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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割锦记- 第28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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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第一反应,是将一股柔劲化入掌中,举托着纤浓卫向外围掷去,那一股柔劲始终紧裹着她,让她不致为外界流窜的暗力所伤。背后传来灼热的感觉,仿佛有一团烈火隔着衣衫在燃烧,要榨干他背上的每一滴水分。直到目送纤浓卫脱离险区,他才缓缓转过身来,巨剑的剑尖托在地上,被他提拉着,在地面划出一道粗粝的弧线。

    他看到破碎的火——和决绝的人。

    之前他躲在极远处看着天空中的两个人对决,他们彷如神祇,有着摇动山岳般的神通。那时乍然一现的火凤远远看去,仿佛从神秘的天外之天降临的神物,只在人间显形片刻,已然辐射出无与伦比的美丽与威严。

    此时,他与火凤正面相对,近在咫尺。

    纵然,这只火凤支离破碎,为无数凌乱的火焰所拼凑。

    林婉站在火焰中央,她的双脚虚浮于空,被流动的尾羽一样的火焰托浮着。她周围艳光吞吐,太过明亮,反而使脸孔隐入暗影里,只有一双眼眸映衬火光,粲然无遮。血液从她身体的各处伤口渗出,被火光映成了妖异的颜色。

    “这是要拼到尽头了……”

    豪放卫舔了舔皴裂的嘴唇,连舌头上的水分也要蒸发殆尽。他的手臂正以某种节奏一缩一涨,每次缩涨便会使肌肉更为突起,血管也在皮肤下鼓动着,将血之精华倾尽全力的输送到全身。即使是困兽犹斗的林婉,即使是破碎凌乱的“火凤”——

    “不要!你这是……”

    他听见稍远处少年的喊叫声,那里面的焦急让他略起同病相怜之意。喊叫声随即被突然飚起的气爆声淹没,他也无暇去细听那少年还喊了什么,手臂骤然发力,抡起巨剑在头顶划过一个大弧。他如脱缰之马狂奔而出,加入了围攻的行列。

    侧翼是两面大若房屋的风轮,它们一面旋转着一面扯出巨大的狂澜——“五侍”和“五常”各凝出一面风轮,并推动着一步步向前推进,每推进一分,就多一分火焰被风轮卷入,灭的干净。火凤的羽翼甚至被吹得倒卷,袭向林婉自己。

    他还看到三个淡如烟幕的影子在火焰中穿插,一步步向中心的目标接近。

    上官朝九则作为主力从正面突入,此时他手里的青铜匕首回复了本来颜色,青魑魑的剑身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正如他的脸庞。火焰被强行分开,从匕首两旁滑过,豪放卫看不见他的脸,却从他的背影里也能体味出狂热之意。他毫不犹豫,跟在上官朝九身后,提剑跟进。

    眼前骤然一亮,他本能的闭起眼睛,可刺目的光仿佛能穿透眼皮。那一瞬间,充塞耳中的声音乱到了极点,有凄厉的风吼声,有强烈的气爆声,有被淹没的喊叫声,有通透的剑鸣声,也有人在垂死时才能叫出的绝望挣扎。他无法分辨形势、敌我、优劣、胜败、甚至生死,有什么东西从前面蹭过他的肩头,与他擦肩而过。

    依旧在急速狂奔,他强迫自己睁开眼睛,看到一团烈火向他迎面击来,毫不犹豫的用双手抓握巨剑,向着火球当头刺去。他的手臂此时粗地像公牛的脖颈,一蓬蓬血雾从皮肤表面喷溅出来,又被瞬间蒸发。他的双手被剑柄炙烤着,飘出缕缕青烟和一阵焦味。

    “嘭!”——火球几乎是在他面前爆散开。

    他猛地停住步子,身体却无法骤然从极动变成极静,胸口轰然撞击在剑柄上,让他狠狠地吐出一大口血。他抬起头,看到的却是不知何时出现的少年。

    冒襄站在他的身前,正用左手牢牢地抓住了他的巨剑前端,让他不能寸进。他的手其实根本无法抓牢比他的手掌还要宽出一寸的剑身,可此时五根手指却已嵌进剑身里,留下五个深长的指痕。他左手的五颗指甲尽数崩断,有细密的紫色电弧从伤口处跳纵着爬向布满裂纹的剑身,原本指甲所在的地方则变成了焦黑的一小块,不见丝毫血迹。可他的左臂却因为无法承受主人的骤然发力,从肩头到手腕,尽被血液包裹,都是从崩裂的血管中直接流淌出来。

    他的左手再用力一握,“嗑啦”一声,宽达一尺的巨剑剑头被他生生握碎!

    林婉站在冒襄身后一尺之外,定秦剑斜插在地上,她就那么斜倚着细长的剑站立着,微微摇晃。火焰已尽委于地,几近熄灭。

    她努力抬起头,飘扬的发丝有几根就萦在冒襄耳边:“我不会领你情的。你做的这一切,都没有意义。”

    豪放卫无力的垂下残剑,一步一步向后倒退,他不敢张望四周,后退中眼睛始终不离两人。他听见少年用平常的语气说道:“我知道。”

    “那你也不惜搭上自己的命?”

    他看到少年忽然半转过脸,去看身后的林婉,而后咧开嘴笑起来。那笑容在夜色下显得那么飘忽,却又那么真实,让他原本显得冰冷的容貌一下子鲜活起来,像是密实的乌云裂开缝隙,向大地投下第一缕阳光;也像是平静的湖面忽然起了波澜,从中跳跃出一尾游鱼。他听他说道:“哪怕只有这一次,我也想面对一个真实的自己。”

    林婉仿佛有刹那的迷离,眼神里也带着茫然之色:“你是什么意思?”

    “所以,我用不着你领我的情。你自去修你的道,又与我何干!”

    血顺着他的手臂滴落,已在地上汇出了小小的一洼。可它们却仿佛受到了某种力量的牵引,在土地上自行滚动,画出了一个又一个似古篆似云纹的奇怪图案。

    头顶的一片天空,不知何时,不见了原本的几点稀疏星辰,只有银盘似的圆月挂在远天的角落里。
………………………………

九、云幻

    “吾乃冀人鲁谙,可敢与我决一死战!”

    咆哮之人踏步而来,如同洪荒的巨兽,每一步踏下都使得大地震颤。他单手抡起长近一丈的宽大铁剑,因急速的挥动而在空中留下一道屏风似地剑影,低沉的风啸声在剑缘处徘徊。

    铿然巨响中,两柄巨剑撞在一起,其中一柄剑端破碎不堪。火星儿沿着两剑的锋缘摆走,在夜空下如两条闪动的游蛇。

    两人乍分乍合。

    豪放卫沉闷的“嘿”了一声,早被震裂的嘴角又有鲜血流下,他左右摆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发出“噼啪”的响声。将被冒襄捏碎剑头的铁剑交到左手,他晃了晃有些酸痛的手腕,然后去看面前这个突然出现的“自己”。

    “冀人鲁谙”,是他加入“二十四卫”前的名号。

    这等无回的战法,是他认识羽妹之前的惯用伎俩。

    眼前这个短须戟张、根根似铁的男人,正是他三十年前的模样。那时的他最喜杀伐陷阵之事,像个先锋将更多过像个修者。

    夜色沉沉,四周不知怎地忽起了一股雾气。这雾气看似并不浓重,朦胧的仿佛只如一片轻纱。可即使以他的眼力也无法看穿,只隐约看到远处一些摇动的人影,和远天之上,包裹在一大团光晕里的圆月。

    “冀人鲁谙”没给他多少走神的时间,又提剑杀来,地面上蹬踏之处因为巨力而现出一个个深坑。看那合剑进击之势,简直像一头全力冲锋的犀牛。

    豪放卫微退半步,以剑拄地挡在身前,左手则陡然拍在剑脊之上,竟将铁杵一般的大剑击的弯如弓背。而那前凸的剑弧之前则现出一道龟甲似的虚影,如一面盾牌。这正是他近年来领悟的“六鳌”之术。

    巨剑毫无花巧的斩在剑弧突起之处,虚幻的龟壳无声碎裂,拄在地上的巨剑猛烈晃动,反弹之力更几乎让豪放卫左手断折。可这“六鳌龟甲”是育攻于防、遇强愈强的招数,共有六道反震之力,任那进击之人雄壮如牛,也被震出十余丈外,七窍尽是血迹,活像个嗜血的妖魔。

    嘿,难道是自己老了?这小子的一剑,简直能削平一座山头!就是以他今日剑势,只怕也不能一剑破甲,而以此时之心境心性,恐怕是再用不出这等剑法了?

    豪放卫用手抚摸剑身上又多出来的裂痕,指尖有丝丝冰凉的感觉跳动,仿佛是其中所蕴剑灵“吞海”的痛楚。这柄剑从十八岁起跟他到今日,经大小数百战,重铸三十余次,却未有一次如这一次来的惨烈。

    他从来专精体技一道,所修术法也大都是刚猛的路数,对于幻术一路几乎一窍不通。他知道眼前定然是某种高明的幻术,凭自己这点神魂方面的修为根本没有看破的可能。可他又无法确定自己深陷到了何种程度,难道世上当真有如此高明的幻术,可以完全蒙蔽一个人的五感,同时又将一个虚拟的人模拟到如此彻底?若仅仅是无根之术,又如何能给他和他的剑带来如此大的伤害?

    明知道是不可能存在之人,可看着眼前之人甩掉下巴上的血迹,改以双手握剑,将完整的“吞海”横持胸前,摆出他熟悉的起手式时,豪放卫依然生出不可阻挡的感慨。他想起了这招早已弃之不用的剑法,那时候,每当他摆出这个起式,心中必然澄澈平静,因为有着纯然的渴想,因此能使出纯粹的剑技,即使剑法粗粝,可总有着某种一以贯之的气魄。他清楚接下来的每一招每一式,或如暴雨疾风,或如海动长天。

    加入了“二十四卫”的自己,还能接下这样的剑势吗?

    “咄!”吐气开声,年轻的鲁谙再次大步而来,十丈之地一步即至,巨剑先被他以双手拉到脑后,继而横挥而出,剑锋之上虹光如湛,冲霄而起!

    多熟悉的剑法,豪放卫几乎是本能的拔剑而起,以同样的姿势挥剑相迎。他剑道浸淫日深,技法早非昔日可比,即使没有架起起手式,出手更在对方之后,却依然不慢分毫。只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结果会是如何。

    破碎的“吞海”一挥而过,未有丝毫阻挡,年轻的鲁谙像出现时一样兀然的消失,变作一枚漂浮在空中的紫色云纹,被长剑划过,消散无踪。豪放卫因为用错了力道,在原地转了两个大圈,几乎把腰也扭断。透过渐渐消失的雾气,他看到不远处拄剑而立的冒襄。

    就差了这么一点吗?运气还真是不站在我这一边啊。

    冒襄的视界里罩上了一层红光,看夜色下的世界如同看森然鬼域,因为他的双眼已被鲜血浸润。他看到夜色下接连站起了几个身影,虽然摇摇晃晃,可依旧竖的笔直。他悄然叹了一口气,缓缓地从地上拔出藏锋剑,并挺直了背脊。可就是这么一串简单的动作,就让他全身各处都开始疼痛。

    “这就是你强用那符术的后果,这等以云气为基、化他人之真息而攻彼的幻法却是我从所未见,只怕对于真气消耗的负荷也不?我若所料不差,你此时已气竭神枯。”

    背后传来的声音里略带嘲讽,冒襄颇有些气结,扭过身去说道:“我气竭神枯很和你心意吗?也用得着这么大声说出来,想所有人都知道吗?”

    “还用得着我说,别人自然也是有眼睛的,难道看不出你的状态?”林婉不给他回嘴的机会,又道:“你刚才那一笑是什么意思?”

    一笑?是了,就在刚刚不久,我也曾那样畅然一笑过了。可为何看着她那冷漠的神情,心中依然会疼痛?这终究不是能一笑而过的事,只是想让自己也坦然一回,至于坦然之后的那些凄惶和不甘,就任它们留在胸膛里,那总归是些不能拿出来与人分说的东西,久久的停放在一处,终有一天会淡去的。

    始终不是一个洒脱之人啊,这世上总有些让人不得不执着之事。呵,那个老家伙下山时的背影倒是尽显洒然,难道丢却了一身的修为,真的像丢弃了满身包袱般的轻松吗?就是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有萦纡胸怀终不能让自己尽情一笑之事?话又说回来,自己若是洒脱之人,又何至于今日今时。

    “那一笑吗――难道斯时斯景,还不够博我一笑?”

    林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缓缓摇头道:“算了,其实我也并不是真的想知道。”

    冒襄回过身来,刻意不去理会她语气里的冷漠。黄土枯木,满月长空,空气里仿佛也透着苍凉的气味,可这苍凉里仿佛也带着悲壮与雄奇,不为别的,只为那一前一后站立的男女。不管他们此时是否还能完整的迈出一步,在渐渐向他们走近之人的眼中,他们的形象已然不可磨灭。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冷气,试图稍稍减缓喉管中的灼烧感觉,道:“你曾想过,自己会葬身于一片莽莽黄土之中吗?”

    “我等修行之人,夺天地造化为己用,行的本就是逆天之举,遇上这等劫数也算平常。”林婉的气息一起一伏,分明是在运使法门积蓄残力,可听她呼吸中的断续节奏,想来也是无甚进展。可她的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沮丧。

    冒襄摇头道:“逆天之举?原来你修的道与我所知并不相同。”

    “那又如何?你我的道,谁对谁错,也再无法验证了。”

    冒襄忽然哈哈大笑道:“怎么?堂堂的华山林婉也有气沮的时候吗?我还期待着日后与你以剑论道,试一试你到底有没有资格压宁掌教一头呢!”

    “看来今日之局,终究是有一个定数了。”凌海越的目光始终不离林婉,今夜第一次真正松了一口气。

    洪崖先生默默不言,忽地轻拍驴背,那名唤“雪精”的驴儿极通人性,自个调转个头,载着自己主人“得得”的向远离战场的方向走去。

    凌海越大讶,高声道:“怎么先生这就要走?难道不亲眼见证火凤仙子的陨落?”

    蹄声不停,依旧不紧不慢的走着,那洪崖先生背向着他,轻声道:“事已至此,更有何看?我不愿见一代英雌临终之态。”

    “既然如此,先生走好,日后还多有倚重先生之……咦!那是什么!什么人?”凌海越本还在与他客套,可眼角余光忽地扫到一道剑光瞬间穿过战场的夜空,与场中一人擦肩而过,血雨飘过,一名即使是凌海越也倚为臂助的天山修士就此殒命。

    凌海越高叫的同时,洪崖先生也微微一震,雪精也终于停了步子。

    凌海越运足目力,穿透浓浓夜色,终于看清了场中多出来的那一人。那是个深目鹰鼻的青年人,虽然面容不类中原人,却也有一种独有的英挺俊美,就那么斜提着长剑闲散的站着,便透出一股无法言喻的威压之感。而额心那颗深紫色的抹额,更是增添了几分妖异的魅力。

    “他是什么人,怎么我从未听闻过此人……”凌海越在脑海里苦苦思索,却也找不到能对的上号的,不自觉便呢喃出声来。

    洪崖先生一震之后,又拍了拍驴背,驾着驴儿再度远去。

    凌海越大叫道:“先生难道不想上场一搏,就甘心坐失这等千载难逢的良机吗?”

    “只听其剑音,便知是绝顶高人。今日之事,不可为矣。”

    凌海越难得一见的失态,憋红了脸喝道:“我虽有伤,但先生与我未必不能和他一战,今日若放走了林婉,以后就再无可能了!”

    “生死之事,俱有天定,事已至此,又何必逆天而行?”声音飘飘忽忽,驴儿走的看似很慢,片刻之间却已去得老远,洪崖先生的背影渐渐被夜色吞没。
………………………………

十、泛如不系舟

    他单掌向前,侧身而立,就因为背脊兀然一挺,闲散玩世的味道便尽数褪去,为岳驰渊停般的浩瀚所替代。仿佛千仞之峰,转眼之间拔地而起。他脚边还插了两柄无鞘的长剑。

    额心处的紫色抹额闪如星辰,他的掌竖直如刀,蜷缩的拇指正好和抹额落在同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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