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臣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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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臣记-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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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征仲含笑不语,许子畏击掌笑道,“行草结合,清逸俊秀,润而不狂,和先生人品相得益彰。这一手字怕是两京外埠的中官无人能及。初时我只当先生年纪轻轻身居高位必是凭借运气绝佳,如今看来,竟是我以己度人了。”

    我垂目颌首。萧征仲微笑的看着我,半晌,他轻轻的叹道,“可惜,可惜……”

    我知道他这句可惜是惋惜我内侍的身份,我冲他和煦的笑笑,云淡风轻的将话题转向别处。

    其后的时光,在他二人与我品茗闲话中度过。书斋内,宣炉宝光清凝了一缕袅袅青烟,我与他们随意观几副古画,听他们信手翻着善本古籍任意吟诵,只觉得心目间都充溢了一种自在的空灵。

    从萧征仲府上告辞出来,已近申时,冬日里天短,太阳已西悬于天边。我想着此行在苏州要办的事已了,心头轻松,便缓缓策马,由着阿升引路去他想去的地方。

    “先生,再往前走就是苏州织造局了。“阿升提醒我道,“喏,您看那儿写着太监弄的就是了,幸而苏州提督织造不认得您。咱们都到这儿了,不如去玄妙观看看吧,那儿也是有近千年历史的道观了。”

    我见他兴致颇高,难得出来一回却也没带他好好逛逛,便点头同意。我对佛家或道教一向没有特别偏好,也多年未进过道观寺院了,看到玄妙观香火之盛,一时令我有些惊讶。

    我与阿升信步行来,大约因为玄妙观距离苏州织造局不远,观中时常也能见到几个身着少监服制的宦臣。阿升不免又感慨外埠的生活比京中悠闲自得的多。

    “听说咱们头儿新来第一天求的是个中签,可他还挺高兴,直说玄妙观的签儿灵验,你知不知道他那支签文里说些什么了?”我前方正有两个少监一面走,一面聊着。

    “那我可记不住,听过就忘了,你别看只是支中签,关键看问什么。咱们头儿没问家宅官运,更加不会问姻缘了,他问的是财。我听说有两句是谋望一般音信好,高人自送岭头来。这是财运好的意思,他这辈子顶到头儿就是个提督织造了,京里司礼监可没他位置,所以人家在这一任上,那就是指着发财呢。”

    “是吗,怪不得他这些天那么乐呵呢,你看人家多会巴结,之前也就在南京十二监当个闲散秉笔,怎么就弄了这个肥缺呢。咱俩也去求个签吧,看看什么时候能爬到司利监掌印秉笔的位置上去。”

    “嘿,真敢想啊你,那是人家周钦差的,”说话的人拖长了声音轻声道,又回头四下看了看,我在他身后只装作认真看路的样子,“你没听神帛堂的老吴上月从京里回来说的,皇上可宠咱们那位周掌印了,所有的奏疏都得过他的眼,还让他从司礼监衙门搬到乾清门住了,知道这什么意思么?垮一步可就进乾清宫了。”

    哎哎,你小子想什么呢?”“什么我想什么呢,咱俩想的不是都差不多么……”

    前面的两个人发出一阵窃笑。阿升慌忙将我拉到一旁,有点紧张的望着我,“先生别生气,这起子人嘴巴怎么这么坏?回头我叫人查出来他们叫什么,再好好找人收拾他们一通,给先生出气。”

    我笑着点了他眉心,“不过随口说两句,林少监就要收拾人家,好大的脾气。”又略微正色地对他说,”这些话听过就算了,不用放在心上,更加不必生气。”

    他咬着嘴唇想了一会,冲我点点头,小声嘟囔着,“您就是脾气太好喽。”

    他为我不平,我自然知道,可是类似的话今日不过偶然听到,可见平日早就传开了,即便惩罚一两个人,又岂能堵住悠悠众口。我能做到也只有不让闲言略萦心上,不去在意别人眼中究竟如何看待自己。

    我犹自沉思,阿升拉起我快步行到三清殿前面的求签处,笑着央求我道,“先生抽支签吧,刚才他们说这儿的签儿灵的,我知道您不信,全当玩了好不好?”

    我摆首,笑问他,“你既相信灵验,干嘛不自己求?”

    “我有什么好求的,反正我这辈子都跟着您了,只要您运道好,我就差不了。”他拉起我的衣袖摇着说道,”先生,您就当给我求的,看看我此生有没有升官发财的命嘛。”

    我被他的样子逗笑了,点头答应了他。取过签筒略略摇了一下,从中抽出一支来,递给了一旁解签的道士。

    那道士也不抬头,看着签文,问道,“施主此签想问什么?”

    我略一迟疑,确实也不知道自己想问什么,阿升在一旁说道,”当然是问仕途了,我家少爷将来是要入仕的。”

    我无奈的瞥了他一眼。却见那道士半晌也不答话,阿升又急道,“你会不会解啊,还是给我家少爷吧,我们自己看。”

    那道士扬手止住他,慢条斯理的说道,“别着慌,施主此签是下下签,无论问什么,结果都不大好。您自己一看便知。”

    我接过签,看那上面写道:三月残花逐水流,风飘万点动人愁,试看春去红叶老,转瞬逐教到白头。

    阿升抢过那签,看了一阵,愤愤抛给那道士,“模糊不清的几句话而已,怎么就知道是不好的?我看你们这签儿不灵不灵。”

    “这位小哥不能信口雌黄,世人都只愿意听好话,抽的好的就信,不好的就安慰自己说不灵,那还来求神问道做什么?”道士摇头晃脑的拿起签解释着,“这签文上说的明白,施主您已经尽力了,还是没能成功,所有的努力都会付诸东流,人生便是这样无可奈何……”

    阿升呸了一声,拉着我便要走开,我忙示意他给人家解签的银钱,他不情愿的扔给那道士一锭银子。

    “先生不要当真,未必灵的。“他安慰我道。

    我笑着点头,心中却是没有那么在意。但那道士有句话也说得不错,人们总是愿意相信那些听上去好听的话。

    我不知道这签是否灵验,但至少我清楚自己确是有着深深的无可奈何,那是穷我一生都已无法改变的事。

    此时夕阳已垂,我望着远处即将隐去落日的层层山峦,不知为何,脑中忽然反复的只想到一句话,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

第五十二章 白云不羡仙乡

    天授二年上元节后,我启程返回京都,与来时唯一的不同,是回程的时候多了一个白玉。

    阿升在临走前将五百两银票送至段洵府上,他告诉我段洵在看到银票时脸色很是不悦,在送我们一行人登船时他亦有几分尴尬,直到看到白玉仍在随扈的人群中才面露几分镇定从容。

    那日清晨我自通州下船,一路已是归心似箭,及至近了京城更加想快些见到陛下,我嫌宫人预备的车子太慢,径自要了马匹,一路快马加鞭地赶回了禁城。

    晌午时分,我已沐浴盥洗完毕回到西暖阁拜见陛下。她正团坐在阁中榻上,腿上裹了赤狮凤纹锦被,顺手把暖炉往自己身边拉近了些。

    她何时变得这般怕冷了。我向她行礼,起身时却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好似又长高了些,看着越发精神了。”还是她先开了口,“这趟差事办的不错,想要朕赏你点什么?”

    我垂着头浅笑,“臣但求为陛下尽心而已,不敢要赏赐。”

    她慵懒的看着我问道,“此行看尽江南风流了,给朕讲讲有什么见闻。”

    我于是将扬州府和苏州所遇之事尽数说给她听,其实这些我在奏疏上已言简意赅的陈述过,此时不过再添些细枝末节。

    她听了笑叹道,“朕治下的风流富贵地,朕自己倒没机会去看看。等国库充裕了,朕也要亲下江南一趟。”她一面沉吟,一面问道,“你对沈继的评价很高,但扬州府可不是所有人都对他满意。你觉得他适合做这个都转运盐使么?”

    我郑重地点头,“盐使之职非同一般,正是需要公正耿直且不贪图钱财之人方能胜任,所以臣以为沈继是个合适的人选。”

    “是么?”她含了一抹轻笑的望着我,“你就这么肯定他。”她向我招手示意我走近她身边,“朕给你看个东西。”

    她将一份奏疏递给我,正是沈继年前上书的,内容是弹劾我在督盐期间大肆结交外臣邀请买人心,擅离职守倾竭府库用以购置名画,以致惊扰民心,甚至还有收受贿赂私行淫秽之事。

    我合上奏疏恭敬放置几案上,垂首无话。

    她饶有兴味地看着我,“你去拜访他,他便说你刻意结交外臣,你去苏州是朕准了的,买画的钱朕也知道是花的你自己的,幸亏这些朕都清楚。只这最后一项,朕也不大明白,那匹瘦马,你已准备安置在宅子里?”

    “是,臣只能让她住在那儿。”我平静的回答,“臣本无意收下她,但她实在可怜,臣于心不忍才把她带回来的。她赎身的银钱臣已还给段洵,所以并不能算贿赂。”

    “你的于心不忍总是那么多。”她嘴上这么说,语气里却没有什么责备的意思,“罢了,看完这封奏疏,你对沈继还是原先的看法么?”

    我颌首道是,“他并不知道您有意派臣去结交他,更加不知道臣外出是您恩准了的,单从他弹劾的内容上看并无不妥,臣觉得这正是他耿介直言的好处。”

    她缓缓地点头,用挑了香炉灰的小银簪子指着我笑道,“你既不改初衷,朕也就信你。别拘在那儿了,把你重金购买以媚上的名画名帖拿来给朕瞧瞧。”

    我不由得也笑了,将萧征仲的书画奉上,令将许子畏那把扇子一并呈给她,并给她讲了这个只花十两银子便买下的折扇背后的故事。

    她听的很高兴,一时又批评许子畏太过放诞不羁。看着她眉目疏朗语笑嫣然,我心头涌上一阵恬淡的喜悦感,仿佛立于三春之境而有清风拂面而过般,并暗自希望和她这般相处的时光能够流逝的缓慢一些。

    “在说什么这般开怀?”秦启南神采飞扬的站在暖阁门口,看着我们笑问。

    我并不知道他今日进宫来了,匆匆和他行礼问安。他不在意的挥手叫我起来,走到榻边和陛下一道去看画,路过我时,并未看我一眼。

    秦启南坐在她身边,听过她讲述那把扇子的来历后,似不经意的瞥了我一眼,“看来元承对于这些香艳的掌故,倒颇为熟悉。”

    我默然无语,维持了微笑的面容恭谨侍立。他去拿扇子,刚好陛下此时也伸手欲取,两厢里碰在一起,他抓住了她的指尖,继而覆过手掌将她的手攥紧了些。

    陛下的脸微微有些红,却没有挣脱他,两人相视笑着,眼中除了彼此再无其他人其他物。

    此刻也许不应再有任何别的声音。

    我默默的退了出来,独自立于院中那颗古树下,可惜它此时枝丫光秃,没有一丝绿意可为我遮挡残阳。京城的风依然清冽干冷,吹的久了,我渐觉适才心中被温热过的地方也慢慢的冷却了下来。

    我没有太多时间可以沉浸于内心的失落,因为接下来阖宫上下都在准备陛下大婚的事宜。司礼监更是忙的不亦乐乎,陛下为此擢升了孙泽淳为司礼监秉笔,帮助我打点一切所需。

    我淡然的恭喜他升迁,他难得含蓄的笑着,语气里有讨好的意味,“今后我就是你的人了,你吩咐我往东,我绝不会朝西看一眼。总之我一定会尽心的襄助你。”他见我只是薄露笑意,越发拉紧我道,“咱们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我那点心思你还不知道么,我无非就是希望俸禄多些,其余的事儿我可都不放在心上。”

    我那时从心里愿意相信他的话,只要他从此安分,我会选择忘记他所做过的那些事。

    大婚之期临近,一日,有尚衣监的人捧着陛下大婚的礼服要我验看,我一瞬间被那刺目的红色所震,几乎睁不开眼。我有些逃避的接过礼服径自送去给陛下试穿。

    陛下试穿着那层层叠叠厚重的礼服,秋蕊在一旁将垂下的裙摆一点点展开,那衣服是蜀锦织就的,色泽艳丽,用金线一针针的勾勒出一只振翅欲飞的凤凰,凤尾翩缱绵延直拖至裙摆处。

    她自如的驾驭着如此沉重的服饰,自然的回首伸臂,自镜中望了我问道,“元承觉得朕好看么?”

    秋蕊抿着嘴偷笑,我压抑住内心翻涌,平静的回答,“陛下在臣心目中,一直都很好看。”

    “光是礼服就已经这么沉了,还有头饰呢,礼部还没定您是戴冕旒还是凤冠,反正都轻不了,这一天下来您可是要累坏了。”秋蕊絮絮说道。

    陛下点着秋蕊的额间,嗤笑她道,“朕是天子,天家礼制繁复方能显出威仪尊贵。你也别光说嘴,朕大婚之后就要把你嫁出去了,到时候你就知道穿戴着凤冠霞披可不是那么轻松的。”

    秋蕊臊红了脸不言声,我微微一惊,脱口问道,“陛下已经为秋蕊指了婚事么?”

    “还没最终定下来,朕有几个属意的人选,其中一个是她哥哥的部下,王玥和朕提过人品很靠得住。朕心里倒是想把她嫁给李松阳,那人才华出众日后也许能做个朕的封疆大吏。”

    “臣觉得李松阳不合适。”我快速的说道,“他虽有才情但性子孤高狷狂,目无下尘,当日连主考的师长尚且不加尊敬,臣恐他日后对妻室也难尊重相待。秋蕊在陛下身边长大没有受过丝毫委屈,臣觉得她并不适合嫁给李松阳那般性情的人。”

    秋蕊听我说的发愣,陛下着意看了我两眼,笑意涌上向秋蕊说道,“你看你这个弟弟多关心你,生怕你嫁的不好受了委屈。你自己可有什么想法?”

    “我能懂得什么,都听您和哥哥的呗。不过我信元承的话,他说不合适一定有他的道理。”秋蕊丢给我一记和善鼓励的笑容。

    陛下颌首不语,须臾打趣道,“我看你们俩倒合适,元承若不是内侍,朕就把你许给他。”

    我无法接话,只能含笑沉默。秋蕊蹙眉看了我,对陛下关切的问着,“那您还不疼疼他,给他赐个菜户不好么,省得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在宫里。”

    所谓菜户,也叫对食,是指宫中内侍和宫女之间结成挂名夫妻一起搭伙过日子,互慰宫中寂寥生活的一种形式。初时国朝内廷中禁止对食,但随着风气渐渐开放加之宦官地位提升,此行为也得到皇室公开允许,乾嘉朝时先帝就曾多次为宫中内侍择配宫女结成菜户。

    我乍闻此言,只觉得羞愤难当,遂不再做声。半晌,只听陛下言道,“眼下宫中哪儿有配得上他之人?”

    我忽然心中狂跳,难以抑制的喜悦感充斥周身,却听她再度开口说着,“等日后朕看到合适的人,自会赐给你的,你年纪也不小了呢。”

    刹那间我脑中嗡嗡作响,胸中气血翻涌,我几乎负气的回道,“臣请旨明日晚间休沐,请陛下准臣离宫。”

    她并没在意我略微有些异常的语气,对秋蕊轻笑说道,“你看,他哪儿用朕赐什么菜户,自己全找好了,从来没见他这么上心出宫过夜去。”

    我垂下头强忍着鼻中酸涩,将袖管里的手紧紧的攥住,却又不知道该挥向何处。
………………………………

第五十三章 节十觞亦不醉

    我并没有回自己的宅子,在步出东华门,翻身上马的一刻,我便已有了一种无处可去之感。思量再三,我决定去王玥府上拜访,也许他是偌大的京城里唯一能对我平等相待,继而让我产生放松感的人,我由衷的希望能在他那里轻松愉快的度过这个夜晚。

    他见到我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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