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一瞬间安静了下来,耳边却还充斥着如雷鼓声,曹征的啼哭声顿时响亮了几分,只怕在波涛暗涌的江面上听来都是格外清晰。郭照心中顾虑着江对岸的曹营也能听到孩子的哭声,唯恐引发一系列的连锁影响,好在曹征是个乖巧听话的孩子,鼓声一停,他也被郭照哄得渐渐停止了嚎哭,只是缩在襁褓里不停抽噎着。
见他哭成这般,郭照身为母亲心疼得厉害,于是对着孙权这个始作俑者也不似先前那样客气了,她抬首正欲说话,舱壁忽地一震,传来一声“铮”的闷响。须臾,舱壁又震了几下,“铮铮铮”的声音接二连三发射而来。
“糟,看来他们用箭了。”孙权两手置于袖中,稳稳当当地坐在之前的位置上。他向远处伸了伸头,仔细聆听了一会儿,确认了他的判断,嘴角一弯,意料之中地笑道。
他嘴上虽在喊糟,表现出来的却是另一番样子,优哉游哉,不慌不忙。
“将军方才用击鼓声向对岸示威,曹军怎可毫无表示。”郭照蹙着眉看他,语速极快地说道,宛若在指他自作自受。
正说着,有一支箭蓦地从缝隙中穿透而过,直直飞到两人脚边,发出“啪嗒”一声响。
孙权又勾了勾唇,嗓音低沉:“那么,孙某只能称赞曹公帐下的将士射功了得,我们离岸边也并不算近,却还在他们的射程之内,确实不可小觑。”他若有所思地说着,目光垂下,落到案几上,一角摆放着的油灯正缓缓朝一方倾斜着,不仅如此,整个船舱都在慢慢朝同一个方向倾斜。
正是那面不停震动的舱壁的方向,也刚好是在郭照的背面。她感受到自己的身子也在不断向后倾,无法,她只得一手抱着曹征,一手撑住船板。
“怎么回事”孙权打开一点舱门,问向外面的吴兵。
“主公小心曹营那边射来箭雨,小人估计有数千支,现在船上中了大半箭矢,已不堪重负主公,我们是否应当启程回营”舱外的吴兵躲在一架木鼓后挡着扑面而来的流矢,他冲孙权高喊道,却换来否定的答案,孙权道:“莫急,通知他们调转方向,将未受箭的那一面翻转过来,多耗些曹军的箭也好。”
说到末了,他又觉得十分有意思似的笑了起来,淡定地在他的位置上坐着,而他们的船也慢慢调转了方向,郭照身后的舱壁安静下来,曹军仍锲而不舍地从对岸发来一阵阵箭雨,“铮铮”之声不绝于耳。
此时,已有不少箭矢穿过舱壁与细缝,锋利的箭头在船舱内反射着冰冷的银光,他们这艘船几乎被箭矢射成了刺猬。
“将军好一招草船借箭。”郭照这一面的重力渐渐减少,船面慢慢平衡,她尚能保持着镇静,好在曹征刚才哭累了,早已抽噎着睡去,眼前的情形可比方才吓人多了。
孙权不知这个词是后人发明的,还饶有兴味道:“草船借箭这个词妙。不过,”他并不以为这是什么值得赞扬的事,“借箭”也并非他真正的目的,他从袖中掏出一抹绢帛,向郭照递了过去,道:“这里有一封信,是我写给曹丕的,请帮我代为转交。”
他又笑笑道:“这才是此番我请你来的目的。”
真是一个再单纯不过的目的了。
郭照低头看了看他手上的绢帛,不假思索地接了过来,疑惑道:“不过是一封信罢了,将军若想交给子桓,又何须如此大费周折”更稀奇的是,她竟不知他们二人在何时有了交情。
“哈哈哈,”孙权笑而不答,留下一个悬念,自顾自地说道:“此番前来,能消耗曹公不少箭矢,也是颇为值得的。”
“以及,”他的声音底下几分,笑意也变得淡了,道:“请你前来,除了想见你一面,还欲取一样信物。”他说罢,不等郭照询问何为信物,也不等征得她的同意,便起身越到她身前,伸手在她发髻上取了一根银簪。
一眨眼的功夫,那支雕着卷云纹的银簪就到了孙权的手上。那银簪她已佩戴了多年,光泽已不似之前那般亮了,称不上是什么好物,更不值得作为贵重的信物。
又有数支箭矢飞入船舱,险险落在案几下,多了成百上千支箭矢的重量,一艘轻舟已难免向下沉了几分。孙权将银簪收入袖中,也收了手,他缓缓说道:“在下的目的已然达到,可以送你回去了。”
………………………………
第91章 铜雀台卅三
孙权说话算话,更没有糊弄她,当真又将她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回了曹军营地。乐―文郭照抱着曹征下了船,着陆后望着载他们回来的轻舟消失在雨雾中,好像一场幻觉。她抱着曹征的手攥了攥,触到掌心的湿汗,终于松了一口气。
曹征仍睡着,但是之前哭了太久,眼睛还肿着,只怕曹丕见了就会逼问一番。与孙权共处一船时觉得度秒如年,实则才过去一个时辰罢了。因为孙权临时在江面上挑衅一出,曹营的大半兵卒还在岸边严阵以待,曹丕更是没有回来。
不过待他回来,又免不了一番大动肝火。郭照看着他捶拳坐在木案旁边,上面摊着孙权交给她的绢帛,曹丕甫一听闻她和曹征今日被骗到了江上去,本就臭得发黑的脸色又罩了一层青,更休提额上的青筋几乎破皮而出。
他一把将孙权的信掠走时,她真怕他会将那薄薄的绢一气撕碎。
“哼。”三两眼看完之后,他总算吭出一声动静,但人却坐在那儿一动不动,闷气冲天。
“信上说什么了?”郭照随口问了一句,却是十分关切信的内容。她未将今日之事一五一十地告诉曹丕,只捡了主要的部分三两句带过。其余敏感事项例如孙权抢走她的银簪、信物之类的,她一概没提。然而仅是如此,就足以令曹丕怒发冲冠了。
曹丕还在气头上,完全没听见她的问题,只顾着咬牙切齿道:“该死的!今日正是我指挥他们向江上射箭,若非因为有雨,必定会用涂了油的火箭……”
一念及他们母子二人就在那船上,他便遏制不住地想要冲到江对岸与孙权清算!
“好了好了,莫胡思乱想了,无事就好。”郭照坐到他身边,止住了他的喋喋不休,她一面顺着他的气,一面扫了一眼孙权的信。
寥寥几句话,说是有个故友的女儿过些时日会动身前往北方投靠亲戚,希望曹丕能照佛一二。
她看了不由得皱眉,只因孙权言语含糊不清,既不说明他这位故人是谁、故人的女儿叫什么、去投奔哪个亲戚,又不解他为何特地找曹丕帮这个忙,着实令人摸不着头脑。
既然如此,郭照索性也不理孙权的事了,忙着专心给曹丕顺气。
曹丕倏地握住她的手,狠狠攥着,眉目间还有无法隐藏的怒气,他后知后怕地问着,话里尽是紧张:“他可对你做了什么?可有对你们母子任何不利?”
郭照拿另一只空着的手覆上他因使力而青筋突起的手背,轻轻地拍了拍,宽慰道:“没有,没有,你方才不也见了小葡萄好好的?”曹征白日里哭累了,回营后一直睡到了现在,故而曹丕也不曾看见他哭红的眼睛。她笑了笑,又说道:“而我此刻不就在你的面前么?”
他仍紧张兮兮地看着她,英眉紧拧着,眼中晦暗不明的光来回闪烁,手上的劲儿没有减轻半分。她一看他这般模样,就知他又在胡思乱想些未能亲眼所见之事,恐怕连孙权今日的打扮,都能被他想出几十种模样出来。
郭照生怕他再想出些更骇人的事情,只得扯了扯他的衣领,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似笑非笑道:“要不要现在让你检查一番,才肯信我?”说罢,她当真作势去解自己身上的衣裳。
曹丕这回反应极快,止住她手上的动作,并将她一把拉进怀里,一双铁臂死死箍住她的身子,声音里仍透着紧张,语气却十分严厉,他斥道:“胡说什么!我怎么会想那般事!我是如此在乎你,你再说这些是要将我逼疯不成?!”
饶是他身边最亲近他的人,听到他这般声色俱厉的口吻,心底也不免一颤。郭照轻轻回拥住他,一时怔忡。
他何曾对她说过这样重的话?
她原本只是存了几分调侃他的心思,却不料会是这般后果,心中又是内疚又是感动。她的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稍微一侧头只能看着他线条硬朗的后颈,双手不自觉地轻抚着他宽广的后背,柔和的双目中溢满了浓情。她鲜少像小媳妇一样对他娇声细语,此时却情不自禁地示软语弱道:“我怎会那样想你?今日在船上,我手臂上可的确是受了伤的,不过却非孙权所为,而是飞入船中的流矢。那箭可是你亲口下令放的,你都不看看么?”
她坐在船中与孙权对峙时,不曾留意飞来的箭矢,直到回来营中后才发觉左臂的衣袖上有一道殷红细痕,脱下衣裳才见着一道浅浅的口子,约有两三寸长,而血早已凝固,想来是被流矢划破,根本算不得是什么伤。但她撒起娇来毫不忸怩,曹丕听了更是受用,当下怒火几乎全消,仔细地看了她早已简单处理过的划伤,又将她轻轻拥回了怀里。
“我方才记起了那几年你离开我,去了江东的日子,身上顿时忽冷忽热,仿若置于噩梦中一般。”他说。
那几年的事是郭照的软肋,每当曹丕提及些许,她只有束手无策,对他千依百顺。
她从郭奕和夏侯兄弟那里听来不少他那几年的苦楚,心里只想着加倍补偿他。
方才还暴怒着的曹丕一下子像受了重伤的小兽,十分委屈地抱紧怀中的她,自顾自地絮絮叨叨起来:“我……那时想到你可能就那么留在江东,嫁给孙权……”
一经多年,虽说郭照早就习惯了他这喜怒多变的性子,忽地听他幻想出来些没头没脑的事情,亦万分无奈。
她将他拉开了些许,又好气又好笑:“先不说这是陈年旧账,当年孙权可是早就娶了正妻的,你难道要我嫁给他做妾么?”
她本想说曹丕年前好歹也坐到了副丞相的位置上了,怎么却在如此简单的逻辑问题上犯了傻?
谁知曹丕仍被自己困在一切有关孙权的问题里,双眸中又迸怒气,斥道:“谁许你嫁他了!”
郭照见状无法,只能放弃与他纠缠。
“谁也不许,”她上前亲了亲他的嘴角,笑道:“而我只许自己嫁给你。”
曹丕低头瞥了她一眼,脸上没什么波动:“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幼稚?年纪不小了却还总是争风吃醋?”
郭照闻言愣了愣,想说他“争风吃醋”这个词用得好,但又不敢。不过不待她回应,曹丕已将她一把箍进怀里,似有些动怒,又有些无可奈何:“你啊……有时觉得你是世上最聪慧的女子,无人比你更懂我;有时又因你的懵懂气到发闷,明明身旁之人对你的心思已这样明显,你却还一无所知。”
她在他怀中仰了仰头,似懂非懂。
曹丕胸中闷着一口气,实在疏散不开。像孙权这样的敌手看不过眼,追上去打他一顿也就罢了,可郭照不知道的是,曹真先前许多次面对她时的失态,全被他看在眼里。
面对自家兄弟,他无可奈何。
“算了。”他不是很甘心地挤出两个字,只因不想令郭照误解他们兄弟之间生了龃龉。
不过经此一事,江对岸的孙权突然低调了不少,转为按兵不动,极有耐心地据守在另一边。饶是如此,曹军仍没能有一点突破。
“好,好,好!生子当如孙仲谋啊!”望着茫茫江水,曹操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站在其后的文臣武将估摸着这句喟叹也是曹操为了抬高姿态而琢磨出来的,个个敛了心思,不知如何接话。曹丕站在队首,凝目看向江水与苍天的交际之处,他也听着曹操的感慨,同样没有言语。
曹操收回视线,负手向营地走去:“近来汉中张鲁疑有不臣之心,北方不平无以南下。孙权这个难啃的骨头……”他侧了侧头,意味深长:“要留给你了,子桓。”
曹丕闻之脚下一定,竟不知该喜该忧,无从无措,一时难以拿捏这话中暗藏的深义。
来江北这几个月兴许真是上天对他的惩戒,一颗悬着的心被人提过来吊过去,令他无法省心的事也是一桩接着一桩。
回到营帐后,曹丕揉揉太阳穴,深觉他又老了几岁。
本以为就快回邺,南边孙权也消停了一些,谁知大军回程前,郭奕又来了一封信。
内容很简单:他被贾诩的孙女缠上了。
“这个郭伯益,”曹丕拿着信,脸色有些发青:“真把战时密函当作儿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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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铜雀台卅四
“这也不能全然算是儿戏吧,”话虽如此,郭照也有几分无奈:“这事可大可小,如果当真只是他一个人的风月之情,又怎么会专程拿给你说?”
“随他吧!”曹丕仍青着个脸,习惯性将书信往火盆里一掷。郭照看着被火舌吞没的薄绢,却是将此事放在了心上。
不过一直到大军返回邺城,郭奕都未再来信。
回程途中,曹丕被安排在大军尾部殿后,等到他们进入邺城时,天色已经大暗,早已抵达的曹操先去了铜雀台,说是平原侯曹植等人一个时辰前就等着述职了。
曹丕甫一下马,候在一旁的小侍便走上前来恭敬道:“丞相说,等郎君*您回来了先稍作休整,再一并去铜雀台即可。”
“知道了,安顿好夫人和小公子。”虽是如此,曹丕不敢耽搁,偏头吩咐一句,再一回头看到马车上掀帘欲出的郭照,对视一眼,大步地离去了。
郭照先下了车,再亲手将曹征抱了出来。
“阿母,走,要走――”将满周岁的曹征先是学会开口说话,大军回程的路上,他又跃跃欲试地在马车里站了起来,只是路途颠簸,马车内并不是一个学步的好地方,郭照怕他磕着,让他时刻老老实实坐在自己身边。不过这个孩子异常精神,竟十分好动。
每每郭照将他在马车里安置好了,都需叹上一句:“我就算了,可你父亲也不是个生性活泼的人啊。也不知道你这小东西随了谁。”
总之在路上憋了大半月的曹征此刻正挥舞着手臂,要下地学走。
“小公子生得朝气蓬勃,怪不得丞相如此喜爱。”此情此景,连带着小侍看了都跟着哂笑一句。
郭照笑着摇摇头,道:“去把百灵叫来吧,我一个人可招架不住他了。主母可在?”
曹丕回来第一件事是赶着去见曹操,她也得先见一见丁夫人才行。
“在的,一早就在等您和小公子了。”
郭照本想让曹征回去歇息睡一觉,不过看这小人儿生龙活虎的模样,干脆带着他去给丁夫人一个惊喜。
“元策这孩子果真不同寻常,这一年里倒有一半时日是在战场上长大的,且生得如此有朝气,这几个月你定然也很辛苦。”丁夫人见了曹征果然连连感叹,教着他学了几句“祖母”。因为曹征早就学会对着曹操唤“祖父”了,这回学得也快,没一会儿丁夫人便放他去学走步了。
“也许真是因为他离征讨杀伐太近了,才这么有劲头。”郭照同丁夫人坐在一处,远远地看着百灵寸步不离曹征身边,教他走路。
丁夫人不觉得这是坏事,她挂着淡淡的微笑,徐徐道:“你可知这副劲头像谁?像孟德。”
郭照一怔。
“元策,兴许是子桓的天助吧。”丁夫人道。
郭照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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