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胜!”
“天佑大殷,王师必胜!”众人这才如梦初醒,纷纷扯开喉咙大声嘶吼。守城的军民们连续鏖战了三个时辰,原本已渐渐现出了疲态,在这股口号的鼓舞下竟是再度振奋了起来,一连推倒了几架云梯。紧迫的战局,也终于在此时露出了几分喘息之机。
“夫子!”谢擎深一步步退到李孝炎身边。他背负弓箭手提横刀,脸上身上尽是迸溅的鲜血。也多亏了周迟的这身宝甲出自名匠之手,故而他战至此时,除了感觉有些脱力之外,竟是只受了些擦伤。
“世子先歇息片刻,吃些东西,一会儿怕是还有场恶战呢。”李孝炎递给他一个窝头。老太师一直站在城楼正中央指挥众人,对于整体战局看得更为清楚,语气虽然和缓,眼底却是掩饰不住的忧虑。钱保的军队可以轮番下去歇息,他们却不能,这原本就薄弱的防线上每少一人,就可能为敌军制造出一个破绽。
“……是。”谢擎深毕竟年少,也是第一次参加如此残酷的战役,在李孝炎身边呆立了片刻,才终于从方才的拼杀中缓过神来。他也是累得狠了,接过窝头,一口便咬下去大半个。
一袋装了水的皮囊默然送到他跟前。谢擎深抬起头刚要道谢,一看清面前人,反倒狠狠噎了一下:“贤弟,你……”
“这赌命之计是我出的,我自然要到这里来看个究竟。”眼前的少年衣衫脏污破烂,露出的手臂上缠着染血的布带,身后倒拖一柄陌刀。身处凶险万分的战场之中,面上依旧如往常般冷静镇定,正是平安郎。
见谢擎深欲言又止,少年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那般拙劣的乔装,早在与世子相识的第一日,我便看破了。”
被他顶了这么一句,谢擎深不免有些沮丧难堪。可转念一想也是,若非吃定了自己的身份,他这寡言少语的贤弟当初又怎会耗费那一番口舌,借自己之力献上这条计谋。他原本就不是喜欢计较的性子,见少年并未因为两人的身份悬殊而改变态度,也就放宽心来不再在意,转而关心起对方的伤势:“贤弟伤的可严重?要不要紧?”
少年扫了一眼自己的胳膊,还未回答,便听见李孝炎在一旁道:“原来这便是世子口中的‘平安贤弟’,果真是英雄出少年。方才要不是这位小兄弟拔刀相助,恐怕我这身老骨头就要埋在城楼上了。”
“哪里。”在这位德高望重的老者面前,少年似乎也收了自己的脾气,“小子手无缚鸡之力,若非老太师及时出剑,只怕不但帮不得忙,反而要将自己的命赔了进去。”
李孝炎闻言,拊掌大笑:“果真百无一用是书生!”
谢擎深却没有自家夫子这般苦中作乐的心情,三两口将水喝掉,自怀中摸出一把匕首,塞进少年手里。“平安贤弟,你拿着这个。”他说道,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今日这白刃战终究要打,总比陌刀用着顺手。”
他是练武之人,早就看出以对方的力气根本挥不动那柄沉重的陌刀,反倒受了拖累。
“刀枪无眼,你自己小心。”少年见状也不矫情,收了匕首别在腰上。他微皱着眉,思忖着道:“我先前又观察了一番钱保的动向,只要能撑到……”
“呜――呜呜――呜呜――”
后面的话全部被掩盖在城下浑厚悠长的号角声中。谢擎深知晓这号声长短的意义,听在耳里勃然色变:“他们要发动总攻了!”
顾不得去听少年究竟想说什么,他挤开挡在前面的人们,走到城楼边上向下望去。城下,战鼓擂得山响,鼓点如暴雨般急促有力,敌军在飞速集结,向着这边蜂拥而来。投石车被撤回了本阵,取而代之的是一架被簇拥在军阵当中的攻城车。
钱保最后的耐心已然耗尽,湘川军已做好以堆积人命为代价、强行攻城的准备。接下来,便是最为惨烈的近身厮杀!
“将士们,百姓们!”李孝炎也敛去了脸上所有轻松的神色,长剑前举,苍老的声音中蕴藏着无穷的意志与力量,“死守城关,杀!”
“死守城关,杀!”众人皆握紧手中兵器,轰然应诺!
剩下的一点滚石檑木被投了下去,却无法再阻挡敌军的攻势。数十架云梯架上城头,很快城墙上便陷入了一片混乱的厮杀当中。脚下,攻城车每一次撞击在城门上,都带起一阵隐约的震动,城楼仿佛随时都会崩塌。
最后一支箭带走了一条性命,谢擎深抛掉长弓,双手握刀冲入敌阵。仰仗着有宝甲护身,他在湘川军的士兵群中横冲直撞,疯狂地砍向面前的每一个人。
“杀!”自喉咙中嘶吼出带着血腥气的短促字符,原本翩翩如玉的年少公子,此时却如同修罗恶鬼一般狰狞可怖。他已杀得红了眼,杀得入了魔,除了尽可能多地结果掉敌军的性命之外,再也想不到别的事情!
――欲入此门,先过我谢擎深这一关。
自打他放出这句话起,就做好了无法活着走下城楼的准备!
“咱们这些老家伙,可不能让一个小辈抢了风头!”马茹挥刀砍死一名湘川军士,回头看见谢擎深如此,一腔热血也忍不住滚滚沸腾,“我大殷江山千里,国祚万年,岂容尔等逆臣贼子作乱!杀!”
他声音洪亮如钟,一时间竟是压下了周围的一片嘈杂。附近的守城军民听在耳中,无不感到胸中豪情万丈,不禁跟随着他的脚步,高喝着冲向敌军!
“咚――咚――咚――”
仿佛是嫌这一幕还不够激烈悲壮,自城中竟然也响起了振奋士气的鼓点。尽管声音单薄微小,不及城外万分之一,却是自有一股坚韧不拔的劲儿,每一声都敲在了众人的心上!
轮椅倒在一旁,无人扶起――包括顾海、张五等人在内,所有负责后援的百姓们都已自发奔赴北面城门,县衙外面只剩了周迟一人。年少储君早已汗湿重衫,尚未痊愈的膝盖微微发抖,却依旧咬着牙,眼中带着发狠的光,举起双槌,用尽全力,一下又一下地朝着鸣冤鼓上重重击打!
“迟儿。”
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周迟身体一颤,鼓槌应声落地。他慌忙弯腰去捡,可一只手却先他而至,将那根木棒拾了起来,明黄色的衣袖在视野当中一晃而过。
“朕……来帮你。”
烈日不知何时已掩去光华悄然西落,城墙内外不知何时已点起了火把。
城楼上,谢擎深、马茹等人依旧在拼死搏杀。
城楼下,百姓们扛着沙袋与同伴的尸体,依旧死死抵在摇摇欲坠的城门后面。
城中,那对天下最尊贵的父子依旧在不知疲倦地敲响战鼓。
可人们在生死关头迸发出的这份顽强与血性,却依旧无法阻挡叛军攻城的脚步。
困守绝境五十日的这座孤城,终究……要陷落了!
“呛啷”一声,早已折成两段的横刀脱手而落。后背上挨了一刀,但伤痕累累的身体却早已麻木。
就算是宝甲,也有承受的极限。
眼前摇晃着无数虚影,耳中隆隆轰鸣,谢擎深知道自己的体力已经完全透支。他不再费力去操纵四肢,任凭自己被人推搡着摔倒在地上,眼看着就要死于乱军的践踏――
却有一只手将他用力扯了起来。
“谢六哥,谢六哥!”轰鸣中他听见另外一个人的说话声,谢擎深从未想象过,那个平安郎会发出这等喜极而泣的声音,“快看……援军,是援军!”
谢擎深的双眼睁大了。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他转过头去,望向数里之外天地相接之处。在那边,一道火龙正翻涌腾跃着,向这边气势汹汹地奔袭而来――
不知是谁,终于吹响了悬挂在城楼屋檐上的那支号角。
死死攥在刀柄上的五指猛地松开,下一刻,却又以比先前更甚的力道握紧。周伯祥“唰”地抽出腰间横刀,迎着缓缓洞开的破碎城门,紧咬着的牙关开启,用力吼出了那个在心底埋藏了许久的字:
“杀――!!”
………………………………
第9章 我想帮他们
二十年六月辛酉,湘川军携流寇攻城,鏖战达旦,军民死伤无数。扈州镇抚使孟克仁之子名颖,领轻骑两万驰援,寅时乃至,城将陷。周伯祥率三千禁卫出城,突入湘川中军,直至帅帐,杀钱保,身死。禁卫十不存一。
七月丙辰,立忠烈碑。后建祠,敕令万世供奉。更县名为龙翱。――《殷书・孝宗本纪》
“涂伯,辛苦你了,亲自跑一趟。”
将书信重新折好放回信封之内,谢擎深抬起头来。
“世子折杀老朽。”涂显在豫国公府上做了近四十年的总管,地位远非一般下人可比,不要说谢擎深,就是现任家主谢羽,对他也是礼遇有加。
“母亲与弟弟都无事,我也就放下心了。”谢擎深下了床,扶着旁边的柜子站起身来,“父亲那边可有消息?”
“国公仍在与潞南叛军交战,尚未分出结果。不过以越州将士之勇,想来定是会大胜而还的。”涂显答道。见谢擎深走路还有些蹒跚,他不免有些担忧,“圣上已额外恩准,世子还是再休养一段时日的好。”
“不妨事。这点小伤都无法克服,日后又何谈承继家业,报效皇恩。”谢擎深回绝了老总管的好意,“太子今日随圣上前往延平,论情论理,我都该前往送行。这是做臣子的本分,断不能因私废公。”
明大体,识进退,果真是年少英才。将来谢家在世子手中,必将越发兴旺强盛。涂显看在眼里,心中不禁暗暗称赞。却听谢擎深又道:“况且……”
涂显一怔,抬头望去,便见世子正垂眼盯着自己的手臂,若有所思。
“有一个人,我得去见她一面。”
自打立了秋,天气便渐渐凉爽了下来。虽说三伏未过,白天依旧十分闷热,但清晨时贴着地面弥漫的雾气却已在无声地提醒着人们:秋日将至,百废待兴,刻不容缓。
距离那场惊心动魄的守城之战已过了半个多月。钱保既死,湘川军自然溃败,将领纷纷请降。孟克仁见勤王的目的已然达到,便率领麾下大部分将士回返扈州边关,只留下孟颖与两万骑兵帮着收拾残局、震慑降将,听候朝廷差遣。
两日前,漳州知州魏呈祥带着大批物资与工匠前来请罪,并恭迎圣驾移步首府延平城。除了自请留下来、组织百姓重建此地的太师李孝炎,与伤势较重不宜移动的几名大臣之外,其余公卿贵族大都将随着皇家一同启程。
“舅父那边,孤已请父皇下了旨意,要他不必担心这里,全力清剿赵之问。”周迟的膝盖还未完全养好,不得不暂时拄着拐杖行走,“你便留在此处安心养伤,替孤为夫子多多分忧。事情都办妥了,就早点过来。”
“殿下也要保重身体。”谢擎深颔首。他迟疑了一下,又补充道,“殿下,收复帝都一事,可徐徐图之,切莫心急……”
“好了好了,孤知道了!”周迟这几日满脑子转着的都是这一茬,听见谢擎深如此说,立刻不耐起来,脾气便要发作。可是被自家表兄这样一脸忧虑诚恳地看着,周迟又不禁觉得,若是真的冲着他发火,反倒显得是自己无理取闹。
哽了半晌,最终他只得轻叹一声,放软口气道:“罢罢罢,孤听你的便是。你与夫子都不在身旁,孤定会谨慎行事。这下子你可如意了?”说着,还煞有介事地拍了拍谢擎深的手。
他难得有如此孩子气的模样,谢擎深见了忍不住微笑起来:“既然如此,臣便放心了。”
车驾开拔,声势浩荡。李孝炎与谢擎深站在一处,目送众人渐渐远去。老太师捋了捋胡子,道:“这几日来世子在县衙中静养,那位姓武的小兄弟倒是找过老夫两次。”
谢擎深正惆怅于和周迟的分别,闻言被转移了思绪:“平安贤弟……来找夫子?他怎么样?”心中却有些失落,他在床上躺了十余天,竟是连对方的影儿都没见到。
李孝炎看破了他的心思,笑眯眯道:“他不比你冲锋陷阵,倒是只受了点轻伤。原本是要去看你的,但似乎是顾忌着县衙周围终日有官吏大臣来往,这才去城楼上寻了老夫,问你的近况。”
“夫子与他都谈了什么?”谢擎深闻言才觉得平衡了,转而好奇起两人的谈话来。
“许多事。”李孝炎答道。他顿了一顿,神情颇有些感慨,“那孩子虽然出身寒门,学识见地却丝毫不逊于世家子弟。旁的暂且不提,当初的赌命之计,他口口声声说是赌,实际上却都算中了钱保的性格弱点,才能立下如此胆大妄为却又缜密万全的谋划。这份精准狠辣,就是在官场辗转数十年的老夫见了,也得叹一句后生可畏。”
“倘若来日他能入朝为官,必是国之栋梁!”
谢擎深跟在李孝炎身边八年,却还是第一次听见夫子如此称赞一个人,不禁替平安郎感到高兴。可转念想到另一茬,又有些担忧起来:“贤弟他……对高门权贵似乎抱有不小的成见,有些言谈举止,也稍嫌清高耿直。这般性子若是往后进了官场,只怕是要吃大亏的。”
孰料李孝炎听了这话居然哈哈大笑起来:“老夫年轻时,可比他的脾气臭多了!”他和蔼地看着谢擎深,“不羡不妒,忧人所短,世子能如此想,很好。但这些事难道他自己就不知道么?未必。况且常言虽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可在老夫看来却并非如此。”
见谢擎深似懂非懂,老太师不禁莞尔,也不再细说,转换了话题道:“老夫还要去安置百姓们,改日再叙吧。世子可要回县衙歇息?”
谢擎深忙推辞道:“不必。我已躺了十来日,身体僵硬不堪,合该四处走走,活动筋骨。”他抿了抿唇,“听说因大长公主身体不适,蒋家如今依旧留在此地。夫子……可是知道蒋家千金现在何处?”
蒋家千金现在何处?她正在忠烈碑前感慨人生呢。
蒋凝秋觉得,哪怕自己今后的人生经历再跌宕起伏、再峰回路转,也不会有比守城战更加令她刻骨铭心的一天了。不是身处那样走投无路的处境之下,那样悲壮激烈的气氛当中,她绝对想像不出自己能有勇气,抛掉对于死亡和血腥的恐惧,跑过去和大人们一同,用自己这副三十来斤的小身板死死堵住城门。
援军到来的号角终于响起的瞬间,心头漫溢上来的除了终于得救的狂喜之外,更有无穷无尽的后怕。而且狂喜是片刻的,后怕却直到二十多天过去了都没有完全缓过来。如果说当时蒋凝秋最大的愿望是兑换十几架加特林重机枪,摆在城头对着敌军一顿突突突,那么现在要是再让她回到那个时候,她觉得自己只会很怂地弄一套全身防护服,在地上深深刨个坑,抱着头蹲在里面。
“所以说人类的潜能是无穷的,并且要远远胜过平时表现出来的能力。”许愿灵很败坏气氛地在蒋凝秋的感慨中插话总结,“就算是你,被逼到了绝路也能爆发出那样的勇气和决心。或许,这就是人工智能永远无法真正超越人类的原因。”
看在他最后那句疑似自嘲的份上,蒋凝秋决定大发慈悲一回,不对那句“就算是你”做过多计较。“这辈子也就这么一回了。”她的语气仍带着几分心有余悸,“不会再有第二次。我也绝对不会再容许有第二次。”
“你要做什么?”许愿灵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弦外之音。
“我想帮他们。”蒋凝秋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