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奉手中的子忽地在半空中滞留了一会儿,旋即落下。
“只是郭大哥,您是跟白师傅最久的,师傅这时候怎么忘了拉您一把?”
郭奉只是淡淡一笑:“到底是我身份低微,没生在一个好人家儿。提拔谁都无所谓,反正是为京师派好便是了。”
外面响起了闷雷声,原本还算晴朗的天空,又yin沉下来。
“不仅人会见sè行事。老天爷的也是惯会拜高踩低的。”郭奉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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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最后一ri,许多棋士都已经回家去了,上午,魏长卿照例要去沈府。
沈渃清棋力不差,至少在女子中,棋力已经算是很好的了,但毕竟魏长卿专于此艺,让沈渃清五个子不成问题。只见今天沈渃清穿了一身靛sè衣装,虽素雅了些,却也不失俏皮。
“今儿个咱们赌个输赢。”沈渃清道,“你让我五个子,我若赢了,你得帮我一个忙。”
魏长卿一笑:“那你甭想了,我平时让你五个子,你都输的昏天地暗的,我要是真赢了,倒怕你不好意思张这个口求我。不如我现在就做个人情儿,你,是不是做画的事儿?”
沈渃清先是微微一怔,而后一脸不服气地道:“你怎么知道的?”
“我不仅知道你想作画,我还知道,你想作大幅的长卷。”魏长卿顿了顿,噙了口茶,茉莉花香随着水汽,袅袅地侵润在魏长卿透着些许灵透的眉眼中,“你桌子上的那个象牙雕虫草臂搁,平时不见你摆着。如今却摆上了,那东西无论是抄写小字还是作长卷,都是极好地。况且沈小姐甚少穿靛sè,今ri却如此重sè着装,定是怕那些藤黄花青一不小心染了衣服。”
“事儿都被你说着了,还有什么意思。”沈渃清别过身去,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转着手中的丝帕子。
魏长卿不禁哑然失笑,道:“还以为你是温婉淑女,罢了罢了,你若是耍起小脾气来,我可是担待不起。,要画什么?”
沈渃清见魏长卿乖觉地给了个台阶,也懒得和他耍小xing子,只道:“长姐素爱海棠,我曾闻仇十洲(1)作《百美图》,亭台楼阁之间,尽显文人墨客之雅sāo,千百佳丽之妩媚,可渭绘事之绝境,艺林之胜事,人物之佳作。我也想做一幅海棠长卷,画尽天下海棠,并以人物,一作儿时思念,二供姐姐平时雅观。”
魏长卿了解了大概,点了点头道:“这作长卷可不比作小幅,需要笔笔谨慎,半点也错不得。再者,作长卷需要的材料颇多,必先让人提前置办,若到用时方才找,这画怕是作的也不安稳。首先,这纸便是不能差的。”
“库房里倒是有几匹新供的玉版宣。”沈渃清接到。
魏长卿笑着摇了摇头:“亏你今儿个问了我。那玉版宣虽然细腻如丝,轻若蝉翼,却是最托墨的,画写意画儿,写大字,都好,工笔便画不得了。以北宋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为例,需得用矾过的重绢,还要准备出广匀胶来,做胶彩。”
“慢着慢着。”沈渃清道,“你这么说我也记不住。这么着,你说需要备下的东西,我拿笔来记。”说着,沈渃清便让人取了纸笔,研了墨,自己挑了一支玉秋竹的小狼毫来。
魏长卿一边喝茶,一边一样一样地说着:“胶需得是鹿皮熬得才好,颜sè不过广花、藤黄、胭脂、赭石四样,藤黄用时不必出胶。另外再让人取些个金箔银箔来,和着胶制成泥金泥银备用……”
魏长卿说一样,沈渃清便写一样,重绢长卷,光是材料器具便写了一上午。
魏长卿接过沈渃清记下来的单子,看了几眼,圆滑丰润的字迹映入眼帘:“你临过汉隶?”
“不过是随便写写,权当静心了。”沈渃清将一叠单子忽地从魏长卿手中抽走,“闺阁小字,让魏公子见笑了。”
鬓雾鬟云襯脸红,嫣然一笑倚chun风。直疑倾国倾城魄,聚入此花颜sè中。此情此景,恐怕也只有卫宗武的《和海棠韵》方能绘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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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仇英,:字实父,号十洲,汉族,江苏太仓人。后移居吴县。擅画人物,尤长仕女,既工设sè,又善水墨、白描,能运用多种笔法表现不同对象,或圆转流美,或劲丽艳爽。偶作花鸟,亦明丽有致。与沈周、文征明、唐寅并称为“明四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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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局 阴阳爻象此为宗
() 眼瞅着就要放五ri的长假,此时能回家的人便都早早的回家了,就算不回去的,也都寻思着出门游chun,生怕辜负了这大好的chun光。弈苑比往ri安静了许多,留守的不过是白璟、陆子逸和魏长卿,再加上一些永嘉派的人。
白璟这些ri子好的也差不多了,不需要人riri夜夜守在旁边,子逸和长卿也算得了空,可以出去逛逛。一来,寒食、清明要预备的东西有不少,二来,是要去白璟的府上去接申氏。购置完东西,魏长卿与陆子逸坐着马车,一路驶向白璟的宅邸。
忽然,驾车的车夫忽然停了下来。魏长卿刚要从车里探个头,却被陆子逸一把按住。
“先别出去。”陆子逸压低声音,悄悄地对魏长卿说。
“你拦我们车作甚?”外面车夫问道。
“在下沈大人的次子,沈渃朝。我有事找这辆车的小主人。”说话的是一个声音爽朗的男子。
魏长卿看了看陆子逸,只有昭和弈苑有席位的棋士才能拥有一辆自己的马车,所谓这辆车的小主人,便是子逸了。魏长卿见陆子逸一副很困扰的样子,不禁笑道:“怎么?不见他么?”
“哎,总之,是个很麻烦的一号人。”陆子逸一副头大的样子,“长卿君,拜托你帮我遮过去。”
魏长卿见陆子逸一副兔子见到老虎的样子,邪佞一笑:“这次帮了你,回去还一盘棋。”说完,魏长卿便麻利地下了车。只见沈渃朝穿着身靠sè三镶领袖海青sè盘金(1)深衣,眉如紫棱石,颇有王恭之貌,张绪之神(2)。
魏长卿素闻,如今京中纨绔子弟多穿华服,面敷薄粉,唇施朱丹。沈渃朝虽不似如此,却也风流倜傥,他身边的几个门客也不过是蒹葭倚玉树罢了。
“沈公子好。”魏长卿见礼道,“在下昭和弈苑魏长卿,不知沈公子有何见教。”
沈渃朝道:“听说三妹的棋一直是由你教的,真是有劳了。陆公子不在车里么?”
“子逸吩咐我来购置些东西,人大概在弈苑。”魏长卿道,“沈公子可有什么事让我转告他?”
“是这样,宁阳侯去锦州巡查了,所以初七我长姐在沈府做寿,想请您、陆公子和白师傅吃桌寿星酒。不过想来听戏吃饭也没意思,我就设了个罗汉局,来的可都是各派高手,想请陆公子赏个面子。”
“呦,这我可做不了主。”魏长卿笑容可掬道。
“无妨。”沈渃朝道,“麻烦你先向陆公子支会一声,晚上我便将拜匣请帖送到府上。”
“那是自然,我定会告诉子逸。”
“还有。”沈渃朝突然压低了声音,“快去白师傅府上看看,再不去,便要出事了。”说完,沈渃朝便上了自己的马车,绝尘而去。
魏长卿觉得事情不对,便上车对陆子逸道:“刚才沈渃朝说,白璟府里要出事。”
陆子逸眉头蓦然一皱:“赶快,从东交民巷抄近路。”
车子刚停在白府门外,只听院子里里一声女人的尖叫。陆子逸立刻跳下车,往院子里跑,魏长卿也轻捷地跟了上去。白璟的庭院内并不种植大树,只有几丛兰花和几棵玉兰。陆子逸顺着声音,跑到了西院的厢房。刚一推门,只见一个蒙着面的刺客正拿剑指着在角落处瑟瑟发抖的女子。
屋内已经狼藉不堪,魏长卿可以察觉出,角落里的女人是做了很顽强的抵抗的。刺客并不理会进来的两个人,再度抽剑刺向女子。几乎是同时,魏长卿想也没想,随手抄了一块断了的椅子腿,一个箭步便冲了上去,挡在女子身前,准备给刺客当头一击。
那刺客见魏长卿突然冲了过来,眼中闪过一丝惊诧,但是手中的剑并没有停。
铮的一声,魏长卿以为会是他手中的木棍挡住了刺客的剑,定睛一看,又一个穿着一身黑衣蒙着面的人持剑挡在了他的身前。乱入者身手不凡,挡住一击后,回身yu刺,刺客却似乎不愿恋战,破窗而逃。
“长卿,你真是太乱来了。”陆子逸面sè苍白,额头上渗着冷汗,生死一线,如今想来,令人后怕。
“多谢救命之恩。”角落里,申宜兰声音中略带颤抖。
魏长卿笑道:“我也就是个花架子,要谢就谢这位侠士。”
申宜兰又拜谢了一回。
“这就是白璟说的那个新徒弟?”乱入者突然开口道,他的声音沉沉闷闷的,却给人一种诡异的感觉。他穿着一身松松垮垮的道服,腰间挂着许多小杂物,身材瘦高,略微驼背。
陆子逸笑道:“还说呢,你不是见过他么?”
那个人将魏长卿上下打量了一番,道:“真不知道他能坚持多久。”
“要不要打个赌?”陆子逸一边说,一边走上前,一把扯下了对方的面罩。
魏长卿这时才看见此人长相,一言以蔽之,总是给人一种没睡醒的恍惚感。不过,他总觉得这幅沉闷到欠扁的脸格外熟悉。忽然,他闻到了一股怪怪的尸臭味。“你是那个让我带你去白术堂的闷罐子?”魏长卿一副仿佛突然从老阁楼里,找出一个旧夜壶一般的表情。
陆子逸没忍住,噗嗤一笑:“闷罐子,真贴切啊。这是第几个这么叫你的人了?”
“什么啊。”闷罐子幽幽地说。
“我是第一个,焯师兄是第二个。”陆子逸掰着手指头数到,“不过,长卿肯定不是最后一个。”
说实话,魏长卿很难看到有人对陆子逸具有杀伤力的嘲讽毫无反应,就连白璟这样如不动神佛一般的冷面人物,也会对陆子逸的伶牙俐齿颇感无奈。而眼前的这个人,似乎已经与冷面无关,他似乎完全是一个与他们生活在不同世界中的人。
闷罐子收起剑,四周环顾了一下,道:“暂时不会有什么危险。”
“嫂子,那个人是什么时候闯进来的?”魏长卿问。
申宜兰虽然刚经历了生死边缘,如今已然心神安定,道:“没有多久,他前脚刚进来,你们后脚就赶到了。”
“可曾问了是谁的人?”魏长卿追问道。
申宜兰只是摇了摇头:“我问过,那人只管刺我,并不说话。不过,刚才的确危险,小兄弟不该为了我如此莽撞。”
“没事。”魏长卿刚要说话,却被闷罐子用两个字生硬地打断,“因为那个人根本没想杀他,确切的说,我有一种感觉,那个人背后的指使者,似乎交代了类似于不能伤害到魏长卿的命令。”
闷罐子此话一出,气氛顿时沉默了。魏长卿知道,大家之所以沉默,并不仅仅因为这件事有些古怪,更因为这个线索,让那他们将幕后指使者的可能人选进一步地缩小。换句话说,那个幕后指使者,是认识魏长卿的人。
“算了,这件事情回去再说。”陆子逸开口道,“我们先要把嫂子送回弈苑,这里已经不安全了。不过,我很好奇,闷罐子,你怎么会在这里?”
闷罐子指了指自己身后背着的东西:“这个宅邸有一股莫名的yin气,是它将我指引至此。”
若闷罐子没指,魏长卿还没发现,闷罐子的背后插着一个类似风车架子的东西,架子上一共有八只小风车。奇怪的是,屋子里并没有风,那八只小风车左下角的那一只却转的飞快,而其他的风车纹丝不动。
闷罐子似乎看出了魏长卿的好奇,道:“这是鬼风车,哪里有yin风,相应的风车就会转动。”
“yin风?”魏长卿一副不确定的样子。
“就是说那个地方有鬼。”闷罐子耸了耸肩,仿佛自己在说一件很家常的事。
魏长卿向来是不信鬼神之说的,但不知为什么,今天这句话从闷罐子嘴里说出来,他总觉得有种yin森森的真实感。果真人说的每一句话的效果,都和一个人的相貌挂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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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盘金:苏绣针法之一,用金线在织物上盘出花样。
(2)“王恭之貌”和“张绪之神”是两个有名的以柳喻人的典故。《世说新语》第十四篇《容止》中记载,有人叹王恭形茂者,云:“濯濯如chun月柳”zhuo,指王恭面目清秀气质脱俗身体挺拔如chun天的柳树。连李商隐都有“诸生个个王恭柳”的句子,来把王恭比作柳树。《南史。张绪传》中记载因为张绪谈吐风流,听他讲话的人几乎都忘掉了饥饿和疲劳。所以梁武帝在宫殿前种植益州献来的蜀柳之时,赞叹说:此杨柳风流可爱,似张绪当年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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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局 天阙孤峰总一梦
() 三个人并未在白璟的住所逗留太久,打理好东西之后,魏长卿、陆子逸和申宜兰便上了马车,闷罐子说还有事,便走了。一路上,申宜兰并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当马车的颠簸将帘子微微掀起的时候,她淡然的眼神似乎也会为外面一闪而过的景sè驻足。
“对了,子逸。”魏长卿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今天沈渃朝说什么罗汉局,那是什么?”
陆子逸略微沉吟,用一贯温文和柔的语气道:“棋士之间,普通的对局一般只有输赢之说,但是因为棋士间棋力的不同,目的的不同,也会有许多其他形式的对局。罗汉局就是其中的一种。罗汉局仿少林寺十八罗汉,每人棋风皆不相同,而接罗汉局的人,必须要同时和这十八个人下棋。”
下一盘棋已然很累,更何况同时下十八盘棋呢,魏长卿不禁感叹。
“罗汉局之难,在于挑战者会受其他人棋风的影响,而出现误算、误判等失误。而且和不同的人下棋,更容易暴露出自己棋力的短板。不过,罗汉局已然算是所有特殊对局中最容易的了。”
“那其他的呢?”
“千金局,一局千金,参与的棋士多为豪门豢养之人,与其说是棋士在拼棋力,倒不如说是那些王公贵族们拼财力、眼力。还有江山局,多出现于棋馆内,对局者可以从上千种残局中点一局。这些残局多半从古时的军战、国本形象拟来,所以作江山局。还有一种局,叫做生死局,不过你现在还没有必要知道。”
魏长卿不信,道:“难道谁输了棋,谁就要死不成?”
陆子逸只是淡然一笑,道:“唔,差不多。”
“怎么可能,若真如此,那大明律法何在?况且,输的一方难道就心甘情愿去死么?”
“许多东西,都不是大明律法所能控制的。比如,人心。”说话的是申宜兰,那种令人吃惊的淡定与不惊让魏长卿感觉,她并非凡脂俗粉,“输的一方当然也不会心甘情愿的去死,所以,他们之间应该会有一些什么强制xing的手段。”
棋士的命运或许从来由不得自己。底层的弟子们,仰仗着自己的师傅,而那些所谓的师傅,又何尝不需要豪门富贾的庇护?魏长卿不禁深吸一口气,他第一次感觉京城的天空,是这么压抑,压抑得让人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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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弈苑,申宜兰拜托魏长卿和陆子逸不要告诉白璟遇刺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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