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汝欺负,现在已经高居侍中,朝廷大臣,皇上身边的红人,门下宾客盈门,汝不可再不尊叔礼!”
邓尧恨道,“吾见其长不大的样儿,便想替祖父揍他……”
等邓尧急匆匆回府后,邓老夫人又写了一封帛书封好,命小厮迅速送往河北(注:即黄河北)沁水县城长公子邓乾府上。
“欺负”完六叔邓训,该求的人也都求了,邓尧磨磨蹭蹭地从邓府返回班府。从城东到城西,需绕道雍门大街。即使如此,寻常只需一个时辰车马路程,她整整走了两个时辰。
可到了下西洛,见众店铺前商贾们都带着焦急之色,但没人敢阻止。开肉铺的陈太公胆大,看邓尧车近,便从店内冲出挡住辎车道,“少夫人,宫内在等着拿人,汝不能回啊!”
邓尧闻言,心便嘣嘣跳将起来。可她毕竟是邓尧,她一个女人能逃哪去?再说,她躲起来了,班府可就倒霉了。她谢过陈太公和众人,还是命小厮驾车到班府门前。掀开窗帘一看,不禁心里直叫苦。
只见班府门前,一边一个,两个羽林郎扶剑而立。看门的小厮,早已经退到院内。门前一辆辎车,车厢上写着三个大大的“北寺-囚”字,一个侍中庐郎官正悠然地在车旁走来走去。夫君班超已经被羁,这分明是已经知她外出将归,在等着她自投罗网呢。
邓尧虽然生在侯府,见过大世面,可是一个女人即将身陷囹圄,脑袋瞬间还是一片空白。小侍婢绿荷小脸都吓白了,见邓尧要下车,便哭着小声阻止道,“女公子,不能……不能下车,快逃啊……”
见邓尧执意要下车,绿荷只好战战兢兢地先下车,放下脚垫。邓尧两腿发软,象踩着丝绵一样软绵绵地下了车儿,幸好绿荷扶着这才没倒下。见郎官正痴了傻了一般,木然地看着她,便看了一眼班府大门两边的两个羽林郎,然后身不由已地转身向官车走过去。
郎官魏瑁系大鸿胪魏应少子,是侍中邓训的追随者。他已经进府拜望了老夫人,两位羽林郎连府门都未进。此时,他见一辆辎车来到府门前,小厮刹住车,先是见一个约十七八岁的侍婢,从车内下来。小婢子哭得梨花带雨的,从车内拿出毡布包着的木头脚垫放好。
车内伸出一双绣着美丽花纹的歧头丝履,接着,一个头上挽着垂云髻,耳坠透明水晶珠,身着紫绮直裾深衣的女子,在侍婢的搀扶下风摇杨柳一般地款款走下车来。魏瑁怔住了,他以前只是偶尔在邓府见过一次高密侯的女公子,此时邓尧足蹑丝履,虽然一脸愁容,却亭亭玉立,雾鬓云鬟,楚楚可怜!
邓尧下车后,先是扭头向班府大门看了一眼。魏瑁分明看到,邓尧眼里已浮上泪花。那回眸一望,有悔恨,有不舍,顾盼之间,精致的五官,微皱的眉头,顷刻愁绪顿生,撩人心怀。天哪,如此人间尤物,竟然便宜了一个破落世子,小小的书佣,这让他这个雒阳世家子弟情何以堪?
没等魏瑁反过神来,邓尧已经在下西洛众街坊和行人的围观中,脚下如踩着丝绵一般,规规矩矩地走到郎官魏瑁面前,躬身万福道,“民女邓尧,情愿伏法!”
魏瑁当年也是邓尧的追求者,他看着美不胜收的邓尧,这才知道自己走神了。他手里拿着诏书却忘了宣,邓尧未等郎官宣诏,自己已经老老实实地爬上辎车。魏瑁挥了一下手,两名羽林郎撤了回来,辎车启动,一行人慢慢向宫内走去。
郎官的辎车刚走,见威武的羽林郎撤进了,绿荷这才“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连滚带爬地一头扑进府中。
班超夫妻二人同时被宫内诏狱收监,郎官押走邓尧时,师母、少夫人雁旋带着内眷、侍婢、仆人就站在院门内。“私修国史案”过去七年后,历经磨难的班家再一次走到了生死关口。这一次犯的是“偷盗皇家典藏”罪,这罪名比“私修国史案”更重,是要灭九族的。
羽林郎封锁班府大门后,樊儇、夜玉和全家人,都在前院班超的堂上,等着廷尉府官差们来抄家的那一刻呢。可郎官彬彬有礼,只身进来向老夫人鞠了一躬,并宣了诏。在得知犯妇邓尧已经外出、且即将归府的消息后,便又躬身施礼后退出班府,与羽林郎再未进门。
既犯大罪,侍中庐官员又如此礼遇班家,这不同寻常的一幕,让樊儇、夜玉看到此事定有转机。邓尧被押走后,老夫人抱着绿荷安慰一下后,便冷静地众人道,“静待宫中消息,谁也不得乱动。旋儿速派人至兰台转告固儿,不得胡乱去求助朝中同僚!”
大难当头,班家掌舵人可谓老谋深算,心里已经稳操胜券。
郎官和羽林郎们未扰班府,便说明皇帝并未恼怒。此案未发廷尉府审理,便说明皇帝并未下决断要严办班超夫妇。此时朝廷正在筹备与北匈奴开战,只要窦固、耿忠二将和高密侯邓震能同时上书,皇帝和朝廷大臣们便有网开一面的可能!
高密侯心里虽然还对小女邓尧赌着气,得知女儿女婿同时被皇上收监,心里还是慌张了一下。又得知班府并未被查抄,这让他看到了一线曙光。毕竟爱女心切,了解了事情原委后,邓震斗胆上书,为班超和邓尧说情。
奏章和班妤婕“真迹”都递进去了,宫里很快便有了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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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沁水公主
并非是“真迹”还归兰台起了作用,而是奏章中下面这段话打动了汉明帝:
“陛下,超七岁习武,先师从家仆羌人虞四月,后师从河西名将左车。少时即存报效朝廷之志,虽为书佣,却勇冠天下。曾孤身斩杀众胡,救西域商人权鱼于危难。因其勇,有‘大汉第一剑客’之誉。熟读经书子集,虽为布衣,然温良恭俭让,有古名将之风。乞皇上留其犬命,他日定能让匈奴人闻之丧胆……”
到底是邓禹大人的长子,邓震可谓摸透了皇帝的心思。
他并未替班超、邓尧喊冤,也未在是否偷盗典藏上做文章,而是说“乞皇上留其犬命,他日定能让匈奴人闻之丧胆”。要知道此时的汉明帝,正盼望大汉有更多带剑世子,有杀敌报国本领,能让北匈奴“闻之丧胆”呢。邓震的这句话,显然已让汉明帝心里渐渐松动了。
窦固与耿秉、耿忠三将也都连夜上书,请求赦免班超死罪,以便将来为将,且“因其勇,可为汉军先锋”。窦固在奏章还告诉汉明帝“陛下收超于兰台近十年,彼已深知谋国之难,温良恭俭,能聚人心。他日与争西域,此子定堪独撑一隅!”
其实,杨仁收押班超后,曾禀报“江湖名号,名不虚传。绵中带针,可堪大用!”汉明帝当时未说话,但心里其实已经有决断了。
北匈奴和西羌念念不忘“牧马中原”,大敌当前,他怎么可能为了一画而废了一个勇冠天下的世子性命,他又怎么舍得伤了天下带剑世子的心?但偷窃皇家典藏是重罪,以严刑峻法铁腕治吏的汉明帝,死罪他可以赦免,但既然犯了律条,重罪则必须严罚!
否则,教化废弛,礼崩乐坏,何以治天下?
亲政十余年,他第一次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而让他左右为难的,不是两千石重臣或列侯,而是一个小小的兰台书佣!
这天他进入北宫章德殿画苑,准备静心作画。他没有将这桩普通的偷窃案交廷尉府、雒阳令、甚至河南尹等衙门审理,甚至连尚书台都未让插手。而是命杨仁将班超夫妇二人,暂时羁押在侍中庐,他要想一个两全其美之策!
永平五年,漠北强人在雒阳欲害商贾权鱼,他授意杨仁,让这个班家后生狠狠教训了一顿漠北人呼衍历。这件事,让他对班超刮目相看。
“固文可辅国,超武可却敌!”汉明帝又想起窦融大人当年的密奏。朝廷当年便亏待了徐令班彪,班家清高厚道,此时他实在不忍心再重治徐令后人,难道朕能忍心让其以刑卒身份为朝廷出征!
“皇上,快看哪,快看谁来了?”
“父皇……”随着马后的声音,汉明帝惊喜地看到,他的小女儿,亭亭玉立的沁水公主刘致款款走进画苑,便一头扑进他的怀抱中撒娇。
跟在她身后的邓乾跪下叩头道,“参见父皇!”
“起来罢!非朝堂之上,一家人,不必如此生分!”汉明帝向邓乾点点头,命他起身。这才又端详着小女惊喜地问道,“小不点儿,汝怎么回来了,也不打个招呼?”
刘致泪眼涟涟地道,“父皇为国事操劳,吾咋夜梦见父皇勤苦憔悴,心里戚然,今日便赶了回来……”
汉明帝与马后相视一笑,刮着刘致秀气的小鼻子道,“吾最疼爱的小女,也学会说谎了!”
刘致撅着小嘴,对马后道,“皇后,吾从小便骗不过父皇,真没劲!”
说着,又从权倌手中接过包裹,打开将里面的宝贝一一摆到御案上,叽叽喳喳地道,“父皇,快看快看,看吾带什么好吃的!这是蜜枣,这是蒲桃(注:即葡萄)干,这是果脯。均是吾在沁园内自己种的,汝快尝尝,好吃着哪!”
刘庄与马后品尝后,连说“好吃好吃”,一家人欣喜地团聚在一起,画苑内不时传出刘致银铃般的笑声。小女这开心快乐的笑声,让身心俱疲的刘庄心里洋溢着幸福。心情一好,人便也一下子年轻了许多。
刘庄有女11人,五女刘致是他的掌上明珠,是他的心肝肉。刘致雅静贤淑、善良文弱,从小身体便不好,因而一生中难有几次笑容,被称为汉宫内的冷面美人。刘庄心疼小女,与马后一起悉心宠爱她。
永平三年(公元60年),刘庄封刘致为沁水公主,婚配东汉开国元勋邓禹之孙,“仁者之所”邓府长门世子邓乾。
邓乾是谦谦公子,儒雅英俊,通《春秋》、《尚书》、《左传》,汉明帝甚是喜爱。为了给爱女找一个好的耕读和休养身心之地,汉明帝亲自走遍河水(注:即黄河)两岸,最终选定沁河北岸,离沁阳城东北约四五十里的一大片竹林,为女儿建筑沁园。
这片竹林和山水,北依太行,南邻沁河,富饶幽静,明朗祥和。“矮屋曲篱间,绿竹黄花绮”,“地在无尘境,人来不住天”,“筠篁突淇澳,风景胜江南”。据说周文王当年称此为“天下大阳居”,正与公主的性格天然匹合。
汉明帝大喜,便命将大匠作启用千名劳力,仅仅一个多月,沁园便建成了,作为公主的陪嫁之苑。
建成后的沁园,成为沁河岸一方仙境。竹林凭风,绿柳滴翠,泉溪遍流,依山傍水,沟壑起伏,仿佛一个天然的大盆景。苑中殿堂巍峨,几座亭台楼阁点缀其间,一番田园风光,雅静秀逸,与公主一样别样美丽。后世闻名遐迩的词牌《沁园春》,便是歌诵的此园。
沁阳城离雒阳城不过隔着河水和邙山,沁水公主经常返回雒阳城看望阿翁和马后。此次,邓老夫人派人送信给她,言班超与邓尧二人作下大业。国家战端将起,汉明帝虽然惜才,可碍于维护汉律的威严,又可能不得不治其重罪。
老夫人贵为列侯夫人,自然不会开口救媳妇帮忙。可信中透露出的,又分明是这个意思。邓乾开始时还颇感为难,可刘致想都没想,便与夫君一起过河,匆匆返回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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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天山雄鹰
“父皇,此人杀不得!”
在章德殿画苑内,一家人品尝完果脯后,沁水公主与阿翁刘庄一齐在作画,马后在一边观看,邓乾与权倌则在一边磨墨。
“说说,为何杀不得!”
刘庄正在画着一只凌空展翅的苍鹰,鹰画完了,只有鹰眼是空的。刘致画完白云、大漠、天山,便又提起笔一点,鹰便活了,展翅欲飞出画中一般。
《天山雄鹰》画完了,刘致替父皇盖上印鉴。汉明帝不想夺女儿之功,还专门题上“朕与小女致著”!
“待他日漠北事了,朕定将此画赏与为朕挽弓谢雕之将!”汉明帝看着这幅父女共同画的绢画,平静地道。
谁都知道此画的意涵,谁都清楚此时的汉明帝,渴望朝中尽出勇将!只到此时,刘致才淡淡地接着父皇的话头道,“父皇,典藏不过一画尔,而班家公子实是此鹰!大汉儒士向仁,然仁不过班府。大汉世子尚武,然此人却勇冠天下!北匈奴秣马厉兵,欲‘牧马中原’,父皇何故因一画,而失朝廷勇将邪?!”
“汝小孩儿不懂,有罪必罚,此乃天条!否则,教化一坏,礼崩乐乱,朕何以治天下?”刘庄道,“彼便为刑卒,一样可为吾大汉出征,不妨事!况且戴罪立功,朕一样重赏,绝不会轻慢功臣!”
“父皇,治班超罪不过为堵众人之口。仅为此,便让班令后人成为刑卒,实在不值。既赦免其死,何不更赦免其罪?既欲拜其为将,何不让其保堂堂正正世子身?班氏自先人起,历代可曾有忘恩负义之人?!”
一连串的诘问,别人没人敢这样和皇帝说话,可刘致能。别人的话,汉明帝意志坚定,未必会全听,但小女刘致与他最贴心,她的话他自然听进去了。小女是他的掌上明珠,更是深了雄才伟略的父皇心思,自然一击而中。
也是啊,不过一画尔,既欲施恩于人,何故还要治其罪?于是,刘致说完,汉明帝恍然大悟,瞬间便下决心,准备赦免这个无法无天的世子了。
“只是……如何服众臣之口?”
虽然决心下了,可班超盗窃皇家典藏,罪行明摆着。向以律令治国的汉明帝,断然不能坏教化,又不想让群臣抓着废驰律令的把柄,他愁开了。
刘致将权倌手中的湿巾拿过,让汉明帝净净手,又恶作剧一般地笑了,“父皇,这有何难,‘杂考’啊!”
刘致是有名的冷面美人,平常人很难看到她笑。可今天,她开心极了。邓尧成婚时,小书佣神乎其技,让他大为叹服。此刻能拯救小书佣,让她心情大好。
而汉明帝也大受感染,“杂考?汝开玩笑?!”
“不开玩笑!先杂考,让这些好斗的大臣、穷酸的迂腐们引经据典斗去罢。斗啊斗啊,满朝文武终于斗累了,到底还是旗鼓相当,到底最后还得父皇说了算。大臣们斗得越纷乱,父皇越好就中取事……”
说完,刘致无限向往地笑了。这一笑,真可谓倾国倾城,画苑内顿时如阳光普照,一片明媚。而汉明帝、马后和权倌、邓乾等人,也都被她逗笑了。
“小不点,朝堂大事,岂可戏之……再说,‘杂考’后,三位宰辅不‘平署’,班超则必死,岂不弄巧成拙?!”
“父皇,不会的!”刘致聪明过人,她肯定地道,“当今朝堂之上,尽是谋国之人。纵是司徒迂腐一些,也不敢迂腐到敢害可用之材,而当祸国之名!”
司徒虞延虽然有时确实迂腐一些,但绝对是正直之人。这确实是一个好主意,汉明帝虽然嘴上叱之,可心里开始松动了。
汉明帝是一个严厉之君,也是一个开明君主。终明帝一朝,朝内从来没有奸臣、奸宄之徒一席之地。你可以虚伪、狡诈,但你本质上必须忠心谋国。如果你一旦祸国、枉法、殃民,对不起,汉律不容情,你死期到了!
大汉朝堂之上,每逢重大国策,汉明帝必让众臣充分朝议方决。而大汉朝堂,每逢朝议,各山头的大臣们,必然争得你死我活。而往往雄辩、众人辩驳不倒的,未必是最正确的。
因此,此时闻刘致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