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升前去探望情况,不一时回来告诉我,原来是有位秀才在这间酒楼吃饭忘记带钱,要卖了他的扇子来换酒钱,众人围观议论那面扇子应该值得几文钱。
我无意去凑热闹,阿升却很有兴趣,他故意诱我道,“我看那秀才很是风流倜傥,扇上的画也做的颇有味道,先生去看看吧,若是好咱们买下来如何?”
也罢,既来之则看之。我让阿升将马寄于酒楼处,两人进了大厅,果然看到临街座位上坐着一位白衣秀才,手中擎着一把折扇,他轻轻摇着手中扇,脸上颇有自矜之色。
我在靠近他的位置坐了,刚好可以看到扇面上的画。他画的是一副人物图,图*绘五人,居中一人头戴文士巾颇有儒雅之风,左手书桌旁侍里二婢,一着红,一穿白,色彩对比鲜艳明丽,右侧的来客是位手持白牡丹的小姐,意态楚楚身姿绰约,身后则是她的随从侍女。
扇子侧手有题诗曰,“觅得黄骝被绣鞍,善和坊里取端端。扬州近日浑成差,一朵能行白牡丹。”此画构图精巧,人物尤其生动,观之可见其笔法细腻画工脱俗。
我再看那秀才,年纪大概在二十五岁上下,未见得多英俊,却自有一股落拓不羁的洒脱劲儿,想来能做出无钱付酒资,而后在闹市卖扇相抵这等事,也是真名士自风流了。
此时厅中走来一位服饰华贵的中年人,对着扇子看了几眼,问那秀才道,“你这把普通的扇子,能值几个钱呀?”
秀才瞟了一眼来者,随意说道,“请足下自己看看就知道了。”言语中对自己的画颇为自信。
那中年人接过扇子,只瞥了一眼,便奚笑道,“这种随手画画的也想卖钱?画里这些人都是谁啊?这诗是你写的?写的什么鸟诗嘛,我看你这画分文不值!”说罢,随手将扇子掷于地下。引得那秀才极为不满,一面拾起扇子,一面翻了中年人几个白眼。
围观的人此时也开始起哄,有人亦说不知道他扇上画的是群什么人什么故事,这样信手涂鸦岂能卖钱。
秀才听到议论,初始神情傲然,渐渐随着说看不懂他画的人越来越多,他也似有些着慌,面色难堪起来。
阿升悄声问我道,“先生,他的画不错啊,您要不要帮他解个围”
我不禁一晒,待要直接将他的酒钱付了,恐怕又有辱了他清高傲然的文士做派,我于是起身走到他面前,示意他将扇子递给我。
我细细观着,一面朗声徐徐说道,“黄昏不语不知行,鼻似烟窗耳似铛。独把象牙梳插鬓,昆仑山上月初明。先生画的是唐崔涯调侃扬州名伎李端端的故事。画上题诗为崔涯所做,全唐诗中亦有收录。”
我将扇子递还给他,他接过时眼中有喜色,着意打量了我几下。之前那中年人听我言罢,冲我问道,“什么名妓?谁是崔涯?没听说过,你们可有听过?”他问向厅中街上众人,大家又一阵起哄,多数人都叫喊没有听过。
我有些无奈的看那秀才,他却没有解释的意思,只瞪着我,意思是我应该在此刻给众人讲述一下他画中的故事。
我亦无法,只好对众人讲着,“崔涯与李端端同为唐代人,前者诗文闻名淮扬,后者是扬州名伎。崔涯经常为勾栏中人题诗,每每写过之后很快便传的街知巷闻。他诗中如果称颂哪位伎者,扬州城内富贾大户皆会争相拜会,如果他贬损哪位伎者,那名伎者很快就会再无客人到访。所以勾栏中人都很害怕被崔涯写诗嘲讽。
一次,崔涯见过李端端之后嫌她肤色太黑,便讽刺她是独把象牙梳插鬓,昆仑山上月初生。李端端看到后,伤心忧愤,在崔涯回家的路上等他,乞求他能够怜悯自己帮自己再说些好话。崔涯被她感动,就在原诗上再续了四句,便是这扇上所题四句了。”
我话音刚落,那秀才拍手大笑道,“不错不错,鄙人画的正是这个典故,只是这崔涯前四句分明说李端端黑,后四句又赞其恰似白牡丹,不期一日,便黑白不均。这崔涯颠倒黑白的能耐也可谓不同凡响哪。”
围观中人已有的开始起哄,说这画中典故如此香艳值得买回去好好琢磨,令有一群闲人从旁鼓噪,适才那中年人因此凑近了些要问秀才借扇再观,秀才却似没看见一般拒不睬他。
俩人正拉扯之际,一总角男孩从外头跑进来直奔秀才,放下一袋银两气喘吁吁的道,“相公出门也太急了些,喏,钱到了,相公快回家吧别在这里卖扇了。”
看来秀才不用拿扇子换酒钱了,事情到此也应该结束了,可人群中偏有人叫嚷,一码归一码,钱有了,扇子依旧还可以卖的。
那个总角男孩环视四下,高声道,“我家相公是名满江南的吴中四杰之一,许子畏许先生!他的画作岂是在这等市井之地随意叫卖的,你们出的起买这把扇子的钱么?”
此言一出,围观者皆哗然。我倒不是很吃惊,江南之地毕竟才子云集,许子畏的名字我早有耳闻,此人青年得志,号称诗画双绝,曾自刻一枚印章上题江南第一才子,只是他的书画流入京城的不多,我之前也并无缘得见。
适才那中年人忽然如梦似醒般,拱手笑道,“原来阁下就是许先生,失敬失敬,先生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名震江南,在下有眼无珠竟不识得,刚才多有冒犯之处,请先生海涵。”他的态度前倨后恭,此时忽然变得异常亲热,自顾自的拉着许子畏同坐,又一面招呼起酒菜。
许子畏也不推辞,任由那人拉着同坐,一面起身朝我招手道,“知音难觅,须得请这位先生一道把酒言欢。”
那中年人见状也来相邀,我不便推辞便和他们一处坐了。只一会功夫,许子畏便连饮数杯,他之前也有些微醺之意,此时更是醉眼朦胧,言语渐次颠倒淋漓起来,喝完杯中酒后,忽然径自拉起我便要离去。
中年人急忙伸手一挡,道,“先生请留步。许先生可否将刚才那扇子卖与我啊?”
许子畏挑眉斜眼看着他,轻吐两字道,“不可。”
中年人立时脸有愠色,怫然道,“我出千金!今日一定要购得先生大作,这下可以了么?”
许子畏恍若未闻,只拉着我边笑边往前行,急得中年人在身后大喊道,“你怎得如此无礼?”见许子畏似乎没有停步的意思,他怒道,“你既不卖扇子,就把刚才喝的酒钱还给我。”
许子畏略一回顾,昂然道,“是你强拽着我吃的,我又没说要你请客。天上白掉的馅饼,岂有不接之理”听的酒楼中人都笑起来。
中年人拿他无法,正有些面红耳赤之际,人群中走来一位身着皂衣之人,大约是本地县衙捕快。这人似乎也识得许子畏,拉着他劝道,“许先生是名士,姑苏城谁人不知?可先生知道这位老爷是何许人么?”
许子畏毫不掩饰轻蔑的回道,“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过。”
那捕快摇头轻笑道,“这位是杭州城四大富商之首的朱富朱老爷,难怪你不认得,可是人家听说过你的名头啊。人家既诚心买你的画,你若实在不想卖这个扇子,何妨现在给他画一幅?”他压低了些声音劝道,“好歹给人家个面子,不要得罪人太狠了。”
许子畏哦了两声,摇头晃脑的说道,“朱老爷适才也看不上我的扇面,不如我此刻给你画一幅,当做酬谢你一番款待便是了。”
朱富喜形于色,一叠声的催促店家准备笔墨纸张,须臾,文房皆备,许子畏饱蘸笔墨却不落笔,对朱富道,“请朱老爷转过身去。”
朱富也不解其意,但还是依言转身背对他,许子畏立刻挥笔,在其衣衫上三下两下便即画完。待他搁下笔,众人看时候都惊讶不已,继而有捧腹大笑的,有错愕万状的,还有不少人讶异地面面相觑。
我站在许子畏旁边,他甫一落笔我便猜到他要画之物。他挥毫而就,果真正中我的猜测,我心中觉得十分好笑,又不免想此举太过狷狂不饶人,和阿升对视了一眼,彼此都轻轻摇头。
朱富听得哄笑声,不知背上所画何物,好奇的将衣衫脱下,拿在手中观看,顷刻间面皮紫涨,双目圆睁,怒不可遏地指着许子畏。一旁的捕快也嗔道,“岂有此理!”
许子畏毫不在意,大笑了一阵,对众人道,“我所画之物与这位朱老爷不是正好相配么?刚才他将我的扇子掷于地下贬的一文不值,眼下,我们算是扯平了!”说罢,拉着我便向外走去。
他一路大踏步,行出数米,见已远离酒楼,终于欢快的大笑起来,我和阿升也撑不住一阵捧腹。笑过之后,他扬眉问我,“我送给朱富那物画的如何?”
我不禁再度莞尔,点头笑道,“憨头呆脑,栩栩如生。”
他神情得意,扬起嘴角,“王八赠朱富,堪堪正配他!明日此事必成姑苏城中笑谈!”他略一停顿,对我拱手道,“未曾请教先生尊讳”
我微一沉吟,依旧报了周承这个名字。他将那扇子递上,诚意道,“今日有缘认识先生,许某将此扇送与先生,还请先生笑纳。”
我知他才名卓著,平日千金也难购得其一副画作,现下肯白送于我已是对我青眼有加。我却不好如此托大,接过扇子,坚持要付他银钱,哪怕只是象征之数也是我一番诚意。
他见我如此坚持便只收了我十两银子,说什么都不肯再多了,“宝剑配英雄,红粉赠佳人。世上知音最难觅,难得先生解我意。请先生也不要再为这些阿堵物与我坚持了。”
我欣然点头。他于是邀请我去他城外的宅邸饮酒畅谈,此时天色已晚了,我无意再去打扰,忽然想到要去拜访萧征仲一时,心中一动,遂问他道,“周某有一事烦请先生帮忙。我初到苏州,想去拜访萧征仲先生求一副字画,听闻萧先生并不见陌生访客,不知先生可否代为引荐,让周某能有缘拜会?”
他悠然一笑,“那位萧老头啊,好说好说,先生所托,我一定办成。明日卯时三刻,就请先生在阊门外等我,我引先生去见那老头就是了。”
我与他拱手道谢。他亦不再多言,携那小童子自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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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青山隐隐
萧征仲的宅邸名唤敬亭山房,许子畏带着我和阿升一路穿轿厅,花园,曲廊至西南处一隅小庭院,来至他的书房,东莱草堂。
但见庭院中佳木葱茏,以太湖石叠做绝壁,中有曲水贯通花园,林泉深壑,山色空蒙,行走其间,宛若一卷绝丽出尘的山水画卷在眼前缓缓铺陈。
萧征仲年过半百,须发未白清矍健朗,看到我们进来搁下手中的笔,含笑颌首,又对许子畏笑道,“多日不见昌圃,我以为你又寻到哪处好山水写意去了。”
昌圃是许子畏的字。他一壁与萧征仲寒暄,一壁向将我介绍给他,我于是拱手向萧征仲见礼。
许子畏将我的来意说了,萧征仲凝神望着我却不答言,抚须良久,请我去看他书案上刚刚做好的一副画。
他所画的是山中村落景致,崇山峻岭环抱中见开阔,山间有一瀑飞泻,于山脚下汇成清浅池塘,绿荫之下掩映村郭,中有闲客拄杖相访,其意态尽显隐士风流。
我由衷赞叹道,“萧先生此画兼具粗细两者风貌。粗笔有沈周温厚淳朴之风,又有细腻工整之趣。工笔则取法于王蒙,苍润浑厚,潇洒酣畅。笔墨精锐,气韵不凡,令人叹为观止。”
萧征仲微觉诧异,着意看了我几眼,许子畏则在一旁含笑不语,看我的眼神中似有嘉许之意。
萧征仲起手请我坐了,眯眼笑问道,“不知周先生与昌圃是几时结下的缘分?”
我含笑告诉他,昨日实是我与许子畏初次见面,我笑着看向许子畏,他会意便将昨日酒楼之事讲给萧征仲。萧征仲听后忍俊不禁,用手点着许子畏,笑得说不出话来。
须臾他笑过后,又问我道,“听周先生口音,应该是京城人。老夫远离都中久矣,故人不多,不知先生是从何处知晓老夫的画作?又是哪副拙作曾得先生青眼,可否告知?”
我稍作沉吟,决定具实相告,“在下确系京城人,曾有缘见到先生所做湘夫人图,一见之下再难忘怀,所以今日冒昧登门求访先生佳作。”
萧征仲神色一凛,有些狐疑的看着我道,“老夫在京时,常和一位内廷中官切磋画技,辞官南下前便将那副湘夫人图赠与这位中官,他后来曾修书与我,告知他已将此画进献于陛下,此事就在老夫离京不久之后,请问先生是否与那位中官相识,是在他的宅邸见到那副画的么?”
我颌首,诚恳说道,“先生所说之人应是御用监孙泽淳,他与在下同是宫中内侍,也曾多次向在下称赞先生画艺出众笔力不凡。”
他面色一沉,怫然不悦道,“中官此行,是受了孙秉笔所托,来劝老夫进京应画院待诏一职么?”
我摇头,知他会错我的来意,安慰他道,“先生请放心,在下没有受任何人之托,也无意劝说先生做心中不喜之事。”我见他眉宇间尚有忧虑,就将那日我劝说陛下,与其召他进画院不如放他自在吴中逍遥写意的话,以及陛下最终的决定和盘告知。
他听后面容和缓,深深呼出一口气,放松的道,“如此老夫就放心了。孙秉笔日前多次修书来百般劝说我应征画院工作。老夫在京数年殚精竭虑辛苦自睢,最终却一无所获,对仕途早已了无期待。
好容易在此间寄情山水,戏墨弄翰以自娱,方才找到人生真味,岂能再为浮名将如此快乐抛闪。”他自嘲的笑了笑,对我拱手诚挚的说道,“适才老夫无礼之处,请先生见谅,也多谢先生能为老夫在陛下面前进言。我看先生年纪虽轻,却通达明礼,想必在内廷之中位列尚在孙秉笔之上吧。”
他问的真诚,我亦无法再遮掩便将姓名身份都告知于他,顺带起身向一旁有些吃惊的许子畏赔礼道,“在下身份确有不便之处,故此隐瞒。请许先生原谅在下不诚之罪。”
他二人亦起身行礼,我们一笑泯过此事。
“元承想向先生求赐适才那副画作,且素闻先生楷书当世无双,元承冒昧,请先生再赐书法一卷。”我向萧征仲说道。
他当即应允,随后拿出一副小楷所书醉翁亭记,但见其文字精整挺秀,冰清玉致,银钩铁划。
我的目光久久停留其上,情不自禁的叹道,“先生书法既得王右军真意,且温良精绝自成一家。元承曾听人赞颂先生楷书国朝第一,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萧征仲摆首直言不敢当,不无遗憾的叹道,“老夫亦常做篆,行,隶,草几种书法,但终因天性古板,端正有余而旷逸洒脱不足,始终未能练好草书,这也是老夫生平一大憾事。”继而停顿了一下,向我微笑道,“我曾听孙秉笔提及先生亦颇通翰墨,可否赐书一副,让我等一观”
我不由有些惶恐,但在他二人鼓励催促的目光下,不得已只好走到案前,铺就了宣纸,饱蘸徽墨,沉思良久,执笔写下萧征仲的一首七律:
南望衡阳旧德门,虎符元帅有诸孙。山川我正怀桑梓,水木君能共本源。两地衣冠由昔盛,百年忠孝至今存。相违不尽相留意,狼籍秋风酒满樽。
萧征仲含笑不语,许子畏击掌笑道,“行草结合,清逸俊秀,润而不狂,和先生人品相得益彰。这一手字怕是两京外埠的中官无人能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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