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皆看向我,又转而去看白玉,在一片无声的好奇中等待着我的回应。
我知段洵今日必有这一问,索性坦然朗声道,“大人和我开玩笑吧,您忘了我是宦臣么?”
其时国朝已不禁宦官狎妓,甚至很多宦臣私下都会蓄妾,无论在京城还是外埠这都不是秘密。
段洵不意我会如此回应,大感尴尬,竟不知如何接下话去。
忽然听得铮的一声,原来是白玉大惊之下将手中的月琴弦拨断。
段洵正愁该如何圆场,登时便发作出来,怒道,“如此没有规矩!带她出去,让牙婆子快些发卖了。”
霎时白玉惊恐失色,脸白如纸,被长随从椅子上硬是拉扯起来,她一面挣扎,一面回顾我,眼中满是幽怨和不舍,那一眼,令我瞬间想起了姐姐临去前望向我的神情。
我低声喝道,“且慢!”站起身,一径走到白玉面前,拾起她的月琴,将断了的琴弦慢慢的接好,才回首冲段洵笑道,”弦断了还可以再续,大人何必动怒呢。”
段洵看向我的目光里充满了探询,半晌他笑意暧昧的说道,“还是大人懂音律,惜软玉……”他朝白玉招了招手,“来来,还不快给大人敬酒赔罪,还愣着干什么。”
白玉怯生生的走过去斟了酒,将杯子举至我唇边,她的手指轻颤纤弱无力。我深吸气将杯子接了过来,一仰而尽。
那之后,段洵便令白玉坐到我身畔,为我填酒布菜。我不忍她遭受段洵呵斥,将她斟的每一杯酒都尽数喝净,我强忍着胃中的不适感,勉力撑住精神不让自己显出醉态。
然而从众人调笑戏谑的眼神里,我知道今日这一仗,我已然输了。
次日醒来我还有些头疼,阿升体贴的端给我醒酒汤,语气却一点都不温和,“大人不能喝还喝那么多,平常也不是贪杯的人,怎么她递过来的就都喝光啊。”
我冲他讪讪的笑着,他不依不饶的说道,“您预备怎么办啊?没准今儿后晌段大人就把人送过来,让留还是让走,您吩咐吧。”
我十分窘迫,眼神闪烁的问他,“昨天,我,说要她的话了么?”
“您是没说!可您也没拒绝!段大人末了说把她给您送来,您可是含笑不语!”
我简直不敢看他,垂了头不再出声。
他也不理我,隔了一会,我想起今日有正事要办,便打岔道,“段洵说要送盐商名册来,可有送过来?”
他朝书案一努嘴,我见上头放了厚厚的档案和名册,心里踏实多了,不再想刚才的话题,起身洗漱去研究两淮盐商情况。
我认真的看着记录。其时两淮盐商确实为一个特殊的商帮,虽以两淮命名,但并不仅限于两淮地方的人,他们来自不同地区,势力最大的是来自山西和徽州的商人。其中资本最为雄厚的有汪、程、江、洪、潘、郑、许等八大家,居八大家之首的则是徽商江春。
据扬州府的记录,淮盐岁课七十万五千一百八十引,征银六十万两,比他处独多矣。
盐务富庶,不免竞尚奢华,扬州的盐商倾财力物力锻造园林以结交取悦官场权贵,所以扬州园林之盛,可谓甲于天下,自北门处直抵平山,两岸数十里楼台相接,无一处重复。
所以先帝也曾慨叹,盐商财力伟哉。
我伏案感慨,一面想象着明日见到这些巨贾时的情形,不知不觉已到了中午时分,阿升跑进来时,我以为他是要催我吃饭,却不想他没好气的撂下话,“人来了,在外头花厅处,大人给个示下吧。”
这半日的工夫我几乎把这桩事忘记了,可看样子阿升却没忘,气儿都还未消,我恳求的看着他说道,“麻烦阿升,帮我问问她是否带了卖身契,若是有的话,我写了文书放她自由就是了。”
他略微满意的看了我一眼,讷讷点头去了。不一会功夫又跑了回来,气急败坏的道,“她不走!说什么都要见您。这会儿在外头跪着呢,说见不着您她就不起来。”
我无奈起身前往花厅,一边思量着如何安置她。进了花厅,果然见白玉孤零零的跪在地上,我想要扶起她,想了一下还是未伸出手,只温言请她起身。
她低着头走到我面前,一言不发。阿升拿了她的卖身契给我,我匆匆扫了一眼,见上面写着由段洵买下转送于我,总共花费的银钱是五百两。
我将卖身契递给她,温言问道,“我写文书放你自由不好么?你若是缺钱,我可以给你,拿了钱自去做些小生意以后寻个稳妥的人嫁了,一心一意的过日子,比跟着我强多了。”
她不搭腔,用力的绞着手里的帕子,半晌嚅嗫说着,“您别记恨我不要我,我昨日不是故意的,我从前的一个姐妹,嫁去了江宁提督织造家,说起,说起提督大人的事……我心里害怕……才……我不是故意的。”她呜咽的哭了起来。
她断断续续的话中之意我懂。国朝的提督织造历来由外放的宦臣担任,她一定是听说了姐妹嫁给宦臣之后不堪的生活才会恐惧。
阿升按捺不住生气的说道,“你说什么呢?我们大人可不是那种人,你少乱比。”
白玉吓得一径摇手,哭的更厉害了,“我没有那个意思,我知道您是好人……”
这却又不知从何得出的结论,我苦笑道,“我不会记恨你,也没有别的意思,是希望你能得到自由。我身边并不需要女孩子。”
她忽然抬头,眼神决绝,“我情愿跟了您,我就当您一个使唤的丫头还不行么?”
阿升急道,“不行!大人不需要!哎我说,给你赎身你怎么还不愿意呢?”
她狠狠的瞪了一眼阿升,转而盯着我,脸上带了种绝望的凄艳,“您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我出了这个门就能自由了么?
像我这样的人能干什么,谁又肯娶我?我除了把自己卖给人做妾就只剩下回去重操旧业这条路。”泪水自她眼中缓缓地流淌下来,“我们这行里的,有人欢欢喜喜的嫁了人,自以为得了归宿,等到年老色衰,夫君不喜主母挫磨,日子过的苦不堪言。还有人干脆想通了和牙婆串通好为骗人钱财卖身嫁过去,过上几年想个法子让夫君休了自己仍旧回去做老本行。
这就是我们的归宿!我们的命!”她泪光盈盈的凝视我,声音颤抖,“大人,您还觉得我能有自由么?您就当可怜我收下我当个奴婢吧。”
这般现实又这般无奈,让我觉得沉重悲凉,我艰难的对阿升说道,“帮我安置好她吧。”
“那赎她的钱呢?”阿升似乎早料到这个结果,冷静追问道,“明日我亲自送去段大人府上?”
我很欣慰他能立刻想到这件事,摆首微笑道,“不急,等我们走之前再还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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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镇日思君不敢忘
两淮的盐商富可敌国,从穿戴上便可见一斑。本文由 。。 首发唯独八大家之首的徽州商人江春倒是一派名士风流。
照例还是王允文先介绍了招商的规则,八大家的代表都听的认真,可提到运粮去边塞大家一时都有些犯难。
江春既是这些人的领袖,率先问道,“朝廷这个办法好,我们都是拥护的,可这运送粮草千里迢迢,一路盗匪山贼出没,仅凭我们几家的力量怕是难以抵挡,这到时候粮草没捐成,盐引也泡了汤,我们赔了夫人又折病,这损失谁给我们担啊?”
他说完只盯着段洵看,言下之意是要扬州府能承诺出些护卫一路护送粮草,解决安全问题。
段洵如何能不解其意,抚须点头道,“是有这个问题,我也想到了。可是这强梁出没也不是一州一府就能解决的了的。如今哪个州县敢说自己地面上没有盗匪?我段某人就服了他!
不过话说回来即便是我能保证扬州府,再往大了说整个应天府地界不出问题,其余的可真没法保证。这恐怕还得联络了各省的巡抚大人,让他们加派兵力保护商队才行哪。”
晋商程汝温大约是个直脾气,问道,“段大人虽然不能保证应天府以外的事儿,但总能支援我们这些个人些吧,朝廷让我们纳粮那也是为了边疆安定,于国于民都是一件功绩。
我们又都是扬州的纳税大户,给地方上也是做了不少贡献的,我想大人总不至于看着我们倾家荡产,于情于理应当派些兵力保护我们吧。”
段洵瞟了我一眼,叹气道,“这话说的在理,我也是有这个心思。奈何我这一个扬州府能调派的兵力也有限啊。
自从内阁改制,秦首辅订下了官员考核制度,这年年都要抓我们的政绩啊,其中一向就是地方治安,我成日忙了剿匪忙平寇,还甭提学政,纳捐,收税这些个事儿了,说焦头烂额那是一点不为过。
各位想想,我若是把府兵都派去边疆保护商队了,这扬州府要是出点子事我上哪儿去现搬救兵啊。所以说啊,列位指望我一人是不成,这事得联合了各省的大员大家一起通力合作。
我看这事还是须由内阁来牵头,”他说话间指着我道,“这是皇上亲点的钦差周大人,在京里和内阁的阁老们最是说的上话的,你们还该请他把话儿递到京里,让阁老们出个方案不就全都解决了?”
江春是个斯文人,对着我躬身拱手道,“周大人,段大人的难处我们也不是不知道,但我们也有我们的苦衷,说一千道一万,这路上艰难,要是只有我们几个人那也罢了,押送粮草的都是跟了我们几辈子的家人了,我们不能不顾他们的身家性命,大人您看朝廷能否给个说法,只要能承诺保障安全,我们绝对没有二话。”
我深深颌首,听了这半日的争论,焦点无非就这一个,我早前已经想到过,于是我缓缓将之前想过的话说出来,“长途运粮不安全且耗费巨大,朝廷的初衷并不是让诸位虚耗财力危及生命,榜文中只说将粮草补给到边塞,诸位有没有想过就地取材?
在各边塞雇人开垦田地﹐生产粮食﹐就地入仓换取盐引﹐这样一来安全可以保证,获利也会更多。只需诸位确认自己要认领哪处屯兵地点的粮草,在派亲信的人去当地屯田雇人,其余的事情就只等来年秋收的结果就好了。不知道我说的这个法子,诸位觉得如何,是否可行?”
我看着厅中的盐商们先是交头接耳,渐渐的面露喜色,知道我说的这番话大约能解决他们最大的烦恼。过了一会,江春示意其余人安静,对我说道,“周大人的意思我们听明白了,这确实是个好办法,只是这第一次如何是好?现在我们再去边塞囤地怕也来不及了,还是得解决眼下的问题。”
我冲他笑道,“还是刚才的意思,诸位没必要千里押送,完全可以在当地先收粮,虽然收的不如囤地划算,但总是聊胜于无。何况收的多,换的盐引也就更多,这笔买卖,诸位心里都比我清楚。”
江春沉吟片刻,嘴角上扬,“大人这招高,我们心里也有底了。多谢大人此番指点。”他一边说,一边对我一揖。
我亦点头回礼。段洵见问题解决,捻须得意的笑道,“还是钦差大人高哇!三句两句就切中要害!周大人年纪虽轻,见识可不一般,怨不得皇上最是赏识倚重您呢!”
我连忙摆手,“哪里是元承有见识,这是我出京前陛下已想好的主意,我不过是替陛下说出来罢了。”
我对厅上众人微微扬首道,“在座诸位都为朝廷纳税做了莫大的贡献,陛下也很关心你们的安全,所以适才的办法是陛下让我转告你们,也希望你们能继续为朝廷办好盐务,为地方上多造福,也为其他区域的盐商做个好的表率。”
八大家的代表亦都纷纷表示感激圣恩,继而做了一番表态。我见他们暂时没有其他疑问,便和王允文商议近日便可以让他们按榜文认领登记造册了。接下来盐商们都去围拢了王允文问些户部出台的具体事宜。
我想到接下来要办的事,趁机问段洵道,“我近日都未曾见过新任扬州学政的沈继,他是今年殿试的二甲进士,不知来到扬州之后作为如何?”
“您问沈继啊?”段洵笑得颇费思量,沉吟了一会道,“这个人,有点意思,我记得他是山西人,这个老西儿上任之时,就带了,”他眯起眼睛,伸出一个手指头,“一个仆人。铺长房的说给他的府邸送些个常用的东西,结果全被他给退回来了。”
我心中暗笑,这人脾气还是那么倔,喜欢独来独往,“听段大人的意思,这个人怕是不大合群”
他摸着胡子笑开来,“下官说个故事,您自己判断一下杨继这个人吧。今年中秋的时候,有南京御马监掌印秉笔和新调任的苏州提督织造经过扬州,这新升迁的官员照例大伙也是要庆贺一下的。
一些正常的礼尚往来嘛,独独这位杨继先生您猜他送的什么?”他见我摇头,也就不卖关子的道,“菱角一对,芡实二两,历书一本。”
我莞尔,脑中浮现出他睥睨世人坚守自己的样子。他是个不惧怕得罪人且不贪钱财之人,而这两点正好为陛下今次所用。
我又和段洵闲聊了几句,便准备先回驿馆,一转身面前却站了江春,他并没有和其他盐商一道围着王允文,好似专程在这里等我一般,“周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我随他来至僻静处,听他说道,“请问大人,朝廷此次改革盐政,往后是否无论什么人只要有钱皆可以参与卖盐运盐?”
我颌首道,“是,朝廷对此并没有限制。”
他面色忧虑的道,“恕在下直言,这恐怕并不公平。我们这些人在两淮经营多年,也为朝廷贡献了不少,虽不敢要求朝廷给我们什么好处,但至少现有的买卖不能比从前有差吧。”他顿了一下,探询的看着我,“俗话说两淮盐,天下钱!
讲良心话,我江某人守着这一摊买卖也不全是为了赚钱,多少也有为朝廷分忧的打算。我以为盐务事关重大应当专设专管,朝廷更应当对盐商有一个嘉奖制度,像常年给户部纳税的大盐商可以给个世袭盐商的资格,给世袭盐商的盐引每年定额,其余的盐引再分给那些新进的小盐商们,这样既方便户部登记管理,也好似给大商人们吃了一颗定心丸,朝廷方便,我们也方便,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周大人能否为我们这些老盐商们向陛下恳切进言一下?”
江春说话间一直在盯着我,看我的反应,我时常觉得他眼中两道精光一轮看的我有些不舒服,他这个人未免也有些太贪得无厌了些,这是想把盐务世世代代的归拢在自己手上。
我应以一笑,“您说的意思我都明白。关于盐商具体的管理,日后朝廷会有专门的机构,在各产盐区都增设都转运司,由转运使专门管辖,您说的事儿恐怕得日后由那位转运使大人上报陛下,再做决定。我也只能是向陛下做个建议而已。”
他轻叹了一声,唯唯点头,又问了我一些日后都转运使人选的事,我一概推说不清楚,他再三探不出我的口风才只好作罢。
接下来数日,我皆忙于答对大小盐商们以及协同王允文登记造册等事宜,每日回到驿馆都已是傍晚时分了。
但我还是能注意到生活里的一些变化。我的换洗衣衫洗的更勤了,每次洗好都会叠的非常规整且在袖口处熏好了香,书案上的文件书籍也比从前整齐,并且按照我翻阅的次数和喜好排列好,每次我回来时,也一定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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