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东厂提督司礼秉笔太监陈矩,救驾来迟,还望赎罪。”只见一老者跪于大殿外,起身之后,道,“速速将逆贼拿下。”
那白面书生右臂受伤,自知若此时硬拼,不仅不能伤万历帝分毫,更有可能死在此处。他乜斜陈矩与一众锦衣侍卫,昂然定立了身,道:“建文之后朱常浣改日再来叨扰。”
不仅是魏长卿,就连吴乐和陈矩都略微一怔,此人右臂受伤,就算武功再高,还能逃得出三名锦衣校尉、羽林侍卫和东厂的重重包围?就算他走得出承乾宫,还有重重宫门和高耸的宫墙。
白面书生话才说完,余下的两侧羽林侍卫早已挥刃相向,他只侧身一闪,随即蹬着御阶的朱漆描金柱腾空一跃,又躲过了老吴和另一名锦衣力士的绣春刀。落地之际,他忽然从袖中甩了三支银镖,此三镖分别打向万历帝的三个致命之处。老吴知道对方是让自己和另两名锦衣卫抽身护驾,但此时也无破解之法,毕竟对方死不足惜,可若是陛下有了意外,就得不偿失了,正所谓要命的怕不要命的。
吴乐等人回身打镖之际,白面书生轻轻一跃,如驾云一般顺着藤黄十二纹龙云幔蹿到了宫殿穹顶的大梁上。他将反手将云幔一斩,一边沿着大梁向外疾奔,一边挥舞着手中的云幔。陈矩又命人朝白面书生射了几箭,然而那黑千羽刚一碰到云幔,便四裂开来,嵌入了柔软的布料之中。
魏长卿不禁暗叹:“此人不但武功高强,也懂得以柔克刚之法。”
他正叹着,只见白面书生在大殿门口处纵身跃下,数十名羽林军以长矛相应,却在含光剑下尽数折断,如同细草之遇严霜。借着剑势,白面书生直逼陈矩,似要取下对方头颅一般,却在剑锋将触之时忽然收了剑,将整条云幔扔向陈矩。云幔宽大,一下子将陈矩遮了个严实。这一招实在出其不意,也难怪陈矩会中招。白面书生脚尖只轻轻在陈矩身上一点,闪了身,便逃向了别处。
此时朝堂上开始有人窃窃私语,建文之后可以说是大明皇室最大的忌讳了。而忌讳这种东西就是,就算不说出口也不会消失,你闭上眼睛,也不能说它不存在。况且在靖难之后,和建文有关的事民间频出,而且传闻经常越来越奇。如今又来了个武功高强的后生自称建文之后,其真假先不细辩,光是这份气魄也足以让人刮目相看了。
万历帝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然而下面的陆子逸却没忍住,他似乎觉得那白面书生刚才那一招有趣的很,便不小心笑出了声。因为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在这个东厂提督身上踩一下,然后逃之夭夭的。他身旁的李焯吓得赶紧扯了下陆子逸的衣袖,陆子逸方才恢复了常色。
厂卫、锦衣卫的人和羽林军都去追了,不知是为什么,陆子逸刚才那一笑也缓和了些许气氛。万历帝深吸一口气道:“继续下棋。”
陆子逸等另八名棋士自然可以开始继续下棋,但是魏长卿只能空对一座。此时,吴乐走到魏长卿身边,耳语道:“魏大人请随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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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七局 金源风致故依然
吴乐将魏长卿引致偏殿内,并遣走了宫女,道:“陛下一会儿有话问你。”他沉默了片晌,复又压低声音问,“你是不是一开始就知道了建文之后一事?”
魏长卿微微愣怔,吴乐的问话里多半透着万历帝的意思,于是,提着心胆,谨慎道:“在下只是今日才知道这件事。”
吴乐的神色告诉了魏长卿,他并不相信这个回答,他只淡然一笑,负手道:“贤弟可曾听说过玄豹?玄豹雾雨七日不下山,只伏于洞内润泽其毛色而成其斑纹,等到大晴日再披着那身皮光灿灿的跑出来,却在林中无法隐蔽了。欲盖而彰,欲抑而扬,何其蚩也?贤弟一向聪明,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失了陛下的信任,贤弟认为可还有翻身之机?”
说罢,吴乐便撂下魏长卿一人,离开了偏殿。
檀香静静地燃着,魏长卿不知道那名自称是建文之后的白面书生怎么样了。他忽然想起白面书生说的那句话——今日要下雪。这句话似乎是在对自己说的,是在提醒他什么?可是在场的人也全都听见了,他似乎也只是做出了某种预言,而并非针对自己说些什么。
魏长卿几乎等到了傍晚,万历帝才移驾偏殿。魏长卿按规矩行了大礼,却并不敢起身,宫内的炉子烧得很旺,粘滞在衣袖间让人觉得浑身不自在。
“你认不认识那名棋士?”万历帝的目光深不可测,他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苦涩的味道,这是长年服食丹药所至。
“臣不认识。”
万历帝深吸了一口气,道:“有侍卫说,那人在行刺之前和你说了一句话。”
的确,那句话很像是某种暗语,这也难怪万历帝会怀疑。
魏长卿回禀道:“那名棋士说,今日要下雪。”
万历帝似乎思考了很久是否要相信魏长卿的话,最后道:“你先退下吧。”
陆子逸曾私下和魏长卿聊天,说魏长卿在某些时候的确是个善于撒谎的人。然而善于撒谎的人有的时候也有诸多的无奈,因为他们无论是说真话的时候还是说谎的时候,表情和语气实在没什么太大的分别,所以有时就算他们说了实话,却还是让人半信半疑。而魏长卿现在的处境应该说是倒霉透了,因为对他半信半疑的人不是别人,而是一国之君。
魏长卿离开偏殿,一名宦官向前施了一礼道:“魏大人,此次棋会大明棋士大破朝鲜棋士,陛下大悦,赐宴乾元殿,弈苑的人都候着呢,您也赶紧过去吧。”
陛下大悦。魏长卿苦笑,便随着那宦官一路去了。一围又一围的宫墙仿佛要把皇宫包的密不透风,深宫,深宫,大抵如此。然而比皇宫更深的,是万历帝的城府。他还清楚的记的羽林侍卫将刀架在自己脖子上的那一刻,如果那白面书生不说自己建文之后,并且欲伤万历帝的话,那么自己早就命丧黄泉了。
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过一个,老吴让自己一定不能失去皇帝的信任,其实这份信任原本就不存在,又何谈失去呢?只是他是皇帝,是一个任何一个人连为什么都不能问,便要效忠的人。此时,他有些理解徐灵化了,只可惜他不是徐灵化,他需要皇帝赋予他的权力去查明父亲之死的真相,而徐灵化需要的,不过是自由。
宫后苑秋色风景如画,陆子逸只捧着个琢红玉的小碟喂湖中的锦鲤,白色的衣袖衬着清俊的面容,映在水中仿若惊鸿照影。然而,陆子逸似乎丝毫没有察觉指向自己后背的含光剑,只是对着水面忽然多出来的一抹身影道:“长姐怎么还不出宫?还是说,我该叫你一声雪妍姑娘?”
白面书生放下了手中的剑,但是并未扯下面具。陆子逸转过身上下打量了白面书生一番,笑着道:“长姐的易容术与周墨昀相比可逊色不少。单是这样也就罢了,说自己是建文之后,又偏偏编出朱常浣这么个名字。中字,以高瞻祁见佑,厚载翊常由为序,尾字以火土金水木的部首为轮回,这的确是大明历朝皇帝的取名之法。然而这个取名之法,却是成祖爷一脉的规矩。若真是建文之后,又岂会用成祖一脉的规矩来取名字?”
雪妍被陆子逸噎得一时说不出话,然而细细想来,他说的确是十分在理,遂平复了情绪,和然道:“之前给你送了多少回信,你还装成个没事人,我还以为自己错认了。”
陆子逸微微低头,负手而立,许久道:“昭和弈苑里都是锦衣卫的暗哨,我若回信,便是害了长姐。况且我九岁那年,是柳老师父亲自让野雪大师将我领走,前往京城学习棋艺的,我也答应了他老人家,从此隐于闹市,不问旧事。”
“咱们七老臣的陆家可没有‘不问旧事’的规矩。”雪妍眉心微蹙,一副教训家弟的口吻,“既然你不问旧事,那杵在这里做什么?”
“这句话,当我问长姐才是。”陆子逸疾言,“今日乾元殿一事,可见万历帝早有防范。邵嫔娘娘今日有僧人讲经,长姐应速去邵嫔那里,到了酉时便可随僧人乔装出宫。”
“我去过那。”雪妍叹了口气道,“邵嫔宫门紧闭,听说是病了,我还见有太医进进出出的。”
陆子逸暗自思忖一番,喃喃道:“这也未必。”
“子逸。”雪妍的表情忽然变得严肃起来,“今天那狗皇帝把刀架在你们脖子上,你也瞧见了,分明就是咬定了建文之后就在昭和弈苑里。你在昭和弈苑待了这么些年,可发现什么端倪?”
陆子逸听后扇子一合,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倒没看出什么端倪,不过话说回来,感情你们也不知道谁是建文之后。”
正说话时,忽然,不知从哪里冒出一颗石子,抛入了湖面。陆子逸与雪妍同时一惊,立刻四顾周围。只见一老太监躲在太湖石后面,他见雪妍往自己这边看,正欲逃,雪妍立刻喝住道:“再往前走一步,休怪我手中刀剑无情。”
那老太监一听,立刻颤颤巍巍爬跪到了陆子逸跟前,哭求道:“陆公子救我,老奴是邵嫔娘娘身边的人,特来给公子和姑娘报信儿来的。”
陆子逸不说话,雪妍只上下将这老太监掂量个遍,道:“看你这衣着品级,还是个掌事太监。”
那老太监连忙磕头道:“姑奶奶好眼力。”
陆子逸只温和微笑道:“邵嫔娘娘安好?怎么劳烦公公亲自来了?”
老太监恭恭敬敬地回了话:“邵嫔娘娘今日头风犯了,连讲经都免了,但是还惦记着陆公子。如今又听说宫里头出了大事,便让老奴前来接应。”
陆子逸点了点头:“邵嫔娘娘可服药了?”
“才服了乌樨圆子。”
老太监话音刚落,恰巧一只猫经过了老太监的脚边,绕了几圈,便要扑。老太监本要它赶走,却不知越赶这猫就越不松口,弄得他十分狼狈。
陆子逸只转过身对雪妍道:“向长姐借个东西。”
说罢,陆子逸便将雪妍的含光夺下,风吹林动之隙,反手一剑,把那老太监刺了个透心凉。
“邵嫔娘娘头风时常服乌樨圆子不假,只是乌樨圆子中有薄荷一味,猫最是讨厌。”说罢,陆子逸将剑交还给雪妍,“只怕邵嫔那里也出了事。”天色渐暗,陆子逸也能感到一张大网向他们铺张开来。
雪妍接过剑,目光澹然:“不管出了什么事,横竖你姐我一人顶着,你赶快回你师兄那里去。”
陆子逸默然不答,只是朝太湖石后面的树林里深深作了一个揖道:“晚辈只认得您的猫,却不知您是谁,但还要多谢您相救。长姐受伤,如今被困在宫内,不知大人可有救法?”
只听那树林传来一低沉的男声:“救自然可救,但还请陆公子答我一问,若合我意,在下自会施以援手。”
“还望指教。”
“都说昭和弈苑陆子逸清识难尚,至徳可师,可如今却杀人不眨眼,可谓伪善乎?”
男人话音一落,雪妍觉得此人说话实在过分,刚想辩些什么,却直被陆子逸截下了话头:“诚胜于假,假胜于无。当年乱世,春秋五霸尚且能凭伪善维系一国之地,获天下之显名,更何况如今太平锦绣之年?子逸虽非至诚之人,却也愿意做做样子,且算沽名钓誉。”
树影微动,只见从中走出一男子,一边拍手,一边笑叹:“陆公子如此坦然,不像那伪君子,倒是个至诚之人了。”那男子身材颀长,只穿一身襄青色常服,却盖不住珠玉风采,眉眼间有些许五陵少年的不羁之意,更多了一丝文气。“邵嫔宫中确实出了事。我一会儿会与僧人们一同出宫,雪妍姑娘可着缁衣斗笠,先和我们出了内宫,于外宫的寺庙内将养几日。皇帝一定想不到人会在宫里不走,等阖宫戒备松下来,便可将姑娘送出宫去。”
雪妍有些迟疑,陆子逸却道:“长姐放心去便是。”说完又将玉龙膏交给雪妍,“长姐回去之后,不宜请大夫,这是白术堂的药,长姐回去自己敷贴,每日换药一次,一月内便可伤愈。还有……”陆子逸犹豫了一下,方才继续道,“子逸无意参与这些大事,也望长姐早日全身而退。靖难之役,血已经留得够多了。”
说完,陆子逸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宫后苑。雪妍只是怔然望着那个远去的背影,握着药瓶的双手一如既往的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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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八局 子期郢人尚难求
且说陆子逸回到乾元殿,与魏长卿等人谢了恩后,依次入座。万历帝换了身洒线绣龙常服,身边依然是郑贵妃相伴。御座下另设一几,坐着的是当今太子,太子西面坐的是福王。
魏长卿从未细看过这两位皇子,今日是第一次离着近一些。只见福王面如中秋之月,似乎继承了母亲郑贵妃的姣好容貌,眉眼间却像万历帝。万历帝和郑贵妃眼光偶尔扫过,也满是笑意。然而太子却相貌平平,远不及福王,说话时也是低眉顺眼,倒是在他身边侍奉的太监看上去是个聪明人。
众人敬了一轮酒,便是歌舞。《楚商》之乐奏响,便有宫人陆陆续续地上菜。才饮片刻,万历帝便放下手中杯道:“每次排宴总是歌舞,到底无趣。”
郑贵妃听罢,放下酒杯倩笑道:“陛下可是有好主意了,定要说出来才是。”
万历帝道:“今日棋会,我大明棋士大展身手,明日便是诗会了,倒不如让诸位棋士做些诗篇来,以围棋为题,或歌或咏,将此番盛会记以笔墨,以助明日诗情。无论是七绝五律,哪个词牌都好。”
说罢,太监早已摆下笔墨,将棋士们引到一侧,布上桌椅,等一齐写出来,再呈与圣上和其他人阅览。下面的几个翰林早就迫不及待地看这些棋士的笑话,昭和弈苑的棋士虽是官家,却因要常常陪弈,总似半个伶人。再加上那几个士大夫出身的高门自视清流,偏偏看不起棋士,也想趁这个机会讥讽一二。
昭和弈苑这九人聚到一块,大家都开始问魏长卿怎么办。魏长卿好歹也是翰林院的庶吉士。
魏长卿想了想,杜芝舫、陈沨和秦苑都是出自书香门第,陈沨的父辈虽然以贩丝为业,却也未曾荒废了两个儿子的书。李焯作诗勉强,白璟只怕也并未在诗词上下过功夫,至于赵直垣更是提笔手抖。其实这都好说,大不了代作一首。只是既然要将盛会记以笔墨,需得有一篇序方好。作序不比作诗,行文需得大气,方能收的住后面的诗作,自己这几年虽然在读书上恶补了些,但也没有这个底子去做序。
陆子逸见魏长卿犯难,想必是因为序的缘故,因此走过来道:“这序我来替你做,你先去帮他们,泽休师兄的诗我来弄。等你们的诗好了,我这首自然也成了。”
魏长卿原本不大信,只见陆子逸提笔研了墨,神思片刻,便下笔如飞了。
待到诗成时,杜芝舫做了一首七绝,陈沨做了一首五绝,魏长卿令填了一首撼庭秋给了赵直垣,白璟自己做了首五言律诗,魏长卿见底子里有些文章,便只改了几个字。还有半柱香的时间,遂给自己作了一首七律。此时他去看陆子逸的序,只见陆子逸早已将序写完。魏长卿细细读来,这篇序是一律骈,自古骈俪文以律骈为尊,只因律骈太考辞藻,无论典故比兴,一律凑双对仗,读起来颇为大气。他没想到,陆子逸自幼学棋,居然还有这等手笔。
魏长卿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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