纷行礼,谁也不敢噤声。魏长卿也按规矩行礼,想必这就是福王了。最后跟随福王的,是杜芝舫,脸上一如往常挂着温和的笑容。
“想不到陆公子竟胜了徐棋圣,当真令在下吃惊。”杜芝舫的声音低沉,很好辨认。
福王却一副料定的神情,负手而行:“贤弟的棋自然是最好的。方才不仅那手碰的定式出彩的很,大龙也杀的痛快。”
听到此处,魏长卿不禁长舒一口气,棋是陆子逸下的,这么说陈沨应该没事了。心里虽然放松了些,但是魏长卿也不禁感叹,陆子逸的棋一向以轻灵飘逸著称,想不到也有杀伐决断毫不留情的时候。
福王前脚刚出了门,却忽然定住了,然而他停住脚步并不是因为看见了魏长卿,而是因为看见了另一个人。
“吴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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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局 胜负浑如未算棋(中)
魏长卿回头看去,只见吴乐带着一队锦衣卫正在跪候。他又看了看陆子逸,只见陆子逸俏皮地冲他眨了眨眼睛,两人心中所想自然不言自明。
福王看了看吴乐,只随意问道:“吴大人深夜造访,又有差事了?”
吴乐只毕恭毕敬答:“福王万安,在下不过是尽绵薄之力为圣上办事而已。您今儿个怎么来顺天府了?可是哪个不懂事的给你添了事儿?”
“不过是下盘棋。”福王缓行至阶下,“我听杜芝舫说徐棋圣棋力高妙,所以特来讨教。”
吴乐听了并不敢再多问。魏长卿此时也大概知道吴乐是为什么而来的了。
只见吴乐从袖中掏出一卷圣旨,宣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顺天府尹赵文成办事不利,扰京师治安,即日贬为顺天府丞,望以戴罪立功,钦此。”
顺天府尹听了早已吓得腿软手颤,匆忙下跪接旨谢恩。这时,吴乐回身引见一人道:“这位是新顺天府尹沈思孝。方才京师白术堂出了个命案,疑与顺天府内一囚犯有关。”
赵文成自然知道吴乐所指何人,立刻道:“在下这就去将那囚犯提审。”
吴乐却笑着摆了摆手:“不必劳您大驾,此案错综复杂,又有上面下来的旨意。”说罢,他忽然转过头,向魏长卿道,“魏长卿,你怎么大半夜里在这杵着?”
见吴乐生疑,魏长卿立刻急中生智道:“在下方才去白术堂取药,得知陈沂猝死,故前来报与顺天府。”
魏长卿话还没说完,杜芝舫却笑着接话道:“那还真是晦气,魏苑监没病没灾的去那白术堂领药,却撞见如此不干净的东西。”
魏长卿知道杜芝舫是想让吴乐怀疑自己,但是吴乐身为皇帝身边的人,自然是能猜出其中原委的,故而并不担心。正在这时,旁边的沈思孝却发话了:“吴大人,我看这位魏苑监还是审一下比较好,也好还魏苑监一个清白。”
魏长卿看了看这位顺天府尹,不禁好奇,怎么这个人非要把自己也给搅进去。其实被审一下也没什么不好,毕竟有老吴在这,他只是怕顺天府搜身,搜到那封信,他自己也不知道信中写着什么。但若信中写的皆有忤逆之罪,他魏长卿恐怕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毕竟他现在还没有完全获得皇帝的信任。这样一来不但自己不保,恐怕陈沨好不容易保下来的命也要一同搭进去。
这时候陆子逸向前一步,于福王身前行了一礼道:“平时子逸赢棋,福王都是有赏的,如今子逸赢了当朝棋圣,想向您讨个恩典。”
福王连忙抬手,目光温和,道:“贤弟尽管说便是。”
“魏苑监与我多年前便相识,人品贵重,如今也是翰林院的庶吉士。其实魏苑监此次去白术堂,是因子逸得了喉热,所以方才去白术堂取药的。子逸不想让魏苑监因为自己的私事而趟这趟浑水,还望福王将魏苑监保释。”
福王点了点头,道:“我知道贤弟是不愿多事的人,你身体不好本王比谁都清楚,若今日不急着诏你过来,你那朋友也不会摊上这事。”说罢便向吴乐道,“魏苑监我看就不必过审了,况且如今天色已晚,不如让魏苑监和陆棋士早早回去休息,后天的棋会上,也好有精神,一举击败朝鲜棋士。”
沈思孝和吴乐都知道福王是个不好惹的,便满口答应了下来。
一夜平安无事,陈沨被带去了顺天府问话后,魏长卿便与子逸一路步行回弈苑。
魏长卿忽然想起什么,问道:“我父亲曾因密扇告过福王,怎么福王倒肯说起情来?是福王把我们忘了,还是你陆子逸的情面太大?”
陆子逸笑道:“我哪有那么大情面,当年福王与我一般的年纪,全是郑贵妃掌理此事。况且那件事上,福王更恨东林党多一些,你爹一世忠孝,满朝文武皆是尊敬的,福王虽然因为这件事不开心了很久,却也并不恨你们。说到底,也怪我当时办事不利,我没想到圣上如此动怒。”
“你是好心,怎么就怪你了。”魏长卿安慰道,“不过此次福王突然去了顺天府找徐灵化下棋倒是怪事。”
陆子逸却幽幽道:“却是巧,不过也是有原因的,杜芝舫为永嘉派前程计,一心想让徐灵化在棋会之前出来,所以才让福王去顺天府下棋,以此牵线搭桥吧。”陆子逸手中的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言归正传,我开始下的时候,还真以为徐灵化的棋变弱了,下到后来我才发现,他是在把陈沨的棋摆给我看,我便知道他的意思,于是打了个暗语,徐灵化就让我替下了。”
陆子逸说完之后,便叹了口气,魏长卿知道是为什么。吴乐不会这么快就知道白术堂发生了事,这说明白术堂内,一定也有锦衣卫的暗线。陆子逸这一叹一是为了陈沨,二快恐怕是为白璟。
路过白术堂,陆子逸只去取了药来。魏长卿道:“你真要吃这药?”
“你怎么这会傻了?”陆子逸嗔笑,“我方才可是在福王面前说我得了病的。况且如今天气冷,我又爱贪凉,有备而无患。”
魏长卿接过药方来:“这一味胆矾太多了,恐与你体质不宜。”
陆子逸只是应了一声,魏长卿不免无奈,这个年轻人在这种事上倒还真不上心。
陈氏兄弟之事仿佛一场闹剧一般,在顺天府尹的遮遮护护下,也就无人过问了。与其说顺天府的人办事得力,倒不如说是棋会的如期而至让弈苑的人不再在意这些琐事。
魏长卿回到弈苑,从怀中掏出了信,拆开来看。
此信所书一气呵成——“靖难旧事,逝者已矣,陈家俱知罪,望圣上赐死。只是幼弟不通世故,亦从未参与此事,还望圣上明鉴。”
魏长卿读完之后,面色早已铁青,靖难旧事,那是自成祖以来最为忌讳的事情了。他曾听说过正德年间,有一僧人冒充建文帝之后,就愣被腰斩了。但见陈沂信中所说,难道建文之后还存活于世?
思来想去,魏长卿总觉得这件事关乎重大,自己若完完全全上报给皇上,倒也未尝不可。但是这封信却是害了他——害了他惹上一身骚。他若将信原封呈上,就相当于自己知道了此事。但知道这件事对他却是毫无益处的,他不想变成徐灵化那样,被皇上视为心腹,从而去做那些不愿意做的事情。
踌躇许久,魏长卿还是决定将此事写封密奏,交与万历帝,但是却绝口不提那封信的事——陈沂自称谋逆罪,已私下畏罪自裁。陈沨具不知事。
两日之后,棋会举行。
天还未亮,宫里便已派车来昭和弈苑接棋士进宫。最后定下的棋士有魏长卿、陆子逸、李焯、白璟、秦苑、赵直垣、杜芝舫、刘伯泰、陈沨。原本是定下郭奉的,然而魏长卿将密奏交予万历帝之后,万历帝只下达了让陈沨参加棋会的旨意。于是魏长卿也不得不拐着弯地和李焯、白璟两人说了三四遍。白璟这边倒是痛痛快快答应了,李焯却一副担忧的样子。
魏长卿知道,郭奉一向敏感,只是圣命难违,自己也并没有什么选择。倒是白璟安慰李焯道:“不怪长卿,郭奉棋力不够,若真是万里挑一,也不会赢不了刘伯泰。”
车队迤逦而行,棋会在承乾宫举办。承乾宫原本富丽堂皇,为了接见朝鲜使臣,这几日更是细心布置了一番。大殿内皆是用洒金红绡垂帘,中央设九座,为棋士对弈之用。大殿左边是明朝文武官员,右边则是朝鲜的使臣和负责相陪的四夷馆人员。
大殿之上,万历帝与郑贵妃并坐。原应是皇后陪宴,但因皇后这几日病着,身上不爽快,便让郑贵妃替之。
奏完《舒和》、《永和》二吉乐后,两国棋士皆向帝王行三拜九叩大礼。等朝鲜棋士坐定之后,大明棋士这边,才按席位排序,依次入座,以显待客之礼。
朝鲜棋士九人,有三人一看便知是充数的,但是另六人却个个气质不凡。最年长者近耄耋之年,长须飘然,却精神矍铄。最年小者是一八九岁的小儿,他一直睁着好奇的双眼打量承乾宫的一切。还有两个是一僧一道,两人破衣烂衫,却镇定自若,恐怕也非凡俗之辈。另一个是瞎子,不过弱冠之年,身边跟着个小童,估计是帮瞎子报棋位的。
最后一个,也是最正常的一个,白面书生,脸长得俊俏,但是儒气之外却另有一股傲气。不过魏长卿对他没有什么感觉,按照常理来讲,凡是有些不正常的棋士,棋力一般会高一些。
九人似乎也没有事先商量,大家便自己找顺眼的对手面前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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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六局 胜负浑如未算棋(下)
坐在陆子逸对面的是瞎子,正是猜先的时候,不知是朝鲜那边的哪位使臣,站出来道:“皇帝陛下,李棋士盲眼下棋,但大明第一棋士却可以眼观棋局,是否有失公平?”
众人哑然,虽然陆子逸早在京师颇负盛名,但是除了御前棋半子负于前棋圣周源的名局之外,很少参与棋坛上的其他赛事。况且陆子逸是九人之中最年轻的,坐在象征棋力最高的一席,压力也最大,众人还是希望他能稳稳妥妥地拿下一局。和李瞎子下棋的话,他至少还有这不可忽视的优势。
此时,左边明朝的一位官员上前一步向万历帝施了一礼,方道:“圣上明鉴,李棋士长年下盲棋,自然轻车熟路,这对于陆棋士来说,也不公平啊。”
万历帝只是淡淡挥挥手,让二人下去,之后看向陆子逸,道:“陆棋士自己决定吧。”
陆子逸先是微微一怔,复而浅笑,以臣礼向万历道:“子逸虽非大明第一棋士,但愿意为陛下成全朝鲜使臣的请求。”
万历帝只点点头道:“人中龙凤,当是如此。”
陆子逸下盲棋,魏长卿是从不担心的,他曾与杜芝舫、王元所、赵延华三席同时下盲棋局局皆胜,自然实力不俗。魏长卿刚要抓子猜先,坐在他对面的白面书生却忽然道:“今日要下雪。”
他说完,李焯、白璟和旁边的几个朝鲜棋士也回过头看他。
只见白面书生缓缓起身,泰然自若地走上御前。几名羽林侍卫猛然上前拦住,那白面书生被撞得后退了几步,却只笑道:“以为这样便可拦住我么?”
说罢,他左腕微倾,左手呈一握的姿态,轻轻在两个羽林卫眼前一扫。若是近处的人看,这白面书生的动作无异于在空气中挥了挥手,但是魏长卿逆着光,却将一瞬间的剑影看得真切。
白面书生的手中握着一把剑。
此时,护卫在万历帝身边包括老吴在内的三个锦衣卫按刀不动,他们并没有注意到此人手中握着剑,还以为他不过是个在御前衣袖翻飞,滑稽胡闹的棋士而已。只是须臾片刻,那两名羽林卫身上的软甲便裂开一道细长的口子,二人钝钝倒地,当真是剑过一瞬,见血封喉。
魏长卿忽然意识到了这一点,立刻向老吴喊道:“是含光剑!”
魏长卿虽不识兵器,但肚子里还是有几本书。《列子·汤问》中曾记录过殷天子铸造的三把剑,分别名含光、承影、宵练。含光,视不可见,运之不知其所触,泯然无际,经物而物不觉。承影,味爽之交,日夕昏有之际,北面察之,淡炎焉若有物存,莫有其状。宵练,方昼则见影不见光,方夜则见方而不见形。其触物之时,骜然而过,随过随合,可兵不血刃。
他没有想到这把含光剑竟然真的存在于世。
老吴一听,自知情况不对,立刻大喝一声:“护驾。”,手中的绣春刀早已出手。那白面书生并不惊慌,见吴乐的刀迅捷而来,便以剑锋相应。吴乐已是魏长卿见过的少数高手之一,然而这位白面书生却应对自如。再加上他手中持有含光一剑,对方很难判断他出剑招法,所以既便与老吴和众多羽林侍卫周旋,那白面书生也如鱼得水。
两侧的大臣早已乱作一团,然而万历帝与郑贵妃却正襟危坐于龙椅上,似乎眼前不过是一场闹剧。此时,戍守在外面的锦衣卫和羽林军早已冲入承乾宫护驾,但是上魏长卿未曾想到的是,两队锦衣卫走到了朝鲜棋士和昭和弈苑棋士的身后,将刀架在他们的脖子上。当冰冷的刀刃触及魏长卿脖颈的一刻,他意识到万历帝早就知道今日的变故,是故意不告诉自己。而锦衣卫忽然将棋士们团团围住,似乎是要做以要挟,难不成建文之后就在这些棋士之中?
老吴虽然先手出刀,但是白面书生的剑却更快,且出剑方向秒到颠毫。吴乐只觉眼前之人身段极软,剑法精妙,其手中恍若无物,却依然可以感到剑锋扫过的凌厉之气。吴乐遂只能按照直觉横刀架封,却找不到任何攻击的间隙。只是白面书生毕竟剑快一筹,料敌机先,只见他手腕轻轻一转,看似刺向吴乐的额头,但剑尖便转而刺向吴乐下盘,逼得吴乐不得不撤回攻势回刀格挡。
吴乐虽得万历之命要活捉与建文之后相关的人,但是凭着自己多年经验掂量,这位年轻剑客并非凡夫俗子。他的剑法有点江湖气,却又似正派武学,实在让人捉摸不透,只是面对此人若不拼尽全力,恐怕自己也性命难保了。
另立于万历帝两侧的锦衣校尉见吴乐并非书生对手,正要拔刀相助,却被万历帝喝住:“都住手吧。”他从龙椅上站起,两侧无论是朝鲜的官员还是大明的官员皆悉数叩拜,大殿内顿时鸦雀无声。万历道:“这位后生倒是练得一手好剑法,只是不知,你同时对付三名高手并斩下朕的头颅快,还是下面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棋士成为刀下亡魂快?”
魏长卿心里一凉,万历帝果然疑心建文之后在棋士之中,不管那白面书生是否刺杀万历帝的手,至少那所谓建文之后必会死于锦衣卫的绣春刀下,因此白面书生的刺杀便也毫无意义了。而自己真的会成为万历帝的刀下鬼么?
然而,那白面书生冷然一笑:“我建文一脉的仇我自己报便是,何故牵扯上他人性命。”
说罢他也不管不顾,正欲回身挑向吴乐,忽然不知何处射来一黑羽箭。白面书生便收回攻势,拨挡飞箭,黑羽箭方一触碰到含光,便分裂成无数小箭簇。白面书生的右臂被扎成了个刺猬,鲜血顺着他的袍袖浸散开来。
吴乐一惊,这是东厂最新研究的黑千羽,难道东厂也介入此事了?
“臣东厂提督司礼秉笔太监陈矩,救驾来迟,还望赎罪。”只见一老者跪于大殿外,起身之后,道,“速速将逆贼拿下。”
那白面书生右臂受伤,自知若此时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