着走到院中的王振,只觉那依然挺直的背影有些刺眼。阉人打从进宫便要服侍宫里的主子,一直佝偻着腰,久而久之腰便直不起来,只有王振的腰一直这么直。
自己尊他为师,错了吗?朱祁镇有些恍惚,久不曾想起的父皇慈爱的脸慢慢浮现心中,父皇对他也不曾如此严厉。父皇一直很慈爱,只是忙于政务,没有多少时间陪他。
想起父皇,一股暖流流遍他的全身。他声音低沉道:“朕很久没有祭拜过父皇了。”
皇帝祭祀时间是固定的,到了日子朱祁镇肯定会去太庙祭拜历代皇帝,其中自然包括先帝朱瞻基。他为什么会这样说?张宁念头电转,斟酌道:“陛下,天下唯父母爱子之心无假,其他的,多少会掺杂一些别的因素。”
王振是在利用你,你知道吗?最后一句,张宁没有说破,他相信有前一句便足够,朱祁镇会懂。
………………………………
第55章 各自行动
朱祁镇凝望院中灿烂的阳光良久,轻声道:“卿陪朕去一趟太庙吧。”
陪祭?这是三杨、张辅、胡潆之类的重臣才有资格做的事,而且不时不节的,祭拜什么?不过张宁还是很快道:“好。”
太庙位于午门左侧,出午门走没多远就到。朱祁镇并没有换祭祀穿的礼服,就着身上的朝服,和张宁悄悄来到太庙,进到里面,为父皇朱瞻基上了香,对着朱瞻基的牌位出神。
张宁悄无声息退了出去,随手带上门。
只要朱祁镇思念自己的父亲,不再对王振有恋父情结,事情就好办了。张宁抬头望望蓝天下几缕悠悠飘过的白云,满怀期待地想。
半个时辰后,朱漆门无声打开,朱祁镇走了出来,道:“走吧。”
张宁转身道:“好。”眼角余光见朱祁镇眉眼舒展,唇边含笑,不禁想,难不成他对着牌位诉说思父之情?倾诉完了,郁结解了,心情就好了。
朱祁镇脚步轻快走了一阵,轻声道:“有一天,先帝得闲,将朕抱在膝上,教朕识两个字,后来实在没时间,才为朕选拔启蒙先生。”
会缅怀往事就好。张宁道:“不知先帝教陛下哪两个字?”
“百姓。
先帝是想告诉朕,要以百姓为先。朕这些年,虽不至于忘了百姓,却没有事事以百姓为先。”
他九岁即位,一直由太皇太后和三杨辅政,他能做主的事情有限得很,而在可以做主的事情上,又大多听从王振的,如今想起来,王振在处理政事上,并不以百姓为重,而是私心甚多。可他又对朕很严厉,口口声声要朕当明君。
朱祁镇想起王振的教导,心情略沉重。
张宁敏锐地察觉到他脚步放缓了些,想了想,温言劝道:“陛下还年轻,有的是时间,以后凡事以百姓为重就是。”毕竟你还没有亲政,没有什么利民措施实属正常。
“张卿,你说,一个口口声声让朕当明君的人,会否有私心?”他长长吐出口气道。
这是说王振吗?张宁见说到节骨眼上,异常慎重,斟酌了一下才道:“严于律人,宽于律已的人也是有的。”
“哼,严于律人,宽于律已!”朱祁镇轻哼一声,道:“他向群臣索贿。看在他为朕启蒙的份上,朕一直睁只眼闭只眼,现在倒好,不许朕出宫,不许朕和卿说话。这是要软禁朕吗?”
皇帝天生具有的危机感让朱祁镇生出警惕,他读史,看到唐朝内侍废立皇帝的记载触目惊心,难不成自己的先生有了二心,想仿效唐朝的内侍?想起偶尔看到的弹劾奏章,更让他心生不快。
王先生可不像他教导朕那样,一心只为社稷百姓啊。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宾莫非王臣。陛下乃一国之君,何用看他人眼色?”张宁一副掏心掏肺的样子道。
“不错,朕是一国之君,何用看他人眼色?”朱祁镇喃喃自语,只觉眼前豁然开朗,阳光都要明媚几分。
张宁添上一句:“王公公只是宫中的奴才,纵然曾为陛下启蒙,也不该以先生称之。”
历代皇帝启蒙,无一不延请朝中大儒,只有朱祁镇例外,竟由阉人启蒙。可不管怎样,阉人就是阉人,哪有资格为人师?何况是帝师!
只是奴才吗?他倒一向以老奴自称。朱祁镇自嘲一笑,过了两息才道:“你说得没错,朕……有些太过想念父皇了。”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却是意识到,自己因为幼失枯恃,将对父皇的感情寄托在王振身上有些不妥,他陪伴自己长大不假,却只能算大伴,当不起一个“师”字,他的父亲只能是先帝。
父皇慈爱的面容再次在他心中浮现,他低声道:“朕以后会常到太庙。”有什么话,就到太庙和父皇说说。
若真能如此就好了。张宁总算放下一半悬着的心,不管是谁,都不会对自己的父亲动手,哪怕不是亲生,没有名份,实际只是一个家奴。只要朱祁镇拿王振当代替品,对他有父子感情,再多的罪证也是无用。他能认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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