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男子缓缓摇头,轻轻说道:“你可不要忘了,这人是你那魏师兄最钟爱的弟子!”
柳婆婆一震,道:“此话当真?”
男子道:“你知道我说的是实话。”
前厅里一时寂然,两人皆不说话。过了许久才听柳婆婆问道:“那你和他又是什么关系?”
“不过是受人之托而已。我见他命在旦夕,想到了婆婆的医术和你俩之间的渊源,这才带他来求医。”
柳婆婆又静默了一会儿,才道:“你走,把他留下。”
“如此,多谢了。”面具男子站起身来,微微一拜,便要转身而去。
却听柳婆婆忽问道:“你是不是想利用魏师兄?对他到底意欲何为?”
“何来利用之说?魏先生当日曾与我有救命之恩,我但求报还而已。”
柳婆婆的语气里尽是狐疑:“真的就是报恩这么简单?”
面具男子怫然道:“难道我便不能报恩吗?你又知道我天山洪崖是何人,凭什么如此怀疑于我?我不愿管你们三个师兄妹之间的旧事,只是你若一心为解脱魏先生,我也愿襄助一臂。不然为了你那‘千颜丹’里的几味稀缺药品,我又何必跑遍天山内外?”
柳婆婆轻叹一口气,道:“是老身多虑了,望先生海涵。”
“无妨。如此,我这便告辞了。”面具男子转身而走,到了门边,低头看了沉睡的完颜真一眼,道:“他就交与婆婆了,想来以婆婆的妙手成春,他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另外,还有一事请婆婆应允,他醒了以后,莫要对他说是我带他来此的,也不要跟他提起我的外形样貌,有劳。”
话毕,他便绕过完颜真出门而去,不过片刻,门外便传来一阵“得得”的驴蹄声,渐行渐远,终至不闻。
………………………………
二、一晨之计
“呼!”
岚徽猛地从倚靠的树干下坐直身体,饱满的胸口一起一伏。她大口大口的喘息,冷汗涔涔,额发尽被汗水打湿。尽管是夏日,吹来的山风仍旧让她忍不住打冷颤。
她一抬头,就看见一对墨绿色的幽深眸子,夜沼兽就蹲伏在她的正前方,静静的看着她。夜沼是她身为巫者的血饲之兽,它瞳孔的颜色会随着主人的精神状态而变化,墨绿代表不安和混乱。岚徽再度打量了周围的环境,才确信自己是从噩梦中惊醒。
自龙魂附身以来,已不知是第几次从梦里惊起,她虽然修行不够,可有时候甚至仍执意用静坐代替睡眠。她记不得梦中的情形,只有各式的杂乱情绪充塞脑中。她有些厌恶的拽扯着袖边和衣角,这永远抹不掉的鲜红颜色,此时只让她想呕吐。
身侧忽然响起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虽然微弱却逃不过她的耳朵。她扭头看过去,然后猛然“啊”的尖叫出声,音量之高足以穿云裂雾,接着几乎本能的向后躲开。
离她不过二尺远外,有一只惨绿色的蛇正昂头向她游来。
这时候她仿佛才想起来自己高强的本领,别说一条小蛇,就是一条巨蟒对她也毫无威胁可言。她有些气恼自己怕蛇的本性,报复似的探出右手,直取那蛇的七寸。
“哎!别呀!”
子杞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一下子抓住岚徽的手腕,截下了她的杀手,另一只则闪电一般叼住那小蛇的吻部,轻柔的抛了出去。他回过身来冲着岚徽哈哈大笑,又道:“原来你也是怕蛇的呀!哈哈哈哈――瞧你刚才躲闪的样子。”
岚徽气鼓鼓的甩开他的手,恶狠狠的道:“坏东西!那蛇是你弄过来的?”
子杞止了笑声,抿着嘴道:“我原本见那蛇颜色奇怪,又远远看到你像是睡着了,哪知道忽然醒过来……”
“哼!你要再敢吓我,有你好果子吃!”嘴上虽然说着狠话,可岚徽心里却涌出一阵无以名之的滋味。正是刚刚受惊的刹那,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还不过是个女孩子,一个正当桃李年华的女孩子。
可有些事,不管是自愿还是被强迫,都不得不去面对。
从南伯子綦的村落离开已经是第七天了,他们一路向西,追索着长春子等人留下的看不见的痕迹。地形渐渐从起伏的丘陵变成了真正的山脉,他们无法御空而行,地势的变化着实影响了他们的速度。当日松筠子在岚徽身上下了“靡它”之术,现在反而成了岚徽三人所凭的唯一线索,来反过来追踪。
时当清晨,是一天中灵气最澄澈的时刻,刚刚子杞依照惯例,为岚徽吹奏九煞曲,助其缓解来自龙魂的威煞之力。之后他走开任其自行消化此曲所附之力,不想过不多时,他从远处查看,竟发现岚徽少有的倚靠在树下睡了过去。
子杞收起了玩笑的姿态,少有的正襟危坐,伸出手道:“将你的龙津剑拿与我看看。”
岚徽微一犹豫,便将右手放到背后,变戏法似的掏出一柄四尺余长的连鞘长剑。子杞知道这柄在巫族传承了数千年、年头儿甚至比整个道门还古老的长剑非同小可,当下吐纳三次,倾尽胸中浊气,存思紫府,务求神魂处于明灵净澈的状态,才用双手接过长剑。
此剑外形极古,然而明显可以看出长剑本身和连鞘并非是同一时代的产物,剑鞘整体朴实无华,在边角处镂刻着绝难称得上精致的花纹,以其制式可知也是很久远的工艺,可是和长剑相比,则又要年轻几百年了。
子杞没看到剑刃,只以剑柄来推测,就可想见是一把铁剑,然而制剑的风格,却带着明显的青铜剑器的影子,甚至剑柄上有许多地方都包裹着青铜。他不是阅剑的行家,看不出这剑到底出自哪一个时代,况且那也不是他所关心的。
他用左手握住剑鞘中段,丝丝凉意刺入肌肤。他仿佛能感觉到掌中某种澎湃的律动,如同大海上的风浪翻卷不休。那律动里带着真实无误的生命气息,让他无法单纯的以长剑视之,甚至他能模糊地接触到一个真实的意志,当他自己的神魂处于绝对澄澈的某些片刻,会有一种玄奥的、如隐秘的蛛丝般的连线在两个意志之间搭建。可一旦他丢失了神魂上的那种状态,连线便会毫不犹豫的断开。
他低头沉思了半响,忽然抬起右手,慢慢的握住了龙津剑的剑柄。
“不要――”
岚徽阻止的呼声刚刚脱口,子杞便陡然拉出了三尺长的一段剑锋――寂静的森林忽然喧哗起来,无数隐藏的野兽从自己的藏身之处跑出来,一边嚎叫着一边向远离两人的方向奔逃;数十里内驻足树端的飞鸟整齐划一的煽动翅膀,拼命向天空逃窜,整个天宇充斥着各式各样禽类的哀鸣。
足足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周围的山林才重新归于平静。
子杞和岚徽彼此对视了一眼,对方胸腔里的跳动清晰可闻,也是此时林间最激烈的声响。就在他拔剑的一霎那,两人心神之内同时响彻一声高亢的龙吟,那声音如此暴躁、桀骜不驯和不可一世,面对着于它如蝼蚁一般的人类,仿佛掀起一场巨大的风暴,要将这两团小小的神魂之火碾灭至不剩一点火星儿!
子杞听着自己的心跳,心脏一下一下撞击着胸口――“咚、咚、咚、咚……”――还有岚徽的,一点也不比他的跳的慢。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忽地感到一阵疼痛,原来握剑的五根手指已被尽数割伤。血顺着剑柄流到拔出的锋刃上,填满了剑身上菱形的镂纹,且正在渐渐变淡,那是龙津剑自己在吸食鲜血!
“噌”的一声,子杞把长剑重新推回鞘中。
“这么个鬼玩意儿,你竟能用的上手?”子杞咧着嘴大叫起来。
他看见岚徽微微露出委屈的表情,不容她答话,立时又说道:“我知道你也是迫不得已啦――果然和南伯子綦说的一样,这龙津剑里锁的,是条货真价实的龙魂。龙是驾风云、驭六虚的神物,几可以和天地同春,即使是在佛家子眼里,那也是山门护法的八部众中的上上之尊。这样的存在,被锁在一柄铁剑里,永世不得超脱,又要被人类驱使,又岂能没有怨气了?我若是它呀,保不齐叫得更大声咧!”
“又胡说。”岚徽用手一招,龙津剑就自行飞回她掌中,被她在背后一带,就不知给藏到何处去了。她略不在意的站起身,轻轻的甩了下头发,纯黑的发丝像是一片流瀑从她的肩后垂落。红的衣、黑的发、柔和的唇、如水晶的眼眸,她仿佛是号令晨光的女神。
其实刚才的那一下,她承受的远没有子杞来的那样强烈,毕竟磨合日久,她其实对于龙魂“白鼋”这类发牢骚似的咆哮已渐渐开始适应。她害怕的,是有一天自己终究无法再承受,身与心都淹没于那狂暴的洪流里。
她的眼神看向西边,仿佛能穿透层层枝叶,抵达尽头。
子杞叉着腿坐在地上,也不顾地上泥土,两只手拄在身后,尤其是染血的右手都沾上了泥巴。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他道:“我们应该不远了,是吗?”
岚徽没有回头,用手指着前方:“那个方向上的某个所在,或许就是那个恶名昭彰的酆都。”
“嗯,名头是不怎么样呢,听说是有去无回。”
“那你不需要找个冠冕一点的理由,再考虑是不是要继续往下走吗?”
子杞咧着嘴笑起来,随口问道:“你是一定要去的。”
岚徽没有答话,只是轻点了点头。
于是子杞没心没肺的答道:“这个理由还不够冠冕吗?”
岚徽无言以对,只是眼角不知怎地有些湿润,她赶紧使劲眨巴了几下眼皮。这有点俏皮的动作,让她略显冰冷的脸一下子鲜活许多,可惜子杞没有看见。过了半响,她才似无心的问了一句:“簟妹呢,怎么一早晨就不见她?”这一路上,原本陌生的两个女孩子间竟建立起牢固的友情。从楚地走到巴川,两个怎么都算不上正常的女孩子已经开始姐妹相称。
“你还不知道她么?这几日越发的像个幽灵起来,总是领着超光一头窜进树林里,半日也不见。这时候只怕又是在前头探路呢,咱们三个,她算是最着急的一个。怎么,你还要征询一下她的意向吗,我看是没甚必要了?”
无巧不巧,就在这时,前方忽地传来燕玉簟模模糊糊的惊呼声。子杞腾的从地上跃起来,身影一片模糊,眨眼间便从岚徽身旁纵出,当真奔马惊雷不足喻其快。岚徽只比子杞慢了一线,向前一跃,心有灵犀似的,正好落在夜沼背上,跟在子杞身后飞纵而去。
他们此时所在,是一片平缓的下坡路,按照山体的走势,再向西便应是谷地。没一刻,子杞便豹子一样从浓密的林子里窜出来,看到燕玉簟正站在一个临崖的大石块上,背对着他,望着下面的峡谷出神。
见她没有危险,子杞松了一口气,便缓下了势子,身后的夜沼自然也和他步调一致。听到响动的燕玉簟回过身来,见了两人,招手大呼道:“快过来看!你们再不肯相信这下面是什么?咱们是不是走错了路!”
子杞和岚徽临崖而望,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峡谷中,是一片湖,堤岸垂柳,拱桥相连,亭榭在岸,水映塔形。
一切,宛如江南。
………………………………
三、湖光
“好一片高山平湖!”
子杞揉着自己的眼睛说道。冷不防燕玉簟在头顶敲了一下,又忍不住捂着头“哎呦”一叫。
“平湖个大头鬼!你看不出不正常吗?这里可是西川啊,一片蛮荒的西川!不说别的,你看那岸边一大排的垂柳和那边儿水上一丛丛的芦苇荡,那是这儿应该长出来的东西吗?不说那十几座石拱桥怎么看怎么觉着眼熟,单单湖心岛上的那座高塔就让人起疑。你数数,一、二、三……足有八层高,比天下第一楼的黄鹤楼还高!而且你瞧那塔型,分明是极古的样式,大抵是汉代的格局,比中原诸多名楼都来得古老。”
燕玉簟叽里呱啦的说了一通,又凝神去细看谷中那湖岸上偶然点缀的亭台石阙,又道:“乍一看还当真似江南山水,可是这一片建筑却是汉代制式呢!你们来看,这一片屋顶坡面和檐口都是反宇而建,正是班固《西都赋》中‘上反宇以盖载,激日景而纳光’的写照。再细看那些石壁上的装饰,动物中几乎尽是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神兽,更可以依为佐证。”
她说的兴致勃勃,子杞却听的不耐烦,酸溜溜的说道:“燕大小姐果然是知识渊深,见微知著,说的这一大通,就没什么我能听懂的。”
“不学无术!”燕玉簟狠狠白了他一眼,又有再说,被子杞抢白道:“到底是多好风光,咱们站这么远顶多是雾里看花,何不下去仔细见见,再做定夺?”
岚徽终于找到了说话的机会:“你俩到底在看什么?难道没看到那塔后的人影吗?”
两人齐齐“啊”了一声,才凝神向那高塔处细看,果然见那塔后托着的长长影子里,略约有些人影浮动,间或露出一头半身的。再瞧得久些,竟觉得那塔本身的影子也摇曳起来,就像塔前湖面上的倒影,仿佛影子的边缘也被风吹出了褶皱。
岚徽忽然转过身来,双目一瞪,向着身后丛林里喝道:“什么人?鬼鬼祟祟的,出来!”
子杞和燕玉簟也有所觉,转身向山坡上的一片密林看去,等了许久,才听得悉悉索索的一阵响动,一身青白色道袍、头顶玄冠的松筠子施施然丛林中踱出来。看他面色红润,伤势怕也好了七七八八。他身后尤有脚步声,只是隐在林后,并未现身一见。
“哼,果然是条老成精的狐狸,鼻子灵的紧呐!”子杞一脸嘲讽。
“‘靡它’之术本就是老夫所下,你们既然能靠它追踪而来,我自然也感应的到。”松筠子显然不像之前般盛气凌人,想必与长春子的一战也很是削掉他几分锐气。
岚徽甚至懒得与他接话,手腕一振,直接从袖中挚出龙津剑来。这一路来她下了大功夫向子杞讨教剑法,她算是从头学起,子杞的剑法也没有当真高到可以为人师的地步,因此说她此时的剑法是略通皮毛绝不算谦虚之语。不过她身法绝伦,龙津剑又允称天下利器,配上她一味苦练的那几路搏命剑势,还真不能小觑之。
松筠子不慌不忙,紧盯着岚徽的一双眼看,只看他此时体现的气度,还真猜不透他是什么个想法。只听他道:“果真是不死不休?”
岚徽冷冷言道:“你当日吸尽人血时,便该想到日后之报。”
松筠子缓缓摇头道:“老夫做事岂会瞻前顾后,旁的也不需说了,老夫此来,是想与你们做个商量。”
燕玉簟一下子从原地跳起来:“有什么好商量的?臭老头!现在怕了,看本小姐……”
“等等――”子杞连忙捞住了她往前指的右手,真怕这搞不清形势的大小姐再说出什么,坏了眼前难得的转机――他自然知道此事已不可回转,不过此时此地只怕另有变数,敌我之间实力差的太多,他纵然不惜一死,可是能不死到底还是好的――他也怕岚徽再把话说死,急忙道:“愿闻其详。”
“江湖恩怨原也平常,本来你我剑论生死,技强者生也与人无怨。只是此地已在西川腹地,传言里的酆都也大有寻获的希望,这是修行界中难得一见的胜地,你我何不在此间之事了却之后再论私怨。不然若哪一个还没见上酆都一面便先去见了阎王,岂不冤枉?”
子杞一笑,向那湖心的高塔瞄了一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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