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百万摇摇头,妄想果然是妄想,这侄儿果然还是太傻。便不再多话,盘算起隔壁间那位看了许久热闹的郎君来。
赵百万阅人无数,自是看得出来,那位郎君看似斯文,实则气势逼人。那是,唯有长期居于人上才能养得出的气度。江夏这小小的地方,难得遇见这样的贵人,若是……
方锦台好奇地偷眼瞧赵百万。这他从未见过面却从父亲口中无数次听说的传奇伯父,一见面就被他指斥为强买民女的好色之徒,再见却是大方慷慨似全无心机。然而此时拈须微笑的样子,实在是――
要知道赵百万固然身形胖大,但肤色白皙若好女,一丛大胡子生在他下颔便如粘上去一般不和谐。再加上此刻微妙的表情,方锦台突然觉得,适才伯父问他看那位姑娘如何,八成不怀好意。
他在心中鄙夷自己――那是自己的伯父啊,怎么可能不怀好意?可又总有一个小小的声音说――伯父是不错,可他不是普通的伯父,是名(无)震(奸)商(不)界(商)的赵百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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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试新茶
赵百万一番心思轻易不可对人言,叫过伺候的少男少女细细嘱咐,打发他们出去了。
隔壁间,那一对少年男女言笑晏晏,“赵郎君生性慷慨,今日新得了好茶,遣我们为郎君奉上,请郎君笑纳。”
周衡不由扯扯嘴角――我家郎君,也是赵郎君呢。而且是世间最尊贵的那个“赵”。因道:“多谢美意,不胜感激。”
少女又道是:“这茶烹法与寻常法子不同,小女子恰好懂得此法。郎君若有意,小人可在此演示。”也好请你家从人记下,免得家去后糟蹋了这等好茶。
周衡家这位赵郎君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少女便是一笑,低头与少年准备风炉清水蒲扇炭火等物。周衡问:“什么水?”
少女答道:“江心水。”周衡想一想,虽不是什么好水,倒也罢了。
自唐以来,茶逐渐为士人所接受,茶圣陆羽之前,茶汤中多加胡椒、生姜、茱萸等辛香料,晚唐以后陆羽所倡只加细盐的煮茶法甚为流行――煮茶要先将饼状茶团研成极细粉末,以精选佳水置釜中,以炭火烧开,但不能全沸,加入细盐与茶末。
二沸时出现沫饽,沫为细小茶花,饽为大花,皆为茶之精华。此时将沫饽杓出,置熟盂之中,以备用。继续烧煮,波滚浪涌,称为三沸。
此时将二沸时盛出之沫饽浇烹茶的水与茶,视人数多寡而严格量入,便是分茶。
国朝以来,烹茶之风在民间盛行,不仅煮清茶法流行,百姓也很喜欢在茶汤中加入葱、姜、枣、橘皮、薄荷等物调味。不过今日这茶显然与众不同。
煮茶法所用器具尚黑,以衬托白色茶花。而今日这一对少年男女所用器具均是莹洁如冰雪的白瓷。
少年手脚利索地烧好风炉,烹煮江水。片刻水沸,少女先用这水将一双细白的手细细洗过,口中道:“以无油腻为上。”这才执起水壶,烫洗茶壶、茶杯等器具。
少年很快又烧好一炉水,起身退后。少女跽坐案前,取出少量绿色茶叶放入壶中,稍稍抬手请诸人观看。瓷壶洁白,茶叶鲜绿,竟是十分好看。
少女冲水入茶壶,白汽蒸腾,茶叶翻滚,宛然如画。静待片刻,少女将茶水倒入茶海,平均分进四只瓷杯,伸手示意诸人取用。
周衡先取了一杯给郎君,又取一杯放在自己身前。这样东西,他是要先尝过的。
茶汤清亮,色如琥珀,清香扑鼻。他抿一口,微苦过后,鲜甜席卷而来。
向郎君点头,郎君这才低头饮用。郎君一向是比他懂得欣赏的,似乎很是满意,向少女点头夸赞:“不错。”
周衡心道,这茶水制法看似简单,实则不然。那姑娘手法精妙,若是有一步不到位,必然没有这样的好滋味。
郎君若是爱上这茶汤,自己还得想办法将这姑娘撮弄回去才是。
这里周衡想入非非,他家赵郎君已遣人向赵百万道谢去了。
一时回来,侍卫道:“那位赵郎君说,区区小事不必挂心。郎君若喜欢这茶叶,来年他可奉上。”这就是察觉他家郎君身份高贵的意思了。
赵郎君道:“明年么,我自然是要的。如今这些,还得这位姑娘来烹制才是。你叫什么名字?”
那姑娘俯身行礼,“小女子姓冯,名新茶。”
本来未嫁少女的名讳不可对外人言,然而她身在蜀江碧这样的食肆,虽在姑娘庇佑下清清白白,却毫无自命清高的必要,因此说得痛快。
周衡便道:“冯姑娘,这里谁人主事?还请他出来相商。”
少年出门去,不一时请了主事来。掌柜姓郑,名武,生就一副团团和气的掌柜模样。
因听周衡道:“我家郎君甚爱冯姑娘烹茶,愿延请这位姑娘到家中,专为郎君烹茶。”
郑掌柜圆脸带笑,“既是如此,便让阿茶去半年,教会贵府烹茶之道后再回来便是。”
周衡的意思是,冯新茶从此便不再是蜀江碧的人,而是他家中婢女。但冯新茶是良家子,郑掌柜自然不愿意她沦落奴籍,是以只装作没听懂。
新茶悄悄舒了一口气――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那时家中贫困,父母欲卖了她为兄弟娶妻,姑娘路过买下她,却不曾让她入奴籍。姑娘说给她这几句话,将她由茶花改名为新茶,教她烹茶之术,是为了给她安身立命之道,而非攀龙附凤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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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赵翊钧
周衡看郎君并无动怒,便从怀里掏出一只木牌来,说道:“明日午时前,带着这个到驿站寻我。”新茶收下,赵家郎君带着一众侍卫鱼贯而出。
赵百万笑眯眯问正在发怔的新茶,“阿茶,那是什么牌子啊?”他与冯新茶也是熟人了。
新茶将木牌递给郑掌柜。
郑掌柜眼一眯,“这东西……赵郎君,你也来看看。”
两人头凑头瞪着那巴掌大小的黑漆描金的牌子――
雕饰是繁琐的蟠螭纹,木牌一面刻着一个篆体“赵”字,另一面是一个篆体“襄”字。
郑掌柜与赵百万面面相觑:“赵”是当朝国姓,而“襄”……难不成、真是那个人?
先孝文皇帝元后文明皇后出自华亭徐氏,生有两名嫡子。长子便是当今官家天华帝,名钤,字承钧;幼子名铎,字翊钧,自幼有聪慧之名,深得先帝与今上喜爱,先帝封其为潞王而不许就藩,直至今上即位改封襄王,才就藩襄阳。
――莫非是他?
赵百万咂咂嘴,这可是货真价实的贵人,“华亭王氏的夫人日前抵江夏,我家船队就跟在他家船队后面。”
“如此说来,是襄王殿下无疑了。”华亭王氏族长是征西将军王朋,其嫡长女两年前被聘为襄王妃……
郑掌柜激动莫名――自家食肆接待了这世上除官家以外身份最贵重的人物,何等荣耀!
赵百万亦是踌躇满志――襄王殿下对自家的茶很是满意,商机无限呐……说起来,这炒茶的法子,得尽快向刘家姑娘要来才是。
是夜,新茶包袱款款地来到姑娘住处。这对她而言是大事,虽有郑掌柜做主,却还是要知会姑娘一声。
顺便,将襄王身份告知她,日后若有什么事,姑娘也好提前有个措置。
“襄王啊……”若是他,倒也去得。
姑娘在一架大柜子前踱着步,不时抽开一屉,翻出什么东西来。
“既是要去半年一载的,你自己小心。这个青瓷瓶里的是解毒药,不拘什么毒,药性轻的能全部化解,药性重的,也能拖延上一段时日;这个白瓷瓶里头的,是几丸迷药,一旦有事能为你争到三个时辰光景……兵器么,你带不了,也不会用……”
姑娘又将几样药物细细嘱咐给新茶,取出一副小小袖箭递给她,“这里头是三枚响箭,示警是好用的。”
“阿苏……”新茶也不叫姑娘了,叫着姑娘的名字,“我原是怕的。”不过看你这般,就不怕了。
刘苏抿抿嘴,又道:“明日向赵郎君问得他家在襄阳的商铺名号与位置,到了襄阳,先同他们联系。”
新茶笑起来:“两位赵郎君,真是好玩。”
刘苏心道,赵百万是赵郎君不错,可另一位,才是这晋朝最尊贵的那个“赵”啊。
次日巳时,新茶便到得驿馆,拜见了女主人王氏,说定到襄王府上教习半年茶艺,过后仍是回蜀江碧来。
王氏勉励新茶几句,便让她退了下去,使个丫头去为她收拾住处。
“如今出门在外,不过是暂住驿馆,委屈姑娘同我家侍女暂住一处。待回了府,再向姑娘赔罪。”
新茶一退下,王氏转到内室,委委屈屈向母亲曾夫人诉说:“瞧瞧,不过是昨儿一日放松,便给我领了个人回来。”
说是只教半年,谁知道会不会一留便是半辈子?
“瑞鸾!”曾夫人打断女儿,这是她的嫡长女,自幼便是说一不二的性子。
“那不单是你的夫君,还是殿下!”可怜的女儿,不论你嫁到谁家,凭你阿爹的权势,自然都可以将夫婿压得死死的。可偏偏是他赵家,大晋开国近百载,从未有过单守着一个妻子过活的宗室。何况那是襄王殿下,当今官家唯一的嫡亲弟弟……
可怜的阿琮,若是由爹娘做主,自然不会将你嫁到这样的人家。如今,如今唯有忍耐一途……
“阿琮,乖女儿,”曾夫人摩挲着年轻美丽的襄王妃,仿佛她还是昨日牵着自己裙角撒娇的长女,“顺着他,哄着他,生下嫡长子来,比什么都重要。”
“阿琮,哪个男儿不好色?”便是你阿爹,也有着不少内宠,可谁又能撼动为娘分毫?
“今日这姑娘,她既说是教习烹茶,你便以教习之礼待她,千万莫要自作主张。”
见女儿点点头,曾夫人压下一点不安,“记着,嫡长子!”
她想告诉女儿,莫同殿下犟着性子,别说是殿下,便是民间寻常夫妻,妻子也不该与丈夫打别。
可女儿的性子她是知道的,自幼好强,哪里还改得过来。只看着殿下还是敬重女儿的,想来还不至于太过无情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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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请看着
两日后,襄王妃同母亲依依惜别,她省亲结束,就要回到襄阳王府去了。
同一天,蜀江碧的刘苏姑娘将炒茶的法子交给赵百万――她原本并不懂这些个,只是找了经验老到的茶农,大略告诉茶农该是炒制,自己要什么样的成品,便由得他们去折腾。
足足有一年功夫,他们才钻研出制法,刘苏便一股脑连人带成品交给赵百万――反正这人也不敢亏了她那一份。
刘苏心思早已不在赵百万心心念念的茶叶与商机上面,她急不可耐地乘船西去。金城,那里是她最挂念的……
巫山,少女跳下甲板,向身后船只挥手作别。这是赵百万在大江上的商船,明日此时,仍会有一艘路过这里。
刘苏手搭凉棚看向山间,微微冷笑――莺歌海。
少女一步步行去,往事历历。
那里一处白石,草木葱茏,全然不似有人曾于其上歇憩过。人类对山川草木的破坏,两年间早已痕迹无存;但人对人刻骨的伤害,永不能磨灭。
前方这一段路很不熟悉,是了,当初是阿兄背她走过。那时,她被猿啼惊得跳到他背上大喊“阿兄,快走,快走!”
阿兄很愉悦。她在他耳边说话,心心念念着山鬼、赤豹文狸……阿兄吃痒不过,警告她不许再闹,她只是不明所以,一心期待着将要遇到的人和事。
可是,我为何要期待那些啊?
于是她微笑着,脚尖在小径两侧草木上点过,足不沾尘地轻飘飘向山腰行去。
藤萝仍是那一片藤萝,蓊蓊郁郁将栖满吸血蝙蝠的山洞遮挡得严严实实。正如这莺歌海,面上光鲜亮丽如繁花着锦,内里不过是敲骨吸髓的怪物而已。
站在洞口,她运足气力,喝道:“来人见我!刘苏来此,来人见我!”
声浪滚滚,一径扫进幽暗的洞中,呼啦啦一片翅膀拍动声,却是吸血蝠被她逼得飞出洞的那一端去了。
她本可以将声音逼成一线,直接传入莺歌海去。但她偏不。莺歌海一端的山洞口置有克制吸血蝠的药材,这满洞成千上万只蝙蝠从不会主动飞去那一边。
莺歌海那些美丽的人儿,其实是很少见到这样丑陋的生灵的。她们,应该多多习惯这样的丑陋才是。
山洞后走出的人两颊因适才的骚乱而薄红,却少了几分润泽之气。
刘苏自然知道,那是因为她多方与莺歌海为难所致,如今的莺歌海想必是左支右绌,卫夫人再想维持昔日奢靡,非得有亲兄卫柏撑着才行。
所谓居移体,养移气,诸事不顺的莺歌海自然养不出无忧无虑的美人。
女子鬓边一支珠钗,珠光莹然。却并非常戴着这支钗的汲湘,而是另一张熟面孔,“阿阮。”
阿阮,你家夫人使你来,是为了让我记起昔日情谊么?她不明白,汲湘对我也很好,燃楚对我也很好,便是她卫夫人,待我也是不错的。
可再怎样的好,也抵不过她对阿兄做出的伤害。
“姑娘。”阿阮敛身行礼。昔日刘苏在莺歌海,多得阿阮照看,二人关系颇为不错。世事无常,当年相处融洽的两人,如今再见已是仇敌当面,不复交情了。
两人相对无言,阿阮呆了片刻,问道:“姑娘不进去么?”
她暗中警惕,这个姑娘虽还系着旧时点画墨荷的发带,却已不是昔日那个不通武艺、待人和善的小女孩了。
刘苏面色漠然,“阿阮,我只是来要回我的东西。”
她离开莺歌海时,曾对卫夫人发誓,再见之日,必要讨回公道。这两年来,她助赵百万行商的条件之一便是挤兑与莺歌海有关的所有商铺。
而她每帮助一个人,不论对方的身份是商人、武人,乃至士子、农夫、乞丐、妓女,对对方的唯一要求都是,“在你能达成的范围内,与莺歌海为敌。”
但今日她的目标并非卫夫人……金城……阿兄的行踪比对卫夫人的复仇重要百倍。
若是今日与卫夫人对上,金城之行不知要拖到何时。她不能错过,虽然只是含青剑一次出鞘,那也是她现在仅能抓住的一点希望,正如溺水之人抓住一根稻草……
“我并无放弃复仇的意思,阿阮你要明白。告诉卫夫人,下次我来,就是真的来讨公道了。”
所以让夫人不要太放心了,我刘苏一日不死,复仇便一日不会停息。
不,即使我死了,我从生死间救回的那些人,因我而富贵的那些人,也不会停止为我复仇。
卫夫人,请你好好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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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丛菊泪
阿阮回身走了两步,又回头道:“那,请姑娘少待。”
见那姑娘毫无不耐之色,却也不见一丝笑影地点点头,不由心下叹息:那样一个爱说爱笑的姑娘,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当年她的笑容是多么明亮和温暖啊。
刘苏静静等在山洞外,眼瞳宛若琉璃制成,丝毫情绪不泄。
阿阮再次出来时,看到这样一双眼睛,不免惊了一惊――比起活生生的人,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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