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小郎因他的笑容放松了一些。
“只有秦将军一个人回来,我们问其他人去了哪,秦将军告诉我们那些兄弟都死了。大伙都能看出,秦将军很低落。我们都是秦将军带出来的,出了事,他最伤心。他后来再也没笑过。”
尹小郎讲到这里,情绪开始激动起来,说话也有些语无伦次。加上变化多端的表情跟手势,像极了山里的野猴子。
“做了百户,秦将军派我们去守镇国塔。有一天我们起晚了。为什么三个人都睡过头呢?他们说有问题。赶到白云寺后头,值夜的校尉竟然都走了,只有秦将军一人站在镇国塔外。他看起来很凄凉。”
尹小郎几乎想哇哇大叫了,邹继走过去抚了下他的肩膀,让他恢复镇静。
尹小郎接着说道:“有个木匣子,秦将军在地里埋了个木匣子。他们说那是一封血书,是秦将军的忏悔血书。他害死了二十个兄弟,害死了八十几个婴儿。都死了,死了。”
穆甫仁猛地站起身。是秦广,他是个刽子手,害死了那些小儿害怕了,所以写了一封悔过书埋在镇国塔外边,祈求佛祖的原谅。
哼,想得美。他要将秦广挫骨扬灰。
尹小郎犹在念念叨叨,反复说着一句话,穆甫仁听到第二遍才听出眉目,第三遍则确定了。他说的是“皇上被奸人蒙蔽,铸下大错,我秦广但求一死。卜门祖师,佑我大丰。”
所有人皆屏息凝视,厅里只有尹小郎的呢喃声嗡嗡作响。
不知道过了多久,穆甫仁大吼一声:“说,你是受了谁的指使,胆敢污蔑圣上。”
冰凉刺骨的雪花刃贴上尹小郎的脖子。他目如铜铃瞪着这寒光闪闪的刀锋呆住一会,而后不管不顾胡乱挥舞,抱住身子蹲到地上。
他连自己手背流血了都不知道,只会自顾自叫嚷:“不要杀我,不要杀我。不是我们,我们没有害人,杀死婴儿的是皇上,是应无伤。”
穆甫仁胸口如同开水沸腾,压抑多年的怒火就要喷涌而出。“皇上为什么要杀婴儿?”
“因为应无伤,应无伤的预言,他说,他说西南有帝星出世。”
尹小郎的声音高低错杂,情绪大起大落,像冬日里直直落下的滂沱大雨,砸得人浑身又冷又疼。
穆甫仁痛得不能自已,直接挥舞起手中的刀柄,在梅家的花厅发起疯来。
他一刀将茶几上的杯盘瓷器扫到地上,一阵噼里啪啦,被打碎的有一个极为珍贵的白釉藏草壶;接着他又砍向左边一颗种在缸里的盆栽,里头那颗老树生生从中间断开。
不,没有声音,他要听到更多响声,越大越好。
穆甫仁瞅见了一个半人高的美人瓶。他飞身劈了过去,寒铁跟玉石撞击出清脆的琤琮之音。这个美人瓶胎壁偏厚,没有一下子完全裂开。
“铛——铛——”,雪花刃劈过去第二下,第三下。美人瓶终于碎了一地。
听不见声音了。
穆甫仁紧紧握住刀柄,对着地上直直插下去。可惜,那地上的石面捅不破。刀,歪倒在地。
屋里终于安静了。尹小郎已被吓得魂飞魄散。
邹继见他已发泄完,让人将尹小郎带了出去。
“穆将军现下该明白了吧。皇上无道,竟然为了应无伤的一句预言对无辜稚儿大开杀戒,这样一个君主,如何能安邦治国。此乃国之大祸也。与其大丰臣民陷入水深火热,何不以贤主取而代之?”
穆甫仁眼里迸射出叫人不敢直视的杀意。“等我找到那个匣子再说。”
然后拾起雪花刃,飞出了梅家客厅。
……
傅烟芜很快收到穆甫仁怒气冲冲从梅家离开的消息。
暮影手底下的人甚少在梅家屋顶或者角落里蹲守,只能在府外留意动静。因为秦彻交代过,邹继的耳力不比寻常,三五丈以内都容易被他发现。
那当然要用梦卜之法了。她去得及时,客厅里的惨烈画面还未能完全被清除。客厅里的痕迹叫她诧异。穆将军怎么会失态至此,直接在梅家客厅里耍起了威风。
这不是他的风格。能将一个阅历丰富、沉郁又善隐忍的人逼到如此地步,傅烟芜真不想猜测原因会是什么。她能肯定,绝对不是一件好事。
为了重现梅家客厅内的风波,她得亲自去一趟梅家。(未完待续。)
………………………………
197 夜访
傅烟芜写道:大门口的福袋里可有接到梅家的福贴?
萱草抱出一叠花纹各异但皆是喜气盎然的飞贴逐一翻看。她记得是有。“啊,这张。帖子皮上画了几株梅花。”
傅烟芜接过来瞧了瞧。这帖子通篇写满了吉祥语,唯有最后一句话以梅家老夫人的名义邀请傅家老夫人过府。
为什么不是以梅家小姐的名义邀请自己呢?京中大户人家都晓得祖母去了梧州。
可见,这梅家人并非真心送帖子,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可偏偏,她还非走一趟不可了。
“小姐要去梅家做客吗?”
烟芜写道:不是做客,是想去梅家前院的客厅看看。
萱草微微蹙眉,“若是小姐一个人上门,下人怕是要直接将您带到后院去。”沉吟片刻后又道,“梅家同长公主跟蒙家是姻亲,不如让拂尘出去打听,看那两家的少爷小姐几时去梅家,到时候小姐凑到同一日,便能进前厅了。”
烟芜赞许地点点头,萱草反应真快。不过,她想尽快去,不能等太久。
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要去梅家吗?”
来的人是秦彻,真可谓求仁得仁。傅烟芜眸中的笑意星星点点,写了两个字递过去。夜访。
秦彻也提起腰间的竹刀,写道:说话。
傅烟芜再也忍不住,噙着笑意点了下头。这人从来不肯吃亏,麻烦他就得顺着他一次。好吧,那回头就去他梦里同他说两句应付应付。
萱草见两人眼神你来我往,跟打灯谜似的,很是有些不自在。借着踢脚炉的动作,朝边上挪了挪身子。再瞟见秦彻瞅着傅烟芜的眼神似藏着一把火,心中砰砰直跳。她早就觉着小姐跟秦东家有些暧昧,莫非两人真有什么。
萱草的视线移到秦彻身上。他腰上跟小姐一样,也挂着一支竹刀。不禁暗骂,是她驽钝了,秦东家从来就没打算隐瞒自己的心思啊。
想到这一点,萱草不知道是不是该去从隔壁房间坐一会;但是让他们孤男寡女在一处,又不合时宜。心下一时倍感为难。
好在秦彻是个有分寸的,条件谈好了便主动离去。
没多久,拂尘就带了个包袱回来,挤眼弄眉咕哝。“真把我当成自个的丫鬟了。”
萱草打开包袱一看,是一身黑色的夜行衣,便明白拂尘又被秦东家使唤了,当即捂嘴直笑。
是夜过了子时,秦彻从琉璃院的窗口飞出,急不可耐奔赴合欢苑,腾空跳了三两下后落到傅烟芜的屋顶。
烟芜已穿好夜行衣,头发挽成一个团缀在脑后。她听见屋顶瓦片上的动静,便取过面罩,轻手轻脚走了出去。
屏风后头的拂尘很郁闷,一把扯过被子蒙住头。要是她武功也像东家那么好,今晚跟着小姐的就是自己了。
秦彻看见月光下的傅烟芜,胸口莫名发烫。他从未见过她这一面,矜傲、魅惑。
不枉他等了这么久,丫头终于长大了。
一身黑色的短打劲装,勾勒出若有若无的曲线,使她看上去跟平日大相径庭。光洁的脸庞滑若凝脂,眼中波光粼粼,泛着难以名状的清冷。眉眼里去了常挂在脸上的温和,显得不那么容易亲近。
秦彻略感迷惑,难道这才是她的本来面目。
烟芜见他傻傻发楞,动了动嘴唇,无声道:“走啊。”
她嘴角一扯动,秦彻便找回自己熟悉的感觉。一揽一跃一跳,两人从地面飞上屋顶,又从屋顶翻过院墙。
距离最近的角门还有段距离,傅烟芜想着他旧伤初愈,不肯再让他用轻功,想自己跑到东边的围墙。
这夜深人静的时候,哪能由着她。秦彻用力按到她的腰上,傅烟芜顿觉无力反抗,只能任由自己被她抱着,跟他一起腾空遨游。不得不说,飞起来的感觉美妙极了。
傅烟芜正笑得粲然,不妨左耳一热,“放心,你轻得很。”
烟芜有些羞恼,这人得了便宜还卖乖。于是松开搂住他脖子的手,对着他肩膀用力一推。
秦彻吓了个半死,连踢几下腿,及时搂紧她的腰缓缓落到地上。
傅烟芜找回脚踏实地的感觉,怒瞪他一眼,然后大步朝东边墙根跑去。
秦彻似有若无笑了一下。等悠闲地走到墙根,他再度将犹带薄怒的烟芜用力搂住。这次吸取了教训,他不再说话,只紧紧贴住那香软的身子,让她无可奈何。偶尔有风吹起,淡淡香气一飘进秦彻鼻尖,他便深吸一口气。
一路上飞飞停停,起起落落,总算是到了梅家。
若是寻常府邸,这会定是黑灯瞎火,但梅家前院还有人值守。
秦彻带着傅烟芜落进庭院,拉起她脸上的面罩,让她先蹲到一口大水缸后边。然后他一拐一绕,到客厅门口探了探。值夜的有两人,都蹲坐在炉子旁打盹。
他飞到横梁上,从灯笼里借了点火,然后将一根香插进地砖缝隙。掌风朝里一吹,迷香的味道就飘了进去。这是跟那帮毛贼学的法子。他们扔的迷香筒,他觉着好用,便让暮年专门弄了一些。
两个仆人愈发昏昏欲睡,没多久就倒在地上。
秦彻准备返身去找傅烟芜,忽然,大门口传来马车动静。万籁俱寂的冬夜,这样的动静听起来格外分明。
“老爷,您回来了。”
秦彻跳进黑暗处,歪到一棵罗汉松下竖起耳朵。一串脚步声,除了梅正我之外,还有两个人。这三更半夜的,梅正我还在忙什么?
“您就是邹先生?”说话之人声音中带着惊喜,年纪该在四十上下。
“正是。”
秦彻顿觉不妙,是邹继。邹继白天才来过梅家,怎么现在又来了。以他的身手,定能察觉烟儿藏身在那。得将他引走才行。
门口三个人原地驻足片刻。梅正我吩咐下人安顿马车跟随行的车夫,然后笑道:“大提点无须心急,咱们今晚可秉烛夜谈。”
三人前后走上通往客厅的甬道。秦彻的心提了起来。
守门的下人将两个车夫带进左侧那间偏房。其实就是下人房,一般供送帖子、送礼或者上门求见之人歇脚等候。(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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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 真相为何
秦彻望了望水缸的方向,按下现身的念头。若是他贸然跳出去,烟儿今晚的计划就泡汤了。她叮嘱过,要悄悄进入客厅,不能引来人。
现下只希望邹继同梅正我二人说话分神,留意不到那个水缸。
秦彻紧紧盯着三人的背影,梅正我一行人走到丁字路口拐了个方向。看情形,他们是要去书房。
说话声越来越远,守门人掀起厚厚的帘子走出来,掩上大门,又将院子里两提气死风灯灭掉,然后拎了进去。除了门帘边透出一点橘黄色微光,院里右半边已看不见亮。
秦彻提身飞到水缸边,傅烟芜却并不在那。
他连忙四下扭头,发现墙角处似躲着一只小兽,两只眼睛在漆黑里扑闪。凝神一瞅,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难怪邹继没有发现,原来她早就躲远了。
傅烟芜起身走到水缸边,指了指客厅方向。他们得快点,耽搁得有点久了。
接着的事一切顺利。客厅里的两人已完全昏睡,就算踢他们一脚估计都难醒来。
傅烟芜走到中庭就闭上眼,双手紧握,一动不动。
秦彻看得目不转睛,这就是她在卜门里学到的本事吧。不仅可以让人入梦,还可以站在这里就知道过去发生些什么。难怪她非要亲自来一趟,这可比什么明卫暗卫好用多了。
说起来,他很想问问她给他的那个香囊里究竟装了些什么。颜欢说过,他这伤口要好利索至少需要百日。但他今晚不光自己飞了半天,还带了个人,伤口绝对已无碍。
想到这些不明白的事,秦彻心中略有些不适。
算一算,她今年就满十二,照皇上的意思,到了秋天就要让她办及笄礼。及笄礼之后,便是国师礼。之后,她会登得越来越高,而他,必跟在她身后,步步追随。
就算她法术再厉害,只要不会武功,她就永远需要一个护卫。
秦彻正漫无边际想着,傅烟芜的身子忽地颤抖一下。他忙拦住那具僵硬的身子唤道:“烟儿,烟儿。”
可傅烟芜并未醒来。
秦彻记得上次被她带入梦中,入梦前他的肉身趴在桌上,醒来后亦然,中间没有任何动静。那她的肉身为什么会抖动一下呢?
“梆”的一声,一个人的胳膊打到脚炉壁。是客厅中的仆役,快要醒了。
秦彻忙背起傅烟芜,跑到墙角用力一跃,踩上墙头跳出了梅家。
此时,傅烟芜的灵魄正站在梅家客厅中间,被尹小郎刚刚说的话吓得后退一步。她不敢相信,是皇上要杀死那些婴儿。
因为应无伤预言西南帝星出世,皇上便信了,所以皇上派应无伤和秦广去了云州,帮他杀帝星。这叫她怎么信?皇上会残暴糊涂至此,应无伤真的犯下这样惨无人道的恶行。
一个是师父让他辅佐的人,一个是她的大师兄。她都已经发现大师兄的苦衷了,大师兄为什么要残害不满周岁的婴儿。
不,除非亲眼看到秦广的自白书,不然她不能信。
接下来,她看见穆甫仁挥动那柄雪花刃,一副遇佛杀佛见鬼杀鬼的架势,最后将客厅砸了个稀巴烂。
傅烟芜觉得他很可怜。这么一个无家无室的人,坚持十几年,就为了查清自己襁褓中的女儿死去的真相。难道这就是真相吗?
一个君主,将手中的屠刀挥向连话都不会说的婴儿;这样的人,能治国平天下吗,她还要辅佐他吗?
傅烟芜心乱如麻。她忽然有些怀疑师父的话,她并不是所谓破命人吧,她来到这里能改变些什么?比起这光怪陆离的时空,历史上并不存在的大丰,还是现代大学里的日子简单多了。她实习完后会正常毕业,然后继续帮助不快乐的人,让他们少一些烦恼,也让自己更有力量。
傅烟芜用迷茫的双眼到处打量。
听不见声音了。尹小郎被带走,梅正我和邹继不见了,穆甫仁消失了。客厅里满地狼藉也刷地一下没了。客厅里只有先前昏睡过去的两个下人,他们已经醒来,准备提着脚炉离开。
傅烟芜找不见自己的肉身,她也不想去找。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只能浑浑噩噩地飘荡。
天边隐约露出一丝鱼肚白,没多久那白就染了丝红,仿佛是天空后头流出的血。
傅烟芜自言自语道,“老天爷也会被开膛破肚吗?不是只有人才会受苦吗,你不是最喜欢将人类玩弄在手掌之中吗?原来你也会流血啊。”
想到记忆里缠绕了她十几年的婴儿哭声,傅烟芜嚎啕大哭。她没有那么强大,能安然面对这些婴儿被皇上屠杀的真相。她一直以为,他是个好皇帝,体恤百姓、俭以养身。
“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南无佛,南无法,南无僧……”寺庙里已经有和尚开始做早课。
那温暖的佛音让傅烟芜想起了不念大师,她望天兴叹:“师父,您的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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