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般说,算是给卞夫人喂了一颗定心丸,纵使曹植不足以服众,曹操手下的治世能臣皆归他调遣,有了曹操这番话,那些老臣也定当竭力辅佐于他。
有了曹操的保证,卞夫人果然松了口气,也不再聊这些政事,转而说起了家常。曹丕一直将自己置之度外,待到午膳结束后,他回了自己的住处,沉默不语地进了屋子,关上门,大有将自己隔绝的意思。
郭照抱着孩子走在后面,见他这般,知道是曹操与卞夫人的一席话让他有些介怀。小曹征睡了一觉,现在又睁开了眼睛,他今天的精神头格外好,许是知道父亲心情不佳,也不闹腾。
“小葡萄,待会儿记得哄哄你阿父。”她低头拿指尖点了点曹征的小鼻头,因这孩子一双墨瞳极有灵气,圆溜溜地好似曹丕最爱吃的葡萄,她遂给他起了个小名,曹丕还不知道。
她进屋后,看见曹丕褪了外衣,披了一件外衫坐在案前看着竹简,他看了一会儿,又有些烦闷地将它丢在一旁,看着干净整洁的案面不语。
“征儿醒了?”他抬头看了一眼渐渐走进的郭照,小曹征被她抱在怀里,扭了扭小小的身子,立刻被曹丕发觉。
她坐到他身边,将孩子递到他手上,小曹征不止格外有精神,还有些顽皮。见到自己被父亲抱在怀里,他呜噜了一声,小小的可爱模样令曹丕眼中染上了笑意。
“好在父亲很喜欢他。”他低叹一声,话虽如此,可他脸上没有庆幸,也没有欣喜,平平淡淡的,一如往常。
“子桓,你也不必将父亲与母亲的话放在心上……”郭照看着他沉默的侧脸,放柔了声音,正想宽慰几句,不料被他打断,道:“上次父亲西讨马超时,确实是我管教不当,才有了崔氏的惨剧……”
他用暗哑的声音说着极为沉重的心事,而小曹征看着他,突然咧嘴笑了起来。
曹丕与郭照二人见之一愣,一瞬过后,曹丕低下头,只见自己胸前濡湿了一大片,触感热乎乎的。郭照跟着他看去,“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暗道曹征这个围解得好。
“这该死的……”曹丕铁青着脸看着手上的心肝小宝贝,明明心中气得要命,却还打他不得,也骂他不得,只能压抑着怒气把百灵喊了进来。
“快,把他带到乳娘那去,再给他洗洗身子换身衣裳。”他二话不说把小曹征交了出去,百灵急忙接过来,还不知他为何这样生气,待她抱住曹征,再低头一看曹丕胸前一大块淡黄色的湿印子,不由得愣在原地。
也就曹征这位小公子敢在他冷峻骇人的父亲身上撒野了。
“快去吧。”郭照顾及着某人身为男子汉的面子,没有笑出声,却还是嘴角噙笑,对百灵嘱咐着。
小曹征还懵懵懂懂浑然不知,只晓得自己被最亲近的人嫌弃了,整张小肉脸都皱了起来,百灵连忙哄了哄他,低头出去了。
“别气了,小葡萄又不是故意的。”郭照侧过身帮曹丕解起了衣裳,他脸上的青色褪去不少,皱眉道:“小葡萄?你叫征儿小葡萄?”
“嗯。”郭照笑着将他的中衣也解开,发觉他结实的胸膛上也是湿漉漉的一片,小曹征这一尿可蕴含了不少的功力……
“倒是可爱,”曹丕回想起儿子肉肉的模样,脸上愠色全然褪去,眼底笑意一闪而过,他扣住郭照为他解衣的手,沉声道:“我要沐浴。”
虽是知道他喜好洁癖,郭照闻之并不意外,谁知他却顺势将她腾空抱起,大步走向院中的浴池,不由分说道:“你陪我。”
***
自曹丕有了被亲儿子尿了一胸的难忘经历之后,他便鲜少将小曹征抱在身前,而是把他摆在一边逗弄。郭照清点完行装走进卧房,赫然发现曹丕将曹征摆在木案上,静静地看着他发怔。待她再走近些,则看到小曹征闭着眼睛熟睡,以案为床,安之若素。
“你做什么呢。”她无奈地推了推曹丕的肩膀,而他纹丝不动,仅仅抬起头来看着她将曹征轻轻抱在怀里,亲了亲他的小脸。
曹丕转回头,伸手拿了几卷公文放在面前一一摊开,又合上,略为烦闷地站了起来,走到郭照身边,皱眉道:“我只是在想,南方湿热,怕征儿受不来。还有你,医工说你才生产完,身子还虚弱着……”
“这次父亲的大军应当驻扎在长江以北吧,那里与南方腹地还不大相同,如今正值冬日,也不似夏天那样难熬。况且我早年在江东住过好一阵子,恐怕比你还容易适应。至于征儿……”郭照低头看着怀中的小葡萄,犹豫了一下又笑道:“你看他长得极快,又白又胖,比其他孩子还要健康,只要我们悉心照顾他,就不会出事的。”
这点倒是不错,曹征好像吃了生长剂似的,每日茁壮成长,曹丕也看在眼里,一连奖赏了好几个乳娘,曹操见了也很是高兴,为还在襁褓中的曹征取了表字――元策。
此事令曹丕心情愉悦了半日,但眼下他听了郭照的宽慰,脸色反倒不愉了:“你可是在江东住了好一阵子。”他说完,也不再理母子二人,着手做起自己的事情来:“这次孙权将会亲自迎战。”
言下之意是,你自己看着办吧。
这一次曹操带了四十万兵马进攻濡须口,而对面的孙权却只有区区七万人迎战,两军阵容之悬殊,比起赤壁之战有过之而无不及。
大军抵达濡须口后,士兵们安营扎寨妥当,夜幕降临时,隔江对岸驶来数十艘战船,稳稳当当地停在对面,安静而迅速,好似从水面中浮起的高楼,威武的旗舰横穿夜中薄雾。郭照站在江口,一望便知那是孙权的水军。
自上次曹操率二十万兵马惨败于赤壁之后,不敢再小觑孙权这个后生,尽管他这次加了足足一倍兵力,孙权却只在原有的五万兵卒基础上再加了两万而已。
那个年轻人,仍带着十足的魄力与实力前来应战。
正月的寒风掠过汤汤江水,卷起许多冷意,郭照本意是出来透口风,她掩了掩袖口,正欲准备回去,却在转身时瞧见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朝她走来。江边一片昏暗,唯有远处高高的哨台点着明火,淡薄的灯光模糊了他的剪影,更看不清样貌。
她在原地驻足,静静地等着那人大步走上前来,笑着问道:“都安排妥当了?”
曹丕一抵达濡须口便开始负责协调三军,四处勘察,郭照半日未见他,只听得他低沉地“嗯”了一声,又问道:“征儿呢?”
“他还睡着,这里风大,我让乳娘在帐中守着他了。”她上前挽住他的臂膀,冷气浸透了他的外衣,冷硬的寒意令她收紧了挽着他的力度,几乎半倚靠在他身侧,温声道:“走吧,帐中备了热水。”
他抬目向后远远望了一眼,将一片冰冷而漆黑的江水收入眼底,远处江岸的旗帆被寒风卷起,撩动着零星光点,忽明忽暗。须臾,他不动声色地偏过头:“嗯。”
………………………………
第89章 铜雀台卅一
郭照哄了曹征入睡之后,回头一看,曹丕正坐在帐内的另一头烧着一封信。`乐`文`小说`し跳动的火光照亮他瞳中的黑暗,他很快烧完一封,又拿起另外一封,看了没两眼之后又将它丢进了炭炉。
她缓缓起身,走到他面前时,他已经看到了第三封信,这封信的出处似乎是能得他心意的人,使得他脸上的表情柔和了许多。她走到另一侧坐下,果然他读完这封信之后没有再烧下去。
看到信的最后,曹丕甚至弯了弯嘴角,轻笑出声。
“莫非是邺城传来好消息了”这下,郭照不禁有些好奇,并且更想知道寄信人是谁。
曹丕将信递与她,否认道:“那倒不是。不过是伯益写来的琐碎之事,能将这些不知所云的东西混进军报中的人也只有他了这点倒是同他父亲不像,郭祭酒在世时可是个公私分明的人。”
他在江边忙了一整日,晚上回来又处理了邺城发来的公文,许是今日沉默久了,他一张口就是好多的话。
郭照读信之前,先笑睇了他一眼,才低下头来将郭奕的信细细看了一遍。
这封信的内容并不长,且正如曹丕所言,尽是家长里短,细枝末节。譬如昨日才去了荀彧家蹭了顿饭,碰巧陈群也在,使得他接连被两个叔叔口头教育许久。又譬如某天在街头瞥见一个貌美的少女,稍一打听之后才知那是冀州牧贾诩的小孙女,还道平日里见贾州牧都是一副阴阴沉沉,不爱理人的样子,竟有个如此温柔可爱的孙女。
这正是在信的最后提到的,郭奕的震惊透过寥寥几个字跃然纸上,想必曹丕就是被这一句调侃逗乐了。郭照看后想起多年前与贾诩的一面之缘,那张遍布皱纹深壑的脸上毫无表情,还总是垂着眼,再对比郭奕的形容,她也有些忍俊不禁。
“伯益还是有些少年心性。”她道。
曹丕颔首,也笑道:“有些时候,甚至觉得自己多了个兄弟。”
“你说的也不对,”郭照将信收好,又道:“应当只有弟,没有兄吧。”
“的确。且不论伯益比我小许多,有些时候,”曹丕一口承认之后顺势一提,顿了一下又改口道:“不,我时常觉得他有许多地方与子建极为相像。”
自从随军南下之后,郭照就鲜少听他提到曹植了,尽管在邺城发来的公文里,总是少不了曹植的名字,他却不像从前那样,将“植弟”、“植弟”的挂在嘴边了。
此刻听他这般说,郭照心中了然几分,嘴上却说:“伯益也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告知你,莫要担心他呢。”
早前曹丕还深深忧虑,郭奕来到他身边之后,是否会如同崔琰等人一般,屡屡遭受排挤,乃至迫害。好在承着父辈的交情,郭奕在曹氏集团的高层也算吃得开。就算没有曹家父子的照拂,他在邺城也足以混得顺风顺水。
不料曹丕轻哼一声,斜她一眼,沉声说道:“他有这般放任旷达的性子,反倒更遭人嫉恨。方才邺城寄来的信件之中,已有些许风言风语。好在伯益目前只是个太子文学,否则”
“好了,”郭照笑叹着打住了他,道:“你就莫要忧心这些了,伯益可比你聪慧许多呢。”
曹丕越说越有气,连她最后那一句揶揄都没听到。他指着炭炉中的灰烬说:“曹家的对手从来都不是自己人,这些人永远搞不清楚。”
郭照看了一眼炭炉,心下明了,曹丕刚刚烧掉的信件内容,恐怕又是王世子之位引出的一系列党羽之争。
“真正懂得大局的不过就那么几个人。”最终,他冷哼一声,一个拂袖,将手收了回来。
郭照伸臂拉住他的手,缓缓拍了拍他的手背,无奈道:“应该说,真正懂得父亲想法的,就那么几个人。”
………………………………
第90章 铜雀台卅二
“啪。し”
“啪嗒。”
江上突然下起了雨,郭照一面抱着孩子与孙权对峙着,一面听着零星雨点打落在船木上,偶有一丝湿润的冷风溜进了船舱,案几上摆着的烛火忽地暗了下去,仅剩一点如豆大的火苗,微微颤颤地立在中央。
孙权缓缓抬起手,一手挑弄着灯芯,另一手别住他的长袖,郭照垂目看着他手上拨弄的动作,感受到舱内的光线渐渐明亮,她走到他对面,不慌不忙地坐了下来,道:“多年不见,将军的心思愈发令人捉摸不透了。”
闻言,孙权低声笑了一阵,深色的瞳中映着火光,璨如星河,仿佛还只是个年轻气盛的江东少主。
“我并没有什么心思,”他收了手,悠闲地放在身前,笑着否认道:“只是想来看看曹军的江上部署。”
敢明目张胆亲身前往敌营刺探军情的主将,除了眼前的孙权,郭照一时真想不出第二个。
而他好像还嫌自己不够坦诚似的,又伸手指了指外面,道:“今日江上是雾雨天气,最合适不过了。”纵使是白天,长江这一带浓雾重重,又逢连绵细雨,对于不善水战、又坚守营寨月余的曹军来说,此时也只会继续按兵不动。
船舱外挥棹的吴兵停止了动作,船板下的水流稍稍减少了波动,他们似乎已经停在了接近曹营的位置,孙权将数艘轻舟隐匿于水雾之中,的确是为了方便查探曹方的形势。
“呜”郭照怀中的小曹征瘪了瘪嘴,舱内潮湿闷热,他似乎难受的厉害,小身子在襁褓中扭动了一会儿。郭照无法,只是温柔地抚了抚他的背,双目仍直视着孙权,面上无恙道:“可是将军应当不是心急之人。”
这回孙权算是主场作战,以目前的情形来说,他小胜几场,又占尽优势,反倒冒着巨大的风险,跑来窥探曹营。在正常人眼中,这些尽是不着调又没必要的举动,反教孙权极为重视。
他高深莫测地笑了笑,选择避而不答。
“这就是曹丕好不容易得来的儿子吧。”他指了指她怀中的曹征,目光挑了挑,很想看清曹征的模样。
郭照从方才到现在一直将曹征面朝怀中,从未让他向孙权露出半张脸。眼下比起曹营,孙权对孩子的兴趣更甚,若非了解他的休养与风度,郭照甚至会以为他要从她怀中抢人。
“从方才你就一直在试图转移我的注意,就这么不信我”孙权换了个坐姿,一肘放于案几上,上身前倾,稍稍低下,双目专注地观察着她面上每一丝表情。他仿佛觉得很有意思似的,又低声笑了起来,道:“我还不至于抢一个不会说话的孩子。”
他越说越觉得好笑,索性吃吃地笑了起来,一脸玩味地看着郭照,又像是在笑她小气。
郭照神色不变,闭口不应。
孙权收了笑容,徐徐说道:“在曹丕成为魏太子之前,这个孩子对我来说没有任何价值,至于我此番前来的目的,更不是为了这个孩子。”
他好脾气地向她解释着,为了证明他所言属实似的,他的注意力不再停留在曹征身上,而是将她上上下下审视了个遍。
“莫非将军看腻了江东的美人,现在反而觉得我这个已经生了孩子的妇人比较有意思”郭照蹙眉看着他,还是不知他来之何意。
“不仅如此,我一直觉得你很有意思。”孙权顺着她的话往上爬得欢快,不等郭照接着张口,舱外忽然传来一阵节奏整齐的击鼓声,犹如滔天巨浪般倏地袭来,盖过了风声雨声,震耳欲聋的声响几乎冲破了江上的浓雾,原本安安静静的曹征被骇得“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但又很快被鼓声盖过。
霎时间郭照也被这惊天动地的鼓声吓了一跳,她连忙哄着怀中的曹征,奈何耳边的鼓声仍响彻天际,幼小的曹征根本不听她的哄劝,哭得小脸通红,泪珠直掉。
只顾得哄孩子的郭照根本来不及思索这鼓声是为何而击,她抬头看了孙权一眼,知道在外击鼓的有数十个吴兵,她看着孙权的目光满是不解,但又夹杂了恳求,担忧怀中的曹征会把嗓子哭哑。
孙权坐在原地,不为所动,一语不发地听着舱外的击鼓声,仿佛这一声声巨响不存在似的。他默不作声地看着郭照不停地哄着曹征,等了半晌,似乎到了时机成熟时,他才缓缓起身,打开舱门,对外示意了什么,震耳的鼓声戛然而止。
周遭一瞬间安静了下来,耳边却还充斥着如雷鼓声,曹征的啼哭声顿时响亮了几分,只怕在波涛暗涌的江面上听来都是格外清晰。郭照心中顾虑着江对岸的曹营也能听到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