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了。
彻彻底底死了。
侍卫和太监急忙将他抬出去,入手之后,他们发现竟然没有半点重量,连鸿毛都不如。迅速抬走,迅速擦干血迹,一切就像没发生过一样。
朱棣冷哼了一声,心情算不得多好。
一旁的道衍咳嗽道:“陛下,此人似乎还算忠诚,只是迂腐一些罢了。”
朱棣扭头盯着,道衍连忙闭上了嘴巴。
良久,朱棣才冷哼道:“这个老匹夫的危害远胜寻常奸佞十倍,百倍!若大明皆是这样的蠢材,朕的江山就完蛋了!”
朱棣还真是一针见血,在艾本珍的心里,朱棣是圣君,明主,哪怕到死他都对皇帝陛下充满了希望和感情……只不过他的感情让人恐惧害怕,甚至不寒而栗。
艾本珍不是一个人,他就像是两千年来的尘垢,淤积出来的肿块一般。
许多的家庭,都会有那些自认为年高有德,经验丰富地老人,他们愚顽地拒绝任何变化,以为靠着自己的那一套老黄历,就能无往不利。
不但他们约束自己,也约束儿子、孙子、甚至是重孙子,让整个家族都围着一个人,在他膝下承欢,让他老人家安享晚年之乐。
柳淳骂艾本珍懦弱,自私,无耻,恰如其分。明明外界外界的大门已经打开了,明明机会就在眼前,却要裹足不前,须知道,这一步迈不出去,是要遗祸数百年的!
更让人糟心的是,像艾本珍这样的货色,绝不在少数,这也是朱棣发愁的地方。数千年的积累,既是财富,也是枷锁。
遇到了事情,人们太喜欢从古人的智慧中寻找答案,下意识认为,古人就是对的。
从这个角度来看,越是积淀深厚,就越难以迈出关键的一步!
朱棣和柳淳,算是珠联璧合,柳淳能指出方向所在,而朱棣则是能坚持信念,绝不动摇。
“你们现在就去将艾本珍的话,刊登在报纸上,让全天下人都知道,他跟朕讲了什么。还有,他们能毁掉地球仪,朕就能建造!柳淳,这事就交给你了,要在各处兴建,至少一个月之内,京城要充满地球仪!至于花费……”
朱棣顿了一下,柳淳心说坏了,皇帝贪财的毛病又犯了,这么关键的事情,他怎么可能因为一点钱就给耽误了。
“陛下,开支臣会想办法,让各方捐赠,每建成一个地球仪,可以写上捐赠之人,也算是对海外探索的支持,肯定会有很多人踊跃支持的。”
朱棣顿了顿,“那个……其实朕是打算出……不过既然柳卿有更好的办法,那朕又怎么会拒绝,哈哈哈!”
柳淳分明看到了朱棣眼神之中的狡黠,这丫的纯粹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于彦昭光是黄金就给了他三十八万两,朱棣绝对是有钱的。
不过为了科学传播大业,柳淳也就不跟他计较了。
一个艾本珍死了,还有好多个在等着,这次跳出来闹腾的就有十几个老家伙,另外在暗处还有多少,谁也不知道。
柳淳面对的局面,丝毫不下于任何一场战争,而起还是旷日持久的大战。
很快,京城的报纸,开始连篇累牍的报道。
他们几乎不约而同,讲了艾本珍要捣毁地球仪的理由,说了此老害怕年轻人看到地球仪,生出向海外的雄心。
尤其是将他那一套永远禁绝土地买卖租赁的高招也写了出来。
这下子可热闹了,滚烫的油锅,倒入了一勺凉水,瞬间就炸了。
“自从太祖皇帝驱逐北元,建立大明以来,近四十年,人丁生息繁衍,大明的户口已经超过七千万,早在十年前,各地土地兼并就已经相当剧烈,这才不得不推行均田变法。而均田变法之后,人丁又进入了快速增长期。”
“一个人得到了三十亩地,可以安居乐业,二十年后,他有了三五个儿子,一家人还守着三十亩地,估计只能喝稀粥。如果再过二十年,等孙子长大了,一家人就要饿死!”
“谁不想过得更好?谁不想子孙繁衍,家族昌盛?偏偏就有人不但想当聋子瞎子,还想让繁衍生息停止,这就是掩耳盗铃!真是难以想象,世上还会有如此愚蠢的笨蛋!更难以想象的是这些笨蛋竟然会被尊为大儒,还有许多人顶礼膜拜,甘为爪牙!”
“年轻人,你们必须站出来,不要再让老人决定你们的命运了!”
……
报纸的文章一出,终于激怒了另外一群人。他们也瞬间加入了战团,你们主张开拓海外我们不反对,可你们不能鼓吹反对老人啊?
这怎么能行!
还要不要孝道了,还要不要尊老敬老了?这不是胡来吗?随着这帮人的加入,整个论战就越发激烈起来。
相当一部分人主张全面推翻儒家的那一套,而在另一边,则是强烈要求维护纲常。
“师父,现在报纸的内容完全不同,处处针锋相对,弟子觉得已经没什么值得看的了。”于谦很无奈道,过去他还能从报纸上了解很多知识,可现在呢,就连最基本的东西,都充满了争议,让于谦十分无奈。
柳淳微微一笑,“你要是不看报纸,就会跟社会脱节。”
“那看了呢?”
“就会跟真相脱节。”柳淳哑然笑道:“所以为师提倡的是做事情,争论的事情交给他们,我们要做的是把你爹他们辛苦换来的知识,告诉更多的人!”
于谦欣然同意,他跟着柳淳,来到了一块城市沙盘前面,在沙盘旁,放着许多的小旗,每一面旗帜,就代表一座地球仪!
别管报纸上争论如何,其实朝廷的态度还是很明白的,从不断增加的小旗就看得出来。
正在师徒盘算着还要建造多少,才能填满京城的时候,突然朱瞻基和大丫跑了过来。这俩孩子凑在一起的时候可不多。
朱瞻基气喘吁吁,红着小脸急切道:“师公,咱们后院的那家出了大事,刚刚还有应天府的衙役来了。”
柳淳微微皱眉,他住的这块位置很不错,邻居也都是老实人,当然了,有锦衣卫的指挥使在这里镇着,想不老实也不行。
“你们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朱瞻基想了想,“听说是那个年轻人要杀祖母!”
柳淳一愣,他记得邻居的年轻人挺不错的,从前还来借过书呢,怎么会杀害祖母?假如真是如此,倒是个大案子了。
于谦却道:“师父,弟子看到过,那院的老头和老太太把孙儿锁进了厢房,还用鞭子抽打。有一次我从他们家经过,听,听那个老头骂,说他的孙儿学天书学坏了脑袋,要把附在他身上的鬼给打出来!”
“天书?”柳淳吃惊道。
“就是从咱们这里借去的书,是有关算学的。”
柳淳越发皱眉头,谁都不免灯下黑,更何况他又有太多的事情要忙活,自家的邻居出了什么事情,柳淳还真没在意。
“你去问问情况。”
柳淳点手,让一个家丁去查问。
差不多一个半个时辰之后,家丁就急匆匆回来。
“启禀老爷,应天府的人去了水师军营,让他们把一个弑杀祖父的十恶不赦之徒交出来,水师那边不愿意交人,锦衣卫也在交涉之中。”
柳淳越听越疑惑了,怎么又跟水师扯上了关系?
要知道水师士兵因为艾本珍的事情,全都义愤填膺,怒不可遏,怎么又冒出了一个窝藏的大罪?
事情这是越来越大了。
柳淳决定亲自过问,他没有去军营,而是先去了后院邻居家询问情况,三个孩子也跟在柳淳的身后。
等他们到了院外,就听到里面有骂声传出来。
“杀了!杀了干脆!”
“逆子啊!他敢不听爷爷的话,敢气他的奶奶,敢顶撞我,杀!该杀!”
旁边似乎有人在劝,可老人丝毫不听。
“我告诉你,咱们是正经人家,祖孙三代人,那个逆子赶快娶亲,让我抱上重孙子,四世同堂,和和美美,有什么不好?他偏要学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偏要往海外跑!他抢着喂海龙王,你这个当爹的竟然管不住,我还要你干什么?”
此老愤怒地举起拐杖,照着儿子的头顶就砸了下去,瞬间皮肉绽裂,鲜血流淌。儿子战战兢兢跪着,竟然连躲都不敢,只能不停哀求,“父亲息怒,息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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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3章 皇帝也管不着
柳淳站在了门口,却没有进去,以他的身份,的确不适合贸然闯入,因此柳淳点手,让一个家丁上前敲门,只说邻居造访。
当家丁敲开了院门,从里面走出一个中年男子,他低着头,戴着帽子,可鬓角还有鲜血,显然刚刚被打了。
他瞧了眼家丁,立刻低下了头,不好意思道:“家中有事,怠慢了贵客,还请见谅,改日小人上门磕头谢罪。”
很显然,他知道柳淳的身份,但是他们家现在的情况,实在是不方便见客,因此只能拒绝。
家丁也怒了,柳大人亲自登门,别说你们家了,就算是午门,那也是随便出入啊!他就想教训这个男子,这时候柳淳含笑走了过来。
“我在洪武年间就住在这边,中间离开几年,现在又回来了。按理说应该拜会老街旧邻,只可惜太过繁忙,抽不出时间。今天过来,如果不方便进去,能不能问几句话?”
中年人偷眼看了看柳淳,果然气度不凡,他不自觉腰弯得更深了。
“请,请问吧。”
“我听说令堂……她还好吗?”
中年人顿了一下,忙道:“家母昏迷过去,刚,刚刚已经苏醒了,身体无恙。”
柳淳微微点头,既然没出人命,这事情就容易许多了。
“那……是否可以跟我说说,你们家到底是为了什么争吵?到底是邻居,如果我能帮上忙,那就再好不过了。”
柳淳开口了,人家是什么身份啊!中年人哪敢拒绝,可,可父亲那副样子,万一冲撞了贵人,这可怎么办啊?
他急得都冒汗了,正在这时候,那个老头从里面出来了,他的背微微有些驼,可他努力挺起胸膛,绷着面孔,让自己看着有底气一些。
“老夫拜见大人。”
他施礼之后,就沉声道:“老夫家门不幸,出了动手打晕祖母的畜物,老夫已经报官。搅扰了大人的安宁,小老儿罪该万死。只不过家丑不可外扬,还请大人回去吧。”
这就要赶自己走,柳淳从这对父子的神色之中,读出了许多的东西,他轻轻一笑,“老先生,我恰巧负责一些案子,如果真的是弑杀祖母,即便没有成功,按照大明律,那也是十恶不赦的大罪,是要砍头的!”
“什么?”
中年人惊呼道:“怎么会?”
这时候小小的于谦道:“怎么不会?国朝以孝治天下,杀人就是死罪,杀祖母,那就更加严重,即便没死,那也是要砍头的。在《大诰》之中,已经明文规定。”
“啊!”
中年人惊了,他突然扭头,双膝跪倒,痛哭流涕,“父亲,超儿他,他没有死罪啊!父亲,饶了他吧!”
老者却依旧绷着脸,怒喝道:“滚起来,你要让外人看笑话吗?”
中年人浑身哆嗦,不得不爬起来,可依旧担心,“父亲,给超儿一条活路吧,他没有坏心思啊!”
老者仰起头,迟愣片刻,突然一咬牙,怒道:“他不听我的话,他就该死!你说什么都没用!你是我的儿子,你总不能为了一个小畜生,连你爹都不要了吧?”
中年人连忙摇头,“孩儿不敢,可,可超儿也是孩儿的骨肉,也是咱们家的……”
“不!”
老者像是吃了疯药似的,咆哮道:“他不是!他不孝!他不配当咱们家的人,这个小畜生死了最好!免得污了咱们家的门风!你给我听着,从今往后,就当这个小畜生死了,再也不要提起。”
中年人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此刻朱瞻基实在是忍不住了,他盯着老头,眼睛里冒火。
“有你这么当祖父的吗?你就是个老混蛋!”
此老一听,浑身一震,他的嘴角抽搐两下,终究没敢说什么。
只是对柳淳躬身道:“大人,此乃老夫家事,老夫家门不幸,出了忤逆的子孙,让大人见笑了,老夫自会好好管教。”
他扭头,冲着中年人怒吼道:“还不跟我滚回去,到你爷爷的灵位前磕头,领家法!!”
中年人就像是一个提线木偶,完全不敢说一句话,转身就要走。
这时候朱瞻基和于谦都不由自主地看向了柳淳,难道要纵容这个老顽固不成?
“等等!”
柳淳轻笑道:“老先生,你刚刚说这是家事,可你又报了官,这就不是家事了。而且令孙人在水师营地,动静可不小。有鉴于此,我锦衣卫决定接手这个案子,你们静候调查吧!”
锦衣卫从来都是负责大案子,就这么一家的纷争,怎么也值得锦衣卫调查呢?
很快,有这些疑问的人,统统闭嘴了。
因为就在这家的后院,找到了一间房子,里面供奉着祖宗的灵位,平日香火缭绕,祭奠祖先倒是个好习惯。
可是在这个房间里,有竹板、绳索、铁尺,甚至还有简易的夹棍……哪里是祠堂,简直就是个刑场。
这些刑具上面,还都带着斑驳的血迹,有的甚至被浸透了,变成了深深的暗色。幸好是每天烧香,要不然非有血腥味不可。
朱瞻基那么皮,看到了这些,都吓得闭紧了嘴巴,瞪大眼睛,不敢说话。
根据其他邻居的介绍,这家人还是很不错的。他们懂礼,也守礼,会管教孩子,他们家的孩子,从来不会像野马似的,到处乱跑,乖乖听话,特别懂事,简直是别人家的孩子,十足的榜样。
不过再仔细询问,就有更多的细节出来。
比如从小到大,稍微有不对的地方,就会拖去祖宗祠堂,进行毒打,打手板,用鞭子抽,罚跪,不给吃饭,捆起来吊在房梁上。
总而言之,用尽了各种办法惩罚。
有人也会觉得管教太过分了,可转念一想,老话说得好,棍头出孝子,你瞧人家的孩子管得那么好,有什么资格说人家的不对?
还是瞧瞧自己家的孩子吧!
而且老者也时常得意洋洋,觉得自己管教有方,他们家才会越来越好。
他在三十年前,靠着挑扁担卖货,挣下了一个院子。当时他就挑好了地,不惜血本,盖了大瓦房,为了盖这个房子,他都累得吐了血。
为了这个家,他容易吗?
这些年他年纪大了,不太管事了,可儿子没出息,竟然连孙子都管不好。这个小兔崽子不老实做人,继承家业。竟然要学什么新学,这不是胡来吗?老头发狠,打了孙儿好几次,还把他的书,写的东西,通通给烧了。
更是下了禁令,不许出门一步。
可就在不久之前,航海的船队回来了,将海外的消息带回来,到处都是报纸,到处是介绍……少年爬着墙,跳了出去,一口气跑到了码头,目睹了那个壮观的地球仪,痴痴地盯着。
他找到了大明朝,找到了应天,在上面不过是一点点而已……他又去买报纸,如饥似渴地读着。他知道了海外的辽阔,知道了还有那么多国家,那么多的土地,那么多的财富。
心一下子就被打开了,少年觉得自己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他不该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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