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思虑的不错,如今恐怕这第四道旨意,已然取了周棋圣的人头。”
夜已至三更,敲更的声音静静地回响在寂静的魏府。一把扇子,三条人命,也算把朝中所有的势力牵扯全了。此时,就连那敲更的声音,仿佛都以藏了致命的杀机,一步步逼近魏长卿。
魏家所做的事情,都只是巧合,只是这巧合太巧,巧到能让朝廷上所有的势力都有利可图。
“这是冤狱。”魏长卿此时早已怒气难当,只是他现在也只能空有怒气。
王越温听了,连忙捂住他的嘴:“冤不冤,那是圣上说了算。此事只能到此为止,你父亲想必也已然将罪名全部揽下,你唯一能够报答你父亲的方式,便是明哲保身。”
“此事想来也没有回旋的余地了。”魏长卿的双手已然冰凉,魏家一世远离朝堂,却没想到还是为朝堂所倾覆,只是明哲保身这种事情,他实在是心有不甘,“父亲被赐死,东厂的人可说何时可以安排我们家人见上最后一面?”
王越温连忙摆了摆手:“就算东厂的人安排了,你也不能去。他们正抓不住机会将你们斩尽杀绝呢,你这不是羊入虎口么。我已然向你打听了,魏大人自己,也说了,不必再见。”
魏长卿苦笑一声:“连最后一面竟也见不得了。”烛火微微的荧光,仿佛那脆弱的生命在风中独自摇曳,“上京。”魏长卿喃喃地说,福王害得他家破人亡,他也必会让他福王一生在惊惶中度过。
“不成。”王越温立刻回绝。
魏长卿只是淡然一笑:“舅舅是怕我会去进京告御状。您放心,我此次进京,不但不会告御状,还会安安分分地求官入仕。在姑苏城一辈子,也不过是任人宰割,福王和郑府的人,可以随时取我和娘亲的xing命,只有进京求仕,方能在关键时候保全自己,至于报仇之事,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王越温听到此处,方才知道,魏长卿虽然放荡不羁,心中却也是个有大丘壑的人,亦有大志,这些事情,想必在他心里依然筹谋好了。只是想到魏长卿如今已然十九,早已不适合科考取士,便问:“今科怕是赶不上了,若是下一科,还要等上几年,你连乡试都未参加过,若要某科举仕途,恐怕不妥。”
魏长卿点了点头:“的确,不过我还有另一条路――去昭和弈苑,下棋。”
魏长卿深知,自明朝以来,便无棋待诏一职,但是因棋赐官的事情却有不少。所以自高宗以来,棋风尤盛,如今各省的棋士们也开始搞起了会试、棋赛,胜者,便有可能进入昭和弈苑。而且还有三年一度的御前棋,赢者便有棋圣称号,陪伴圣驾亦是不在话下。正所谓一夜成名,万人向之,较太白、柳永,尤过也。
王越温因听陆子逸赞过魏长卿的天赋,知道这条路确实可行,便不再怀疑,只道:“昭和弈苑并非泛泛之辈所能进,就连你大师兄这样的人才,在昭和弈苑恐怕连前五席的位子,都站不住。你打算用多少年?”
魏长卿被这么一问,倒是怔住了。用多少年?这个问题他没有仔细思量过。当初下棋,也只是被逼上梁山,迫不得已,下了几局才因兴趣入了道。但是父亲已然无法再相见,白陆又回京了,棋上的事,他如今却找不到高人来指点。
王越温看魏长卿面露难sè,便知他没有主意,道:“其实不用你多虑,你父亲在出事之前已然找我说过话。”王越温顿了顿,他其实觉得魏秉琰给的这个期限实在太离谱,“两年。你父亲之前和我一起打算过。两年之内,若无法通过昭和弈苑的资格考试,你便也不必下棋了。”
“话虽如此,只是我现在找谁学呢?”
“野雪大师这几天正巧来姑苏,要在我的园子里住上两年,你和他学便可。”王越温道。
“野雪?”魏长卿皱了皱眉,“没听说过。”
王越温笑道:“你个小子,才下了多少天的棋,遇见个不知道的,反倒说起嘴来。野雪大师曾经教过陆子逸的棋,陆子逸九岁的时候,也是野雪大师将他送去诚源道场再度拜师李釜。你先把家里的事打理好,下月初,便过来住。”
学棋的事情,便这样定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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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局 吾心何处亦昭然
() 第十八局吾心何处亦昭然
转眼到了十月,夜凉如水,昭和弈苑的夜晚已然是万籁俱寂,各房只点上火烛,只是这一扇扇窗下,却不知道上演着哪一出好戏。
西苑福喜堂,白璟与李焯正说着话。
“再过几ri,从金陵棋赛中选拔上来的人,便要到京了。”白璟只穿着一身中衣,一副唠家常的样子,“这三个人皆被上面赐了高位。最低的,也只与李焯你平级。”
李焯只是点了点头:“既然是上面的意思,我们也该好好招待才是,不能错了规矩。宴席和住所的事情,你来办即可。周棋圣才故,新棋圣是谁?”
“徐灵化,听说是棋仙徐希圣的后人。”白璟道,语气中有着一丝不甘,白璟与李焯是发小,他一直觉得凭借李焯的威望和棋力,棋圣之位本该是囊中之物。一起相处二十多年,李焯的气度和志向,他是知道,而且他很乐意帮助李焯,去实现他的理想,这恐怕就是那些史书上常说的王佐之心。
李焯听了,只是点了点头,道:“不得怠慢,住所的话,周棋圣尸骨未寒,暂且安排他住在西苑的永华堂。对了,子逸这些ri子总是没有jing神。”
谈到子逸,李焯的神sè才慢慢缓和了下来,子逸九岁的时候初入诚源道场,李焯那时候作为道场的少师傅,对这个孩子如同对待弟弟一样百般呵护。不仅是因为子逸的天赋极高,颇得大家厚爱,更是因为他对待其他人,也是亲切平和。当其他九岁的孩子还在为各种芝麻大的小事吵闹打架时,子逸的安静知礼就显得难得可贵了,尽管总体看来,子逸做过的恶作剧是最多的。
子逸一只没有jing神么?白璟听了,眼中不禁划过一丝黯淡,当一个棋士失去了对手的时候,便是他失去自己的时候,子逸终究还是在为棋圣周源的事情伤心。
“朝堂的事情,别让他搀和。”李焯的话如同谆谆叮嘱一般,“那柄折扇是他交给福王府的。”
“他这么做,也是为了保全魏家和弈苑。”白璟急切道,“可谁知魏大人竟然托人上了折子呢。”
“也罢。”李焯摇了摇头,略感疲惫,“我只一句,既然当朝首辅是沈一贯大人,那咱们便当与沈大人同心同德,他保太子,咱们也必须跟着保。”
白璟点了点头:“周棋圣已故,他底下的弟子……”白璟顿了顿,想听听李焯的意思。
“周棋圣为何有那把扇子,你可曾想过?”李焯道,“他那把扇子,是当时福王府赏给他的,可并非他人转送啊。”
白璟恍然道:“难道说周棋圣是福王的人?只因反对起兵谋反,将消息透露给他人,才落得个身死人亡的下场?”
李焯点了点头,冷笑道:“他的那些弟子,恐怕也是福王的人。”
“你的意思是?”
李焯并没有急于表明什么,只是拿了一只剪子,将烛芯减掉了些许,原本刺眼的灯光,顿时暗下了许多:“璟。”李焯冷不防地说了一句,“如今已经是十一月了,早已不是荷花盛开的季节,更何况秋季桂花才开,新贵入主,莲影池里的残荷若还留着,就太碍眼了。”
白璟从李焯的房间里出来,准备回自己房间休息。从李焯住的福喜堂,到白璟自己住的寒竹别院,须经过莲影池。白璟正走着,忽然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只见一个小侍童远远地站在河岸边,怀里抱着个浮光锦缎斗篷。陆子逸则正坐在莲影池旁边的台阶上,用脚戏水,水波涟涟,原本只剩下一片残荷的莲影池,不免因这水波显得愈发生动起来。
“子逸”,白璟摆出一副很严肃的样子,“都什么时候了,赶紧回房间,明天你不是还要去福王府教棋么?”
虽然李焯与白璟都是沈一贯的人,福王府的人未曾与他二人往来,但是年纪轻轻的陆子逸却在福王府颇受欢迎。
不仅仅是因为陆子逸天真稚气的外表,对于任何人和事都能放平心态,不偏不倚,恐怕才是他最招人喜欢之处,而且他的为人也相当明朗。因此,陆子逸便成为了福王府的常客。李焯和白璟对此也没有说什么,毕竟有陆子逸在福王府,他们多少还能了解一些有用的讯息。
陆子逸面对白璟严肃的表情,只是笑了笑,说:“记的以前,特别喜欢这句‘孤蒲无边水茫茫,荷花夜开风露香’。如今却觉得李义山的‘秋yin不散霜飞晚,留得残荷听雨声。’一句,更为jing妙。”说完,陆子逸对白璟俏皮地吐了吐舌头,坐起身来,趿拉着木屐一溜烟地跑了。
留得残荷听雨声,白璟不禁略微沉吟,子逸啊子逸,你虽有恻隐之心,又何曾知晓弈苑之中的艰险呢。远处站着的小侍童,看见陆子逸走了,连忙跟了上去,却被白璟叫住。
“你先别走。”白璟恢复了以往的严厉,喝道,“你伺候你家小爷这么些天了,这几ri,他都在干些什么?”
那小侍童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是陆子逸的侍童,名唤阿竹。陆子逸一向不喜人侍候在旁,因此即便在昭和弈苑,也并未有侍童丫鬟。只因去年除夕,陆子逸逛闹市时看着这孩子可怜,年龄又与自己相仿,便向李焯求了来,伺候自己。
阿竹福了福,道:“这几ri,小爷懒得很。有一次,小爷正抚着琴,忽的琴弦断了,然后,就念了一句。”
“一句什么?”
“好像是‘说什么琴遇知音,再休题棋逢敌手。’”阿竹磕磕绊绊地念着,他念书不多。
这是冯惟敏的一支《点绛唇》。白璟点了点头,道:“下去。赶紧跟上你家小爷,如今已经十月,不比那伏暑天,让他把斗篷披上。”
白璟的厉害是弈苑上上下下都知道的,阿竹见白璟并未生气,也并未怪罪自己,便连忙追了陆子逸过去。
见阿竹走远了,白璟立刻换回了一副yin沉刻板的脸,对自己的随侍说:“残荷改ri在清。你后ri随我去吴思馆,挑一把新琴。”
第二ri清晨,也就是万历二十九年的十月初六。昭和弈苑三席李明诚、弈苑弟子吴凯、费蓉去职。棋圣周源,虽为戴罪之身,却按一品卿礼制发丧。市井平民皆道,与周源之死相比,去职已然是幸运中的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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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魏长卿在家中料理好了父亲和刘安德的后事,便准备去拙政园住。因父亲故去,魏长卿须守制一年,一年之内不可行娱乐之事,但是事从权宜,魏长卿只得秘密学棋,对外只说参禅。
此次入园,魏长卿并没有住以前的秫香阁,而是住在了兰雪堂,侍奉在侧的,依然是李氏。
东西已然打点的差不多了,行礼也都防止妥当,魏长卿打了赏钱,遣散了伺候的人,自己便开始在兰雪堂里逛了起来。以前只觉得兰雪堂清远安静,如今仔细观之,竟觉得园子布置颇有情趣,意味深远,可见这里的主人是尽了心的。
书房内,布置大致如白陆居住时一样,就连那柄玉徽古琴也留了下来。魏长卿jing通乐律,只是平ri手懒,并不多弹,如今忽然兴起,便坐在琴案前,随手拨了一曲《长清》。
曲才罢,只听门外有一人道。
“此曲为嵇康所作,嵇氏四弄之一。取意于雪,言清洁无尘之志,空明之趣。只是小兄弟的琴音中,多有杂念,且行弦急促。”
魏长卿心里暗暗一惊,此人乃jing通琴曲玄妙之高士,遂问:“依大师之见,如何才能弹出那清洁无尘之志,空明之趣呢?”
“无尘之志,空明之趣,乃心境使然,岂能刻意为之。与其说小兄弟的《长清》弹得不好,倒不如说小兄弟你不适合弹《长清》。”
“那我适合弹什么?”
外面的人静默了一会儿,然后道:“你且将《猗兰cāo》抚来。”
魏长卿许久不抚琴,《猗兰cāo》虽是熟曲,却因手生,弹得磕磕绊绊。粗略一听,还不如方才的《长清》。
“这便是了。”外面的声音又响起,“小兄弟的《猗兰cāo》弹得极妙。”
魏长卿心生一疑,是个人都能分辨出两者的优劣,《长清》虽然不尽意,却是熟稔的,而《猗兰cāo》连一支曲子都未弹成。他打开门,方要问个明白,却发现院子内空空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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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局 长日唯消一局棋
() 晚上,魏长卿又将《猗兰cāo》抚了几遍,最初未觉有异,弹熟之后,竟有那‘习习谷风,以yin以雨,何彼苍天,不得其所’之感。且琴声涩奥,或如壮士长啸,或似寒鸦呜咽,往ri往事也历历在目,魏长卿不由得沧然泪下。
次ri,魏长卿吃过早饭,便在管家的引领下去见那野雪大师。那野雪大师所住不是别处,正是兰雪堂附近的里予堂。时值深秋,里予堂的玉簪花早已凋萎,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荒草炎炎。
管家只将魏长卿引至里予堂,便不再入内。魏长卿轻轻推开堂门,只见一颇年轻的僧人穿着茶褐sè衣,披着青傧玉sè袈裟。那僧人眉目清秀,方额,手中拈着一串一百零八颗星月菩提佛珠。
想必这就是野雪大师了,魏长卿想罢,向前一步,略施一佛礼:“在下魏长卿,参见野雪大师。”
只见野雪并不做声,依旧是参禅打坐,把魏长卿好生生地晾在了一旁。
魏长卿知道,这是野雪以静制动,有意试探,并不再话其他,只道:“昨ri琴曲,亏得有大师提点,只是长卿依然有些疑问。”
野雪淡淡一笑,似乎对魏长卿的话颇为满意,遂放下佛珠,问道:“何处不解?”
魏长卿道:“昨ri抚《长清》一曲,虽非jing妙之音,却也熟稔流畅,而《猗兰cāo》只抚了半阙,尚未成曲。大师何出《猗兰cāo》弹得极好之言呢?”
“曲贵在人心,你志在取士复仇而非棋道,完全是入世之态,自然是孔子在失意之时所作的《猗兰cāo》更适合你。”
魏长卿听罢,倏然如醍醐灌顶,神志骤然清明:“您的意思是,曲亦如此,棋亦如此?”
野雪点了点头,道:“你倒是个悟得快的人。”
“过誉了。”魏长卿谦和道。
“下了多少局棋?可学了定式?”
魏长卿暗暗掐指一算:“下过七盘。没学过定式。”
野雪不禁笑了:“七盘,太少了。不过教你棋的人倒是机敏通透,看你的心xing,便没教你定式。”野雪缓缓起身,在佛堂里踱了几步,金sè的晨光将他的袈裟照的和煦柔亮,细细密密的织纹更显得野雪年轻,不似那些老僧老道,“你是追求入世之人,将棋理生搬硬套的讲给你,反倒误了你,倒不如讲究手段的实战来的实在。”
说完,野雪便携了棋盘棋盒,摆在棋座上,又在棋盘上置了九子,道:“来下罢。”
魏长卿知道,当二人棋力相差很大的时候,棋力较强的一方会让一到九子,而这便是让的最多的授九子局。
野雪看魏长卿并不过来,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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