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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弈苑,申宜兰拜托魏长卿和陆子逸不要告诉白璟遇刺的事情,尽管魏长卿有些犹豫,但还是答应了。弈苑的人走了大半之后,这里的节奏仿佛也慢了许多,或许是因为没有别的事情让魏长卿分心,他也慢下了脚步好好地享受这片刻安宁。
“果然还是下不过。”魏长卿不禁笑了笑,放下了子。
“我从三岁开始就学棋了,到现在算下来,也有十五个年头。你才下了两年棋,进步已经很快乐。”陆子逸深吸了一口气,梨花淡淡的清香沁人心脾,“当然,我也可以让你几手,只是长卿君并不希望这样。”陆子逸的目光毫不犹豫地落在了魏长卿身上,这或许是一种期待,期待终有一天,他们之间会有一场决战。月下尊前也好,御城楼上也罢,一切无关他人,似乎是命中注定,这场龙与龙的对决。
“子逸为什么会想要执子成为棋士呢?”魏长卿声音在静谧的空气中划过,直白而坦率。
“怎么说呢。”陆子逸微笑地沉思着,湘妃竹的折扇轻轻地敲打着下巴,“打个比方,有一天,你在旅途中经过一座山寨,很不幸遇上了当地的草寇。当那个为首的女土匪问你要钱还是要命的时候,你却无法控制自己,拉住了女贼的手,底气十足、毫不犹豫地对她说,钱给你,带我走。这条路需要走多远,步伐要迈到什么高度,无法衡量,却也不用斟酌。只一句,男儿不艺则已,艺则须高天下人,便足矣。”
陆子逸望着苍穹,星华毫不吝惜地映入他如雨后湖面一般空濛的眸子。
“一只猛虎,就算追一只兔子也会拼尽全力。更何况,他追的是一只猛虎呢?”魏长卿喃喃道。陆子逸了然一笑,双目迎上了魏长卿的目光。
能够将自己的才华,在这个时代倾其所有地展开,或许是陆子逸所期冀的东西。而自己之所以下棋,不过是想因棋授官,为父亲平冤昭雪。想到这里,魏长卿不禁默然了,他们是不同的人。就好比两个人在路上偶遇,但最后,其中一个人说,他要爬上最高的山峰,而另一个人则不得不背上重重的行囊,走上另一条路,渐行渐远。
他没有尝试过像陆子逸这样追求棋道追求的如此纯粹,但是他却渐渐地感觉到,无论是李焯的暗中助力,还是徐灵化的破格提拔,都在将他拉扯进一个看不见的巨大漩涡。
“对了。白璟的事,你有没有什么想法?”陆子逸忽然转移了话题。
魏长卿略微沉吟,道:“如果没猜错的话,应该是宁阳夫人。”
“原因?”
“该不会是情杀?”魏长卿似乎一副开玩笑的口气,“虽然不是很了解白璟和宁阳夫人以前的境况,但是宁阳夫人钟爱海棠,而白璟吹的《月下海棠》,似乎也是对海棠有着颇深的情愫。另外,柯亭箫上刻着的诗句,‘雕阑曲曲芙蓉水’,阑和水,不就是沈渃澜的最后一个字么。”
“不愧是长卿君。”陆子逸道,“其实,白璟的事,我那时候还小,记的也不太清楚。当时沈大人还没入仕,申大人却还在职。白璟去沈大人家教棋,却是为申大人办事。当时两家都提过亲,听李焯师兄说,是因为当时媒婆耳朵不好,误将‘沈’听成了‘申’。如今想来,这个缘由站住脚也难。”
“宁阳夫人的话……”魏长卿顿了顿,“若是说她因妒,刺杀申宜兰,倒也说得过去,只是,若宁阳夫人真心爱白璟,又何苦次次想致他于死地?”
陆子逸不禁冷笑:“不要小看妒恨,只要够深,它也是一把不长眼睛的刀。曹丕杀甄宓便是如此,得不到,远比失去要痛苦的多。”
“若是能把宁阳夫人劝住,便好了。”魏长卿不禁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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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回到房间,魏长卿正yu睡下,忽听见外面有人叩门。忽然想到沈渃朝说,今天晚上要把请帖送过来,便让外面的人进来回话。
那人大概是沈渃朝身边的人,穿着一身茧绸料子的青灰sè短卦,手里捧着一只黄杨木雕博古八宝纹拜匣,恭恭敬敬地道:“小人奉公子之命,来送请帖给弈苑诸位相与。”说完,那人利索地将拜匣匣盖打开,拜匣里躺着三张大红洒金的请帖。
“沈公子还有什么吩咐?”
“我家公子倒没什么吩咐,只是三小姐托我带个话,说这几ri先生若是得空,不妨到府上走一走。”
魏长卿不禁笑了,八成是沈渃清估计画画上出了岔子,她又是一副万事不求人的xing子,不肯张这个口。
第二天一大早,魏长卿便赶到了沈府。才进了沈渃清的院门,一股子浓重的广匀胶的味道扑面而来。原来为了化胶出胶,沈渃清命人在院子里临时架了个风炉,上面支了个砂锅,化胶使。只见西屋里,几个丫鬟和仆妇们忙里忙出的。魏长卿记的这西屋以前是空着的,如今想来,怕是沈渃清嫌书房里铺展不开,才让他们另收拾了房间。
走进屋,只见正中是一张粉油大案,垫上了毡子,毡子上早已铺好了重绢。沈渃清依旧着一身靛sè的小衫窄袖,臂上垫着象牙臂搁,手执着一只小蟹爪(1),正在作画。魏长卿也不动声sè,静静地走近去瞧,只见纸绢上早已用柳木炭起了线稿,或有亭台楼阁,或并假山曲水,哪处栽海棠,何处立人物,景物布置,**过渡,非胸中有大丘壑者,决不能做出。此时,魏长卿也不禁被沈渃清的才气所吸引。
沈渃清见魏长卿来了,笑着道:“怎么样,没想到?”魏长卿笑而不语,只从黄杨木根雕笔海里,挑出一支开面(2),取一支碟子,挑了些蛤粉(3),轻轻点在沈渃清刚才所画的海棠瓣之上,原本如纸sè的海棠花,忽然变得如一袅晴云一般,洁白葳蕤,正应了“淡极始知花更艳”之句。
沈渃清道:“我竟不知你也是丹青里的行家,都道‘画龙点睛’,如今我看,你的笔力也称得上是‘梦转棠yin’(4)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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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小蟹爪:一种形似蟹爪的笔,多用于画假山石。
(2)开面:小狼毫笔,用以画人物仕女眉眼和勾勒细部衣纹用。
(3)蛤粉:以蛤蚌壳制作而来的颜料,sè纯白细净而有光泽。
(4)梦转棠yin:出自黄公度的《奉别王宰先之》中“梦回江月转棠yin”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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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局 谁人舞剑鸿门宴(上)
() 沈府的人将拜匣和请帖送上来之后,寿宴前一天的上午又送来了疏柬,为了确认客人第二天是否来赴宴,这并非一般的客人所能享受的礼遇。
“还是再斟酌一下的好。”晚饭时一直没有说话的子逸突然开口,“璟,就算你不去也没有什么关系,只不过是宁阳夫人的寿宴而已。万一再出事怎么办?”
“无妨。”白璟道,“我若是不去,恐怕才会再出事。”
“白璟。”陆子逸的口气变得非常严肃,仿佛若是白璟不答应他,他就会开始一番苦口婆心的说教。
“我倒是赞同白璟去赴宴。”魏长卿道,“下手的是东厂的人,就算呆在弈苑里,也未必没有危险。倒是在沈大人那,人多起来,他们下手时好歹也会顾及一些。”
“可是……”陆子逸有些着急,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却被一女子的声音打断。
“陆公子,就让他去。”是申宜兰,明如白昼的烛火下,照着她那张如世上所有妻子一般平凡的脸,“他,我很放心。”申宜兰站在白璟身边,两人同样干净利落的气息,让屋内的所有人不禁微微一怔。
论姿sè,申宜兰不如沈渃澜明艳不可方物,论气质,申宜兰亦不如沈渃清那般才华横溢,蕙质兰心。但是,当这个女人站在白璟身边时,魏长卿却觉得,只有她,才有资格和白璟立在一处。无需美瑛姿容,无需风华绝代,对于一如雪峰一般傲然而立的白璟,这些都只是过多的缀饰。他只需要一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草,来告诉他,即便是雪原,生机依然在。也只有这样的草,才能在漫天飞雪中结霜而立,不论一朝枯荣,岁岁年年。
申宜兰静静地端过一盏沉香饮,道:“快喝,再放就凉了。”
白璟接过红霁釉菱花盏,有那么一瞬间,魏长卿似乎看到了白璟嘴边那一丝温柔的笑意,尽管那丝笑意又在一瞬间隐去了。
“真是,这样的气氛,连我都不想多待了。”陆子逸皮里阳秋地说,“长卿,咱们还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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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了寒竹别院,魏长卿便与陆子逸一起在莲影池边随便走了走。
“子逸,明天你打不打算去挑战那个沈渃朝的罗汉局?”魏长卿问道。
“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魏长卿略微沉吟,道:“倒也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来,那天可是沈渃朝把嫂子有危险的消息透露给我们的。若是不去的话……”
“谁说我不去了?”陆子逸笑道。
“好。只是见你那天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魏长卿道,“他虽然是个纨绔自己,我倒觉得他对你没有什么恶意。”
“魏长卿。”陆子逸甚少对魏长卿直呼其名,与平ri里不同,他的表情很严肃,“我不喜欢品评他人,因为当一个人品评别人的同时,便硬生生地把自己的所有原则、所有喜好,强加在了另一个人的身上。同是在沈府下棋,白璟有白璟的棋局,你有你的棋局,我也有自己的。”说完,陆子逸头也不回地黯然走向远处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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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七,微雨,昭和弈苑的马车安安稳稳地停靠在了沈府的门外。毕竟是宁阳夫人的生ri,来来往往庆贺的人更是不少,礼物更是成箱子的往里抬。
沈渃清说魏长卿帮了她作画,不必备礼;陆子逸一向不爱这些,不会备礼;出门前,魏长卿似乎看见白璟拿着什么,但是如今也想不起来了。
一进门,管家便领着三人去了近水的怀阳阁,怀阳阁前面是一座大戏台子,寿宴便摆在了这里。此时,满院子的桃李早已悉数而开,芳盈碧水。怀阳阁取的是三面环水,顶上由四只大梁挑起,东西另辟耳房两间,因此坐在怀阳阁中听戏,比别处更有一番滋味。
三人坐定,按照规矩,未到开席时,只由下人们上茶、几样干果子和一些小点心。
“陆公子别来无恙。”温和地声音在不远处响起,是沈渃朝。只见他穿着一身绛红云锦绣双燕翔云的圆领箭袖,腰上别着荷包、玉坠等物。沈渃朝走上前来,道:“棋局在下都安排好了,请问陆公子是要等用完午饭再下,还是现在就下?”
陆子逸只是喝了口茶,道:“现在就去,我不想拖得太晚。”说完,便跟着沈渃朝走了。
魏长卿却依然安静地坐在这桌。别和白璟分开,这是陆子逸一大清早趁着白璟去白术堂照看柜上的时候,悄悄对魏长卿说的。
茶换了一盏又一盏,就连台上的《山门》也都唱了第二遍,此时,众宾客才刚刚到。
“请问可是白公子。”一个书生打扮的人走了过来。
白璟道:“正是在下。”
那书生打扮的人立刻脸上堆起了笑意,道:“宁阳夫人说有要事想请教公子。”
宁阳夫人!尽管魏长卿心里十分担心,但是他依旧不露声sè。
白璟只道:“好。”然后便匆匆下去了。
可是,白璟前脚刚走,魏长卿便觉得不太对劲。就算宁阳夫人是王侯之妻,私自见非族亲男子,也是件不光彩的事情,更何况今ri是她的寿宴,请的都是朝堂上的高官,这样不拘小节,未免有失大家风范。况且此时宁阳夫人正在其它桌子处敬酒,一点也没有想去别的地方的意思。不知为什么,想到这里,魏长卿总是觉得心里面不踏实。
席间觥筹交错,魏长卿却无暇顾及这些美味,白璟跟了那个不靠谱的仆从走了,陆子逸挑战罗汉局至今都没有任何音讯。魏长卿实在是心绪难安,起身刚要跟过去,这时,有人叫住了他。
“魏公子。”唤他的是一名小厮,显然,他的衣着与旁人稍有不同,大概是在内院当差的。
魏长卿原本心情就没在上面,听了对方如此叫他,不禁皱了皱眉。
那小厮并未察觉到什么,道“我家沈老爷请魏公子到书房走一趟。”
沈老爷?难道是沈一贯不成?魏长卿心里满是疑惑。他只是弈苑里的一个小小的弟子,沈一贯是当朝首辅,无论是棋力、名气还是地位、身份,怎么说,都轮不到他去陪弈。
他见魏长卿并不动声sè,又道:“不过是下棋散散心而已,还望您赏个面子。”
最后一句话让魏长卿坐在了沈一贯的书房中。若他不去,便是驳了沈大人的面子,而沈大人的面子又岂是他想驳就能驳的呢?
小厮将魏长卿引至书房,环视四周,魏长卿不免有些诧异。房间布置清雅,丝毫没有一个老学究或是豪官书房的味道。用碧海蓝的阮烟罗糊的窗纱,实地子纱做的各种小帐子,将中午略微刺眼的阳光温柔地蒙了起来。玉山石的桌面上,放着一只榧木的棋盘。但是令人奇怪的是,桌子后面设了一个宝蓝绣百福纹的帐帷,帐帷后面隐隐有个人影,两边有随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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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局 谁人舞剑鸿门宴(中)
() (小乌良心发现,一更就3500+哦=w=。)
“魏公子,请猜先。”小厮将魏长卿引致棋盘前入座,手里恭恭敬敬地捧着一个金丝楠木雕海棠花的小盘,道,“我们老爷在帷幕后面坐着呢,到时候我们会把棋位传给老爷。”
“你们老爷要下盲棋?”魏长卿不禁略微吃惊,盲棋最考记忆力和棋感,因为所有的计算都要在大脑中凭空完成,连有席位的人下盲棋,都颇为吃力。一个跻身官场的人,会有这么大的心思去练习盲棋么?“既然如此,我也不必用棋子棋盘了。总之陪你们老爷尽兴便是了。”
魏长卿并非逞能,在拙政园,野雪曾经训练过他下盲棋。尽管他当时的棋力不高,但是盲棋这种最能锻炼一个人的计算力,所以林林总总,魏长卿和野雪也下了几十盘盲棋。
魏长卿随手抓了一把子,放置在小碟上,帐子里的另一个小厮又端了一只小碟出来,上面放着里面的人猜先的子数。
“魏公子猜双中,请魏公子执白先行。”
魏长卿点了点头,慢慢地阖上双眼,屋内淡淡的檀香味,仿佛化作迢迢银汉中浩瀚的星云。
“横四纵四。”魏长卿在左上角的星位布下一子。
旁边的小厮立刻将棋位写下,放置于小碟上,传入帐子中。不久,帐内的人便走了出来,碟子上已然放好了棋位的名字——横十六纵十六。如此来回,记录棋谱的人写的飞快,传棋谱的人也频繁地在屋内走动。
布局阶段已经下完,对方的棋力魏长卿也摸到了大概。此人的棋风是京师派的棋风,务实、追求计算力和大局观,而且棋力不弱,反正绝对不在自己之下。帐中的人从来不说话,每次只是将棋位写下来,然后由小厮通传。这种沉默带来的压力着实不小,然而魏长卿是那种遇强则强的棋手,对于这种压力也一向来者不拒。
横八纵十三。小厮手中的小碟上,白纸黑丝赫然在目。这是一招进攻味道十足的棋,魏长卿也没有料到,比起永嘉派,京师派的人更讲究稳。正所谓“攻伊必应莫迟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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