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若水此刻摒弃阶位之分,以兄相称,令得傅仲德不敢目视,噤若寒蝉。
“吴大人说得有理,都知道吏部之职重要,但你去了吏部说不上话,何况如今皇上对吏部看得紧,稍有动作就惊动雪花卫。照我看,不如继续待在通政司,尚有可为。皇上总不能现在就将这个衙门废了。”平国公王敬言语间便是要拍下板来。他生得眼大唇厚耳阔,看其貌极易让人降低戒心。“暂代通政司副使就暂代吧,等明年吏部评考之后,说不定就能真的升等了。”
吴若水频频点头,他早已和国公爷一路,傅仲德在通政司待着,他行事还方便些。
傅仲德知晓这便算定下了。无所谓,反正到吏部也只是为了让自己变得更有用,既然在通政司继续待着也能增加进入书房密谈的筹码,他照做就是了。
有了结论,傅仲德就不好继续待下去。他识趣地道了别,出去后回头看了一眼关上的房门。总有一天,里面会有他。为了那个位置,娘能做的都做了,以后,他要靠自己筹谋。
书房的密谈还在继续。傅仲德一走,那些人说话就敞开多了。
尤其是吴若水,心里早就憋着一口气,皇上命雪花卫办他的差事是想将他架空吗?他满面怒色,“雪花卫的秦广死了,穆甫仁可以直接顶上,到了通政使,这规矩就不能用了。说什么素无惯例,那个卢中,不过是个八品小官,也敢跟我过不去。不知道谁给他的胆子?”
平国公王敬道:“他不过是帮郑如龄那个老小儿出声罢了。皇上如今和他唱双簧呢,一边让雪花卫查我们勋贵家的腌臜事,一边让姓郑的借机弹劾,这出戏唱的不赖。在皇上眼里,如今我们这些勋贵都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便要让我们缺胳膊少腿。定国侯已经被削了爵,诸位赶紧出主意吧,长此下去,勋贵连落脚的地都没有了。”
幕僚张赟道:“那个应无伤,皇上一直在找他,眼看就要接替国师之位,他怎么无缘无故失踪了。若是能找到他,不愁不能将他拉过来。以皇上昔日对他的信任,来日大有可为。”
“应无伤不要指望了,他触犯了皇上的逆鳞,就算找到也是废棋一枚。”说话的人是个生面孔,众位幕僚皆不认识。不过看国公爷的眼色,此人应该是个重要角色。他继续道:“探子今日在城门口看见了不念大师。”
王敬大惊,“什么?那个老和尚回京了?不好,不好,父亲,您看我们如何行事?要不要派一队人马?”
老公爷的声音冰冷,道:“死士杀得了他吗?他可是卜算子,有未卜先知之能。既然已经回京,皇上肯定会抽空召见,到时候越发掣肘。你们手底下的动作要加快了。”
跟随老公爷最久的周荀道:“属下想,是不是派人去探探几位王爷为好。勋贵若是能同宗室抱成团,皇上想要动怕也没那么容易。只是哪一位王爷还需商榷。”
底下开始议论纷纷,有人说湛王姬辰年轻有为,得太后欢心,便于日后行事;有人说薄王爷姬景向来花天酒地,皇上也不看重,是诸王里最不让皇上戒备的;还有人说元王爷,因为元王是仅存的唯一一个有封地的王爷,有先皇旨意庇护,又是皇上的亲叔叔,皇上动他的障碍最大。一顿讨论下来,几位王爷各有优劣,但是究竟选谁,却不好定。既然定不下来,众人只得说回先前的话题。
南安侯底下叫苏光的谋士开口道:“请老公爷恕小的无礼。小的始终认为应无伤那里说不定可以打开个口子。他同皇上有师徒之情,曾经备受器重,距离国师之位仅一步之遥。如今既然背弃皇上而去,里面说不定有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皇上费尽心思要找到他,会不会是因为他知道什么。小的觉得这里有可利用之处,只是苦于能搜集的消息太少。若老公爷知晓些内幕,我们也好定下良策应对。”
“不瞒诸位,此事老夫也百思不解。皇上行事向来随心所欲,不喜和尚道士,却独独信任不念;已经言明不会任应无伤为国师,却依旧苦苦寻找,老夫也想不通皇上到底是爱才不舍,还是欲杀之后快。”老公爷一时若有所思,叹道:“”皇上志向大得很,如今既不听勋贵的,也不听太后的,一心只信雪花卫。这次采选若不是太后坚持,恐怕也办不起来。”
王敬问:“父亲,您说皇上难道不希望子嗣多一些吗?为何这么多年都不愿意举办采选?”
“皇上是想做个圣明之君,再说,皇上年轻且身强体健,子嗣之事不用着急。何况,大国师如今空缺,谁能定太子、教导未来的皇帝?”
那个生面孔道:“既然皇上还能听太后的劝,不妨将余家的人搅进来。太后总得顾念自己的母家。余家子孙甚多,总能找出几个不成器的。”
王敬展颜道:“有理。此法可行。都怪不念那个老和尚,若是早先将我们挑的人收为徒弟,国师之位到我们手中,也就没现在这么多麻烦事了。”
老公爷一脸严肃,“少作无谓之言,没有走通的路不必再提。你们都四处寻访,看谁能觅到些奇人异士,到时候再同不念和尚接触。国师之位空悬,我们仍有几分机会。”
七嘴八舌中,这次的密谈总算分下几个实际任务,苏光和那个生面孔回去也能交代。戌时一过,众人就先后散了。那个生面孔最后离开,离开前同老公爷单独说了会话。王敬还专门将他送到书房外那条长廊的尽头。
傅仲德回到侯府后先去了趟佛堂看望常姨奶奶,得到的还是那句话,不用着急。从佛堂出来又去了卧薪斋,一切如常。到了半夜丑时中,他再度从翠园的假山走进那条通往卧薪斋的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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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2 朴居(上)
五月十二。“日永星火,以正仲夏。”
安平侯府大门外端午挂上的菖蒲叶子还未取下浸酒,西园的石榴花已开得红火火烧满枝头。像湿了的胭脂,花瓣或重重密密鲜艳欲滴,或三两蓓蕾含苞待放,同碧油油的枝叶一起,染出仲夏的炽烈之美。天气已热了不少,府里仆人的夏衣刚刚发下,爱美的丫鬟们迫不及待就穿上身。
三小姐见木鱼欣喜地抱着新衣服,便道:“去试试吧。”女孩子总是爱美的,十二三岁恰是审美意识苏醒甚至爆发的时候,未来的品味大多在此奠下基石。曼烟知道这换衣服一时半会完不了,换了还要叫人评说,几个丫鬟还得比比谁穿着更好看。于是,她点了莲花、檀香跟拂尘三个,加上方嬷嬷一起,赴墨香斋之行。
到了墨香斋后,曼烟先在前堂里仔细瞻仰了一番。对于古人的文化与技艺,不身临古代极难明其精妙。啧啧,看着这些各式各样的古董,曼烟实在不能不激动。墨丸古朴野趣如石头,墨锭有长方形圆柱形,刻着花纹与墨香斋的字样,像极了随身小印,却比现代的印章美出千万倍。除了竹刀,墨香斋居然也用竹子制造了传统的毛笔,狼毫兔毛长短不一。手中提着这样的毛笔画画,心中也会少几分人间的烟火气吧。果然是匠心独运。
曼烟东喵喵、西瞅瞅,时而恨不得用手摸几下,好似看到金子,弄得何安感觉几近便秘。
秦彻在后头已经坐等了两盏茶的功夫。明明慕年刚才就说人到了。“三小姐在前面做什么?”
慕年站在门口张望,神色尴尬。“说是在逛铺子。”
秦彻不再多言,拿起一本书侧坐着翻阅起来。落在慕年眼中,自家主子这个角度看不清正脸,一身凌厉之气全被藏起,看起来就是个读书的翩翩公子。他暗暗吐槽,不能看正面。慕年回神的时候,一帮人已经走到他跟前。他不禁有想哭的冲动。
莲花和檀香走在最前面。她们最先看到室内低头翻书的公子。还未来得及在心底赞叹此人好容貌,秦彻转过头来,莲花不禁吓得停住步子,不敢上前。这一停就踩到拂尘的脚面。拂尘虽也怕秦彻,但总是比其他两个有经验。檀香是怕得头都不敢抬起了。
看众丫鬟的反应,曼烟略有些生疑,往前迈了两步。只见一个束冠的清俊公子正望着她,眼中似射出千万道利剑,欲穿破她的身体而出。怎奈三小姐身边带有结界,方嬷嬷走上前挡住她的小身板,厉色问道:“敢问这位公子可是墨香斋的主家?”
何秉心一直就在屋里,他显然被忽视很久了。“敢问哪位才是傅家三小姐?”
方嬷嬷心头霎时无限惆怅,安平侯府衰败啊,朝中无人,好比一个人没有眼睛鼻子,对外面的动向都摸不清楚。这个小公子,身上明显带着官威,可惜不知道是哪一位王公贵族之家的后代。老夫人对侯府以后的那一番考虑,实在是用心良苦啊。
屋里陷入一片沉默,却有呼吸的气声隐隐流淌。对峙的气氛中,大家都在计算着什么。
墨香斋的头,拂尘的主子。不管是对秦彻还是对傅曼烟,都是只闻其名未见真人。但是这一次碰面,乃是数次交手后真正的结盟,既要算清先前的互助情义,也要开启日后更长远的合作。两方过去不吝于自己的资源和计谋,可以说早在互惠互利里完成了对彼此的试炼。真的是个好开端。既然如此,何惧以真面目见人呢?曼烟向前迈了两步。
此处应有画外声。“噬噬噬噬,兵――兵――”秦彻眼中的利剑打到三小姐身上被格挡后全部掉到地上。
秦彻与她四目相对,一个不动如山,一个一脸痴傻。痴傻的自然是三小姐。她还真没接触过气场这么冷的人,不禁多看了两眼。
秦彻刚才只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现下才能仔细观察这个令他挫败的三小姐。待看清楚真人,他眉头耸起更为吃惊。三小姐竟然真的只是个**岁的小姑娘。
一袭月白色素罗衣裙,身材纤如柔柳,头上简简单单两个螺髻,余下两缕发丝服帖垂在肩上。螓首蛾眉,五官却平淡到只有一个静字能描,唯有双眸轻轻一剪,剪出两汪湖水,深不可测。仔细看她的眼睛,秦彻竟觉看不清她。在雪花卫的地牢里,还少有人能经得起他视线的审查。三小姐的眼神不抵抗、不逃跑、不探究、不沉溺,一个孩子怎么会有这样的眼神;既然有这种眼神,那她的心智肯定不会是一个孩子。想到这一点,秦彻的寒气更泄露几分。
曼烟似浑不在意,敛衽行礼后淡淡开口:“不知怎么称呼这位公子?以后称我三小姐比较方便。”
秦彻一摆手,示意曼烟坐下。“我姓秦。”
何秉心忽然忿忿道,“三小姐好似对女子之德毫不在意,竟敢如此胆大约见外男。”
拂尘恶狠狠瞪住他,恨不得在他脸上剜出几道口子。
曼烟漫不经心道:“莲花,今天客人多,你去冲壶茶来,让大家试试你的手艺。”这些日子曼烟已经想好了,不该藏拙的地方她就大大方方展示,只要不做出格之事,祖母就是她最大的靠山。她不能什么都不做可怜怜隐藏起来等着长大,况且现在她也没干什么惊人的举动。
半晌后她才看向何秉心,样子极为有礼。“小女子自幼修佛,对《闺训》《女诫》的确不熟,我只知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世间所有相,皆是虚妄。我看这墨香斋的主人,不像是墨守成规之流,怎会有此一问?”
何秉心气得半死,你跟她谈女德,她竟说起禅机来了。禅机里处处是空,四大皆空,还有何可争论呢?
秦彻一直都在观察曼烟,最大的感觉就是慢,说话动作都慢,像只无害的乌龟。且说话间总是时有停顿,显见心中常有斟酌。他有些安心了,多思多虑,乃是人力范围以内的多智,那不用太警惕。
曼烟接着就说正事。她将朴居的构想简单介绍了一番,初步计划祖母占五成、秦公子五成,如要转让份额只能从秦彻里头分出。最后秦彻说自己占四成,让何秉心拿一成。没什么异议后,曼烟就开始提要求了。“第一,我要在大堂里挂一幅上好的图,梅花、花鸟、山水皆可,最主要是意境要符合“朴居”的理念,素味素心;技法要求工笔淡彩或者水墨淡彩,要画风朴素的,最好寥寥数笔勾勒而出。”
“第二,秦公子这边要给我两个人。一个要会武功且功夫中上,对付普通人可以一挡十,职责是护卫兼小二;另一个要懂看账,职责是账房兼小二。护卫要保证朴居里面每一个人的人身安全,保证不会有客人闯到后院,如果有闹事的客人也需要护卫处理,同时护卫每天要陪厨子买菜;账房要将每日银钱结算好,留好账簿,每天的入账银子交给专门管钱的人,还要不定时向东家汇报朴居的状况。”
见何秉心似要开口发问,曼烟右手五指竖起,道:“我先将要求讲完,有问题等会统一问。”
秦彻又发现了曼烟一个特征,说话夹杂着奇怪的字句和手势。他继续往下听。
“下面我要说朴居的规矩。朴居前面只留两个小二,就是我刚才说的护卫跟账房;第一个规矩就是除了店里面的人,其他所有外人绝对不允许进厨房。第二:每天开门时间从午时到申时,申时一过就闭门;第三:一天只卖十道菜,任何一道菜当天点第二盘都是双倍价格。第四:后院厨房的所有人一律不进前厅不见客,即使客人要求也不行;最后一条也是朴居最最重要的规矩,所有的人都听好了。以后凡是朴居的人,都不能随便泄露朴居里的事情,除了刚才对外的规矩。比如,护卫陪着厨师买菜,绝对不能向外透露买的什么菜;还有,若有人打听厨师的来历,这是万万不能说漏的。若有人打听东家,能瞒住就瞒住,碰到那种实在瞒不住的,就说东家姓何。现在大家可以提问了。”
何秉心听完那是相当郁闷,怎么老是担着个东家的虚名。他再次忘记三小姐是个孩子的事情,质问道:“为什么你占五成?”
开玩笑,这以后是谁的根据地不知道吗?曼烟似笑非笑,道:“后厨所有人员都是我出,同时我还要负责整个店铺的运转。话说开了,前期的本金需要两百两银子,敢问二位谁出?”
秦彻从头到尾一直盯着这个小姑娘,这辈子听女人说的话加起来也没有三小姐今天说的多。小姑娘思维极有条理,像是打理过很多铺子似的,浑身上下毫无闺阁之气。她眼神中一直透着股沉着冷静,直到说起银子时,深沉的眸子方才变得浅若清溪,添了两分可亲之意。
按常理,秦彻早该震惊得无以复加。大概今天惊的次数太多,这会他反倒十分镇静。一个新颖的构思;十分完整的计划,将可能发生的事情都尽量考虑到;很多奇怪的规矩。
秦彻问:“二百两银子是做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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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3 朴居(下)
曼烟答:“最主要是买菜买米。我们这里的食材要求绝对新鲜上等,当天食材当天必须消耗完,所有的蔬菜都不隔夜。短时间内朴居不会有客人上门,但是食材得随时准备着。这种情况大概会持续不短的时间。”
秦彻暗叹,果然面面俱到。那些没问出口的疑问他也不打算再问,就这么定下了。接着从嘴里蹦出五个字:“画、银子、护卫。”
何秉心懂得他是完全同意三小姐的安排了。那他出个人做账房好了。不过他还有几点困惑。问道:“三小姐刚才说账房要将每天的入账银子交给专门的人,是交给谁?”
曼烟回答:“管银子的人,我称之为出纳。朴居的钱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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