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心处的紫色抹额闪如星辰,他的掌竖直如刀,蜷缩的拇指正好和抹额落在同一条水平线上。
而如刀锋般的掌缘所对,是御虎而来、杀气腾腾的凌海越。
凌老儿在自成的天地里与冒襄战了一场,受伤不轻,尤其是那一条金龙最喜吞人神魂之气,他此时仍觉泥丸宫中震颤不休。只是他呕尽心血布下今日之局、捕杀火凤,就在片刻之前还是个完杀的征兆,此时要他像洪崖先生一般放手,又岂能干休?
他此时乘骑飞虎,右手呈握剑之状,掌中却空无一物。然而阵阵风啸之声从其掌中发出,不绝于耳。他右手挥动之时,便有可以目见的狂暴飓风随之翻滚,如同海上的大浪,翻卷不定。更有甚者,几道接天连地的羊角风暴自黄土之上拔地而起,如几只张牙舞爪的魔龙,窜入霄冥,围着空中的一人一虎摆舞身躯,像是护驾的卫士。
这是他当日凭之以放对萧素履、形影全无的绝技――“风聚之剑”,且被他不管不顾的用到了极处。
“你是何人,敢来阻扰本座!”
他曾对冒襄自称“碎玉公子”,曾草菅人命、从闵水荇手里强夺了“龙元丹”,也曾只身入大内,救下已陷绝地的完颜真。可他仍不闻于修行一界,甚或对绝大多数的修士,都不知道有这么个人存在。
“这两个人,你已杀不得了――”他的眸光如同两道流火,从掌刀的两边穿行而过,凌海越猛地闭上双眼,那样凌厉如鹰的眼神,竟使得他不敢对视!接着他心底突地一跳,骤然睁眼,只见到那人的手掌慢慢翻转,从他的角度上看,正是从掌缘变成掌心――
“破!”
这一个音从“碎玉公子”口中吐出后,天地间便再没了别的声响。林婉眼中瞬间爆出极亮的神采,满头长发无风自动,宛如乍然盛放的花朵,然后又缓缓飘落。冒襄则几乎本能的抓紧剑柄,几乎就要拔剑而起,却又生生止住,只一瞬间,便已汗透重衫。
他只觉得,一掌既出,风声俱灭。
这是凌海越今夜第二次被人打的飞了出去,想他这一生只怕都少有几次狼狈似此。好在他用“风聚之剑”硬挡了这记隔空掌力,没被直接贯体而入。只是什么“风聚”、什么羊角风暴都成了笑话,均已灭地无闻。
好个凌老儿,果然是当机立断的角色!只见他连人带虎被贯出七八十丈远,晃晃悠悠的在空中浮沉几次,终被他稳住阵势,在离地三四丈的高度上稳了一稳,随即调转虎头,头也不回的跑了!
冒襄不由得在心里叹息:所谓能屈能伸者,只怕是无过于此老了?
领军人物一跑,其他人自然跟作鸟兽散。上官朝九早已没了行迹,“五侍五常”各用各的遁法,纤浓卫不知何时跑回了豪放卫身边,两人四下警惕,撤的也是不慢。那“碎玉公子”忽地拔起一柄细长的束腰剑,不管别人,却隔空挥剑,要向一个正要御剑而起的天山修士击去。他脚边不远处还躺着具尸体,正是这三个凌海越今日带来的强助之一,也是这人刚被冒襄所施的“云笈印”所伤,又猝不及防,才被一招斩了。
冒襄忽地拔出藏锋剑,颤颤巍巍的向前刺出,剑端在夜空里抖出了几朵细碎的小花。按说他俩相隔十几丈,冒襄又真气溃散,剑上缺乏真力,实在半点也威胁不到那人。碎玉公子见了他出剑,却转过剑锋,与他迎面刺来。
冒襄见他刺来之势,半途便弃了前式,手腕一转,换了剑招。碎玉公子“咦”了一声,也跟着换招,冒襄则再变,剑招又在中途变换,只有剑尖在身前颤动不休。两人就这样你来我往,隔着十几丈远换了几十招,外行人若不懂,还以为是两个呆子。林婉却目光灼灼,眼神在两人间跳来跳去,不愿错过一个变化。
碎玉公子忽地哈哈一笑,把束腰剑收入腰间衣带里,此时被他盯上的那人早御剑而起,跟另一个同伴追着凌海越去了。他笑道:“这是你最近领悟的剑法?”
冒襄冷冷答道:“今夜偶得。”
“哦?可有什么名目?”
冒襄想了一刻,才道:“名目……‘不系舟’。”
碎玉公子笑容一涩,皱眉道:“是此身亦如不系舟,平生拘牵不自由?”他只顿了一顿,忽又说道:“即便是这样的剑法,你以为就挡得住我?何况那人刚才还想要你的命,我竟不知你还是如此优柔之人。”
冒襄哼了一声,道:“我只不过是看不惯你杀人而已。”
“你难道忘了,我刚刚成了你的救命恩人?”
冒襄提起剑斜指着他:“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施以援手?你救下我们,不会只是想自己来动手?”
碎玉公子仰天大笑,气焰当真不可一世,他背转过身道:“救你何须理由?不过偶过此处,兴之所至而已!你若想跟我比剑,就先保住自己的命。”说罢从土中拔出另一柄长剑,就着青苍色的月光大步而去。
始终未发一语的林婉忽地说道:“林婉他日可为先生做一件事情,已报今日之事。若是有缘,我愿领教先生高招。”
刚刚还说要与人比剑的人此时却道:“我非嗜斗之人,这比试嘛,能免则免。”语声未尽,他已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此时,月色正浓,黄土之上,只剩冒襄与林婉二人。
冒襄压抑着正在加速的心跳,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你难道还在期待着什么吗?你明明已经知道是幻梦一场,为何还不愿意醒来?非要让人把最后的一点点也戳破,然后把尊严也一同抛弃?好了!心不准疼,别再像个傻子!
然后他忽听到林婉说:“……今晚之事我会报答的,我不习惯欠别人的情。你的资质更胜于我,不要――荒废了它。”
更胜于我……这是挖苦吗,还是说我那几年里的停滞不前不过是个笑话……什么叫荒废,我修的可不是什么太上忘情,我当然想如你那般洒脱……
他的脑子里一片混乱,也不知过了多久,才猛然醒来,见月色下的林婉只剩了淡淡的一个影子,仿佛被夜风所侵,微微颤粟的样子。此时的背影,显得纤长纤细,如此的柔弱。
他大叫道:“你就这样孤身上路吗?前面不知还有多少埋伏在等着你!现在连你的同门都不可靠!”
林婉的声音罕见的显得飘忽细弱:“我这样的人,总有些自保的手段的。不会用多久,那些站错了位置的人,会因为自己的愚蠢而付出代价。反倒是你――且自珍重。”
且自珍重……冒襄呆呆的出了一会儿神,忽地向后一仰,全身大字型的仰倒于黄土之上,激起了大片的尘土。满月此时升到中天,像个不真实的幻梦,他用尽全力呼出胸中的浊气,平生第一次觉得如此轻松,和疲惫。
………………………………
一、红颜白骨
弥越裳轻闭着眼,被一片黑暗包裹着,任其填满衣服上哪怕最细小的褶皱。她的身体在轻轻颤抖,那是小时候就落下的因由,让黑暗成了她最亲密的伙伴,也是最厌恶的随行者。
每次与之单独相处,都让她无所适从到近乎失控。
“胆小鬼!你就不敢睁开眼,看看我吗?”
在她身前立着一面等身的落地铜镜,镜面打磨的极其光滑、毫无瑕疵,几乎可以完美的映照出镜前的景物。镜中的她同样被一团黑暗包裹,纤柔的体态犹如泥沼中的香兰,仿佛正静静的绽放着香气。然而诡异的是,那个铜镜中的另一个“她”已脱离了本体的钳制,正做着与她现在完全不符的姿势,并大声的朝她说话。
“你这个没胆的丫头!你就是靠闭着眼睛来证明自己吗?哼,你在我眼里没有秘密可言,我知道你心里所有的隐秘!你不是想证明给你的老爹看,你也可以像男子一样有用吗?你的那点儿自尊自强是不是都喂给黑夜了?呸!你甚至都不敢看我一眼,没用的东西,就永远躲在黑暗的角落里瑟瑟发抖!”
“闭嘴!你又知道什么,你不过是个拙劣的模仿者!”弥越裳终于睁开双目,向铜镜中的另一个“自己”看去。
铜镜中的“她”笑了,那笑不似原主人的清丽绝俗,而是刻薄冷屑的:“模仿?你莫不是说这一副你向来颇为自诩的皮囊?”“她”夸张的牵起一角裙裾,单脚支地转了一圈,象一只亭亭的天鹅。不得不承认,这副身躯实在精致的无从挑剔,即使“她”脸上是那种欠揍的表情,这一转也极是赏心悦目。然后她忽地向前伸出长长的颈子,头都几乎要探出镜外来:“哼!那这样呢?是不是也是在模仿你?”
弥越裳蹙着眉防备着,不知这个纠缠了她许久的“她”还要耍什么手段,“她”时而诡谲、时而哀怨,又仿佛能洞悉她的一切念头,像是从她心底滋生的孪生怪物。可她看着看着,忽然高声叫道:“滚开!别让我看这东西!”
镜里的“她”桀桀的笑着,一道道皱纹不知从何处爬上了那张绝美的脸庞,最开始是眼角和嘴边,跟着爬进鼻窝和眉间,接着更变本加厉的占据了额头和面颊上的大片土地,甚至恬不知耻的向脖颈进占。原本如玉瓷的皮肤渐渐失去光洁,被暗哑和深色粗糙的肌理代替;深刻的皱纹蚕食着丰满的肌肉,向着萎缩的面颊里勒紧,直到勾勒出头骨的形状。黄斑的色泽起初是浅淡的,并且只是小心翼翼的盘踞在某些角落,可随着皱纹攻城拔寨,它们也越来越大胆,最后来势汹汹的扩散到大半的脸膛,并定格成深棕色的老年斑。
一个人一辈子才慢慢走完的衰老过程,在这张脸上顷刻上演。最终,曾与她完全相同的脸像个风干的核桃,眼眸里没有丝毫神采,牙齿也尽数脱落。
“她”艰难的抬起头,鼓着漏风的嘴说道:“肿(怎)么,抗(看)不惯你老去的样纸(子)么?”
弥越裳厌恶的转过头去,冷冷的说道:“那不是我!我永不会成为这副摸样!”
“哈哈――你以为你能永远不老吗?红颜千转,终为白骨――我就是你,你就是我,用不了多久你就会跟我一样的。”“她”蹒跚着一步步向前,甚至走出了镜框,向着弥越裳靠近,后者则不自觉的向后退去。“她”拉起自己右边的衣袖,露出一截皮包骨、且遍布着老年斑的手臂,大叫道:“看哪,原本多粉嫩的胳膊,却也抵不住时间的侵蚀。”
“还不止这些!这个皮囊里到底还裹着什么?”“她”的左手猛地发力,难以想象这个苍老的身体里还藏着这样的力量,竟将干枯的右臂齐肘处生生拗断。血一下子喷出来,还有几滴撒在弥越裳身上。
“她”丝毫不知痛楚,举起只剩半截的右臂,血一下子就流完了,伤口处是灰白色的骨茬儿,和周围包裹的血肉――血色的是肌肉,浆白色的是零星儿的油脂,还有一层皮紧紧的贴在血肉上。
“很丑是吗?可还不止,可还不止!”
“她”一步步紧逼,弥越裳在一步步后退。她不知道自己在恐惧什么,她不是养在深闺里的女子,连杀人她都亲自干过,可还是忍不住后退。呕吐的感觉在胸腔里徘徊,试图冲出喉咙。
“噗”的一声闷响,“她”将左臂猛然插进自己干瘪的胸膛里,力道如此之大,以至于半个手臂都埋没于中。继而,她硬生生撕开附着在肋骨上的血肉,将那血淋淋的一大团抛在黑暗里。两扇白岑岑的肋骨就这么显露出来,内里是两片紫黑色、正一下下起伏的肺叶。在左胸里,则有一团暗红的肉块在缓慢的搏动。
“她”指着自己衰竭的心脏,夜枭一样叫道:“看哪!这个丑东西就是心,它哪儿配得上那么多赞美它的诗句啊?什么西子捧心,什么蕙质兰心,狗屁!他们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玩意儿!很丑是吗?可还不止!”
“她”的左手再往下走,又是一把撕扯掉肚皮上覆盖的血肉,一股脑儿扔进黑暗里。于是露出蠕动的胃、浅棕色的肝、藏青色的胆、蜷做一团各在一边的肾、干瘪的子宫和藏在更深处的卵巢……
“看看这些五脏六腑,没有一个不是丑陋不堪!等到你死了以后,它们的样子更是不堪。变烂变臭,让蛆虫在里面进进出出,像滩烂泥一样挂在骨头上,直到被谁知道什么丑东西啃个干净。这就是你那副引以为傲的皮囊呀,也只是……”
“够了!”弥越裳忽地仰起头,大叫着打断了“她”。
她手中忽现一线锋芒,如天地初开时的第一道光,劈开黑暗。锋芒如刀,在她身前一闪而过,将“她”和“她”身后的铜镜一同斩断。
“啪”――铜镜破碎的同时,“她”也消散在黑暗里。
弥越裳猛地睁开眼睛,呼吸虽然仍与入定时无异,骤睁的双眼中却仿佛有雷火攒动!直过数息之后才渐渐消散。
她向四周打量,看到熟悉的静室,和盘坐入定之前一般无二。她身前平放着一个巴掌大的玉盒,盒盖已经打开,其中空空如也,原本躺在里面的第二枚“千颜丹”已被她尽数吸纳。她的右边横躺着一柄古拙的连鞘长剑,正是她从燕长歌草庐中寻回的“逐鹿剑”。她入定前剑尚是合鞘,此时却微微出鞘,露出了一寸长的剑锋。
她轻轻的将手靠近剑柄,可还未碰着,指尖便传来一丝凉意,食指雪白的指肚上沁出了一滴鲜红的血滴。这“逐鹿剑”属火,本与属水的“定秦剑”是一对兄弟之剑,内里也自生出一个雄浑炽热的剑灵,却有着如此森严寒彻的外相。
“阁下请回!顺便把这人也一并带走!”
前院里悠悠传来柳婆婆的声音,她惊诧于师父话音里隐忍的怒气,便断了乍得的思绪,将精力投注过去。指尖微微一动,静室的一页门扉悄然打开了一线,正好能让她的视线穿过去。虽然隔着一个小庭院,可前厅窗子上的那道薄薄的窗纱并不能挡住她的视线。
“婆婆何必如此大声,不怕让后室的女弟子听见吗?”接话之人语气平静,低沉中略有一丝哑音,自有一股隐士般的从容。弥越裳看到那是个带着奇怪面具的白衣男子,那副面具兽面鸟喙,猛恶异常,很像是传说中的枭兽。那男子安坐在一只木椅上,举止安适,仿佛身处幽邈的竹林之下,和那凶恶的面具一点也不搭调。
柳婆婆与他对面而坐,在弥越裳的角度,只能看到小半个侧脸。“她正在灭寂禅定之中,最快也要明日才能醒来。何况我又没什么瞒她,也不怕让她听见什么。”
“哦?那婆婆赠她仅存的两枚‘千颜丹’,助她短时间里大成‘红颜诀’,原来是安得什么好心――”
“住口!”柳婆婆的喝声打断了他:“休来挑拨我们师徒之间的关系。”
男子不以为忤,道:“我也无意置喙你们师徒之事。何况你之图谋,与我相得,我自然乐见其成。”他将头转到门口的方向,又道:“这个人,婆婆当真不肯救吗?”
柳婆婆轻哼了一声:“这人满身罪业,还杀了自己的授业之师,我岂能救?我虽与寂鸿和尚不相熟,到底是我的邻居,且我也敬佩他的修行,就更没有救此人之理了。”
弥越裳这才看到前厅门口还躺着一人,面如金纸,正自昏迷不醒,看那面容,不是那个自称“女真王子”的完颜真又是谁来?
面具男子缓缓摇头,轻轻说道:“你可不要忘了,这人是你那魏师兄最钟爱的弟子!”
柳婆婆一震,道:“此话当真?”
男子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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