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学校后我在家待了几天,对未来一片茫然。很多年轻人都去巴基斯坦或伊朗找工作了。几个月或几年后,他们带着钱和礼物回来了,谈论着外面的美食。也有一些身无分文地被撵了回来,钱都让老板黑去了。某些诚信的老板会给钱,但这样的人并不多。
有那么几次,我打算去那些国家,而我父亲从不同意。他依旧在做粮油的生意,有时我们好几周都见不到他,仅仅在清晨床单的褶皱上,才能发现他回家过夜的迹象。有时,我想他是太沮丧了,不愿意让我们见到他。
有一次,当我又和他谈到卖地毯的事情时,他摇着头说:“地毯生意就是个烂买卖”他说完这句话便不再多说什么。
我想听到点建议,希望谁能给我指条明路。祖父不能再帮我了。我仍不时地在梦中遇到他,他总是身着白衣,热切地冲我笑着,可从来都一言不发。他从未告诉我如何帮助家人,尽管如此,见到他我还是很高兴,觉得他似乎还在我身边。我有时梦到他和瓦基勒在一起,瓦基勒手里总拿着风筝和线轴,看起来像是刚在一场风筝比赛中获胜。
一天,我极度郁闷,就去毫不停歇地奔跑了几个小时。在狂奔中,我专注地看着踩在破损的路面上的每一步,脑袋中暂时不再想我们正遭受的贫穷、因辛劳工作而日渐消瘦的父亲、或者已经离开我们的祖父和瓦基勒。
我疯狂地跑着,汗流浃背,这在干燥的喀布尔很是罕见。最后,我来到恰拉–诺伯利亚以西的巴格–巴拉,是400年前由蒙古人在一处陡峻的山顶修建的一处壮观的花园。在斜坡的一棵树下,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地喘着气,筋疲力尽。我的背刚一碰到树干,奔跑让我忘记的东西又涌进了脑海,那些困扰挥之不去。从巴格–巴拉向下望去,可以看到只剩最后一座塔的诺伯利亚。我闭上了眼睛。
地毯老师浮现在我眼前,好久没想起她了。每次想起她时,都感觉她离我好遥远,而此刻她好似就坐在我身边。我睁开眼睛,四下里不见一个人影,只有树木和喳喳叫着的麻雀。
我再次闭上眼睛,回忆她向我道别时说的话:“灵活开动你的脑筋,有一天你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地毯织匠和地毯商。”当然她用的是手语。
我背靠着树,这些话语在我头脑中强烈回响,仿佛老师正在我耳边大声说着。我再次睁开双眼环顾四周,看看有没有其他人也听到了。然而没有其他人,只有我自己,可我并不感到孤单。心中一片宁静,感觉神清气爽。唯有我起身回家时,腿部的肌肉开始痉挛疼痛起来。
回到家,我看着客厅的地毯。“我也能织一张地毯,在老师那儿我已经学会怎么织了。”我心里想。
突然,头脑中灵光一闪:“为什么不自己设计一副地毯图案呢”我铺好纸,在上面粗略地将几个月盘旋在我心里的图案画上去。几小时后,图案开始像一张地毯了。
那天晚上,父亲半夜回家时发现我还没睡,便问我怎么了。我说我需要些钱,准备买专用的地毯设计图纸。他看上去不太满意,问我买设计图纸做什么。我回答说想卖设计图赚些钱。
“这或许是我以后的事业呢。”我说。
“离地毯远远地吧。”他的声音中透露着沮丧,“不然只会令你失望。”
第二天早晨起床时,我发现床边放着一些钱。
我在沙赫勒–瑙商业区的一家文具店买了绘图纸。一进家门,我就开始设计一张长约6英尺、宽4英尺的地毯。如此下去,每天我都会发现前一天的问题,然后修正。当然,工作得越久,想象力越思如泉涌。我试着将所有的想法展现在设计图上。4个月后,设计图终于完成了。
我带着满意的成果找了几家地毯厂,却没有一家感兴趣。有的甚至连看都不看一眼,他们说只按照国外顾客的订单生产,其他的一律不要。
就这样几周过去了,我变得很消沉,几乎想把设计图撕成碎片。然后我想到设计图纸和铅笔,花了父亲不少钱,而我们都快吃不上饭了,更别提我在它上面花费的时间。
“绝不能回学校。回去了学不到任何东西。”我对自己说,“你现在就像只流浪狗你不能这样不能每天就是吃喝拉撒你必须得活得像个人,出去做事可是做什么呢”我问自己。“我也不清楚,”我绝望地回答道。
“你可以用你的设计图自己织地毯啊”我心里一个声音在大喊道。
“要是没人喜欢怎么办”我对那个声音说。
“你怎么知道不行呢”那个声音反问道。
“没错我怎么知道一定不行呢没有人可以预测未来。”我说道。过了几天,我突然意识到,之前听到的声音像是我梦中的地毯老师说的。
我对父亲说要自己织地毯。起初,他以为我在开玩笑。但在我的一再坚持下,他明白我是认真的。然后他给了我用来买定做织布机的木料的钱。我去木材市场买了3根木料,拿给我父亲的一个木匠朋友,让他给我做台织布机。
一周后,织布机做好了,我却没有付木匠手工费的钱。我不打算再向父亲要钱,就对木匠说手工费忘带了。木匠回答说没关系,明天拿来就行。我说会的。可是“明天”永远地没影儿了,或者至少不是接下来的第二天。4周过去了,他来我家里要钱。我告诉他,钱被我瞒着父亲买别的东西了,一个月内保证还给他,还恳求他别把这事儿和我父亲说。而事实上,我已经对我父亲讲过了,他听了不太高兴,因为我骗了木匠。但他每天运油运面太累了,无心管我的事了。
织布机在家里放了两周之后才开始使用,原因是我得弄到毛线、织机梳和其他原材料,换句话说,就是我得搞到买这些材料的钱。地毯老师那时送我的钩子还在,但那可是我的宝贝,我舍不得用。
我向邻居们借钱,可每人都说他们也不比我家强哪儿去。向朋友借,同样也都说没有。
我来到卖毛线扎堆儿的那条街,走入一家店,让老板给我称6公斤不同颜色的毛线。老板称好后,将毛线分袋装好,然后向我要钱。我将全身的口袋摸遍,一个子儿都没找到。老板以为我在公车上被人给抢了。我对他说:“不是。钱一定是被我忘在家里了。”并接着说,如果他不介意,钱我明天会送来。他同意了。
我对他说道:“我有一家地毯厂,这张地毯只是个试验品。如果行得通,顾客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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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节
,我将在你这儿买成吨的毛线。”他说没问题,包在他身上。我接着说我只会从他这里买,因为他是个好人。交谈时我们都说的阿富汗语,我们落魄不堪,因而彼此信任。
母亲把她平时省吃俭用的钱都给了我,我才买到了钩子、织机梳和其他工具。第二天我便开始工作了。由于以前从未用过织布机,我不知道如何在上面缠线,这样便不能织出首先需要打结的经纱。家里没有人织过地毯,我们以前只是卖过地毯。我找了一本图文并茂的介绍土库曼人制作地毯的书,读了好几遍,还是搞不懂。我就只学过怎样打结,我的老师也没教过我如何在织布机上排经纱。
我尝试了好多天,在无数次地看到本应绷紧的经纱突然松垮、垂落之后,我放弃了。木匠和毛线店主的钱我也不知怎样才能还上。
我又回到巴格–巴拉的那棵树下坐下来,再次闭上双眼,可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我在那儿坐了好几个小时,什么都没发生。天色渐渐暗下来,我饿得很厉害。可我不想就这么没有任何答案地离开。我在心里向地毯老师恳请,希望她告诉我接下来怎么办。
然而,我不得不回家。我慢慢踱回家去,到家时除了父亲还没回家,其他人都已经睡着了。我走到床边,躺下来,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几个小时后,我听见父亲进门上了床。那一晚,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但我梦见了地毯老师。“地毯是不可能一天织成的,”她对我说,“它将让人感觉烦恼,你需要耐心才能取得胜利,如果你任由这烦恼侵蚀内心,永远也没法缀上飘扬的毯穗儿。”
次日清晨起来,我下定决心,遵循祖父给我的建议,与耐心为伴。我又花了两天找到了织出经纱的法子,随后在经纱间交替地织出了纬纱。像我的族人几千年来一直做的那样,要织出几英寸平整的基里姆地毯,必须要切实掌握好地毯纺织最初的要领。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充满了不确定性。终于,迎来了打结的阶段,我的设计从这一刻开始了。
我一开始打结,母亲和妹妹们就会时不时上楼来看我进行得怎么样了。有两个妹妹也想学,可我没时间教她们。再说,我怎么够格当老师呢每一天,我都自学到一些新东西。我织着毛毯,从破晓直到父亲归家的午夜。
对我们家注定做不好地毯买卖这件事,父亲深信不疑。他或许会说我们是卖地毯的,但绝不是地毯制造商。而我却跟随内心的声音,对父亲的话既不表示赞同,也不表示反对。像地毯老师那样,我装成一个聋子,一语不发。
“笨蛋”的爸爸是最差劲的人。他不时取笑我,或许就是他把“笨蛋”教成了一个笨蛋。他会说:“不久你的背就会驼得像个老头,跟个瘸子似地拖着脚走路。手指全得废了,吃饭只能用手掌捧着。视力很快不行,你就指望着高度眼镜活着。毛线都能从你鼻孔里长出来。”我随他就去,只管埋头工作。
第一张地毯花了我3个月时间,我带着它来到鸡街的一家地毯店,街名源于一个犹太商人的故事。这名犹太商人从街道刚铺好时就开始卖鸡肉,干了几十年。后来大多数犹太人去了以色列,地毯商们几乎接收了所有的店铺,然而这条街的名字依旧沿用了下来。这家店主是我家的一位世交,他见了我的地毯,哈哈大笑。我问他哪里不对劲,他说我的设计太滑稽了,接着说他是不会买的。
我求他将地毯摆在店里卖一阵,假使凑巧有人看到了喜欢,就可以卖掉。他同意了,完全是看在和我祖父是朋友的份上。
“但我只会摆一周。”他提醒我道。我向他保证一周后会回来将地毯取走。
3天后的一大早,有人使劲地敲我家大门。“是那个木匠还是卖毛线的店主呢”我心里发虚,现在手边可没钱还他们。木匠已经来过几次了,我们总对他说:“明天就还。保证明天还”而他则抱怨我们的“明天”永远都遥遥无期。对那个毛线店老板,我谎称工厂太忙,没空儿去他店里还钱。他把我的话当真了,可这已经是几周前的事儿了。没准儿这次是他来讨债了。
我打开门,站在外面的竟然是鸡街的地毯店老板。我以为他是来退还我的地毯,便准备与他理论,明明说好一周时间的。但我还没来不得及与他理论,他就将手伸向我面前,是一沓美元,然后把钱递给我,问我够不够。
一共200美元我以为他又来取笑我,便瞪了一眼将钱还给他,粗话已到了嘴边。
他问我到底要多少钱,我叫他别再继续取笑我。可他对我说,他碰到一个在德国卖地毯的阿富汗人,见到我的设计图样激动异常,希望进100多条这种样式的地毯。他问我能否给他织地毯,并再次把钱交到我手里,这次是300我接过钱数起来,就像担心数目不对似的。事实上,我这么做就是想好好体验钞票在我指间滑过的感觉。发现他在盯着我,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太无礼了,赶紧请他进屋,请我母亲给他沏茶。
我从心里感谢真主和我的地毯老师。我多么希望此刻我的地毯老师能听到地毯店老板刚才说的话。瞬间,泪水湿润了我的眼睛,我对内心的那个她说:“似乎多年前你说的话真的要实现了。”
看到我的双眼噙着泪花,店老板问是否哪里不妥。我用袖子擦干眼泪,对他说如果他能给我买毛线和织布机的钱,我就会给他更多的毛毯。这样,他交给我1000美元。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纸币的边缘很硬很锋利,与短小破旧的阿富汗尼比起来,简直天壤之别。我看着这些美元对他说,这钱锋利的边缘能够杀死麻雀。那个时候,1000美元在我们那里能够买辆好车,甚至是一张去意大利的签证。而此刻我的手里就拿着1000美元。然而我不想一个人去意大利,我要我的家人和我一同去。所以我把钱都用在了买毛线和织布机上,开始织更多的地毯。
我去还钱给木匠,他一把将钱从我手中抢过去,一言不发地斜着眼睛瞅着我。我问他能否再多给我做几架织布机。
“你这辈子都休想让我再给你做织布机,”他厌恶地啐了一口说道。
“要是我提前把钱给你呢”
“你连给自己买一个馕的钱都没有”他嘲弄地说,“你如何提前给我定做更多织布机的钱”
我一次给了他做5台织布机的钱,对他说一周后来取。他看着我,惊呆了,即便手里拿着我的钱,好像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没问题您放心,我保证下周前做好谢谢您呀”他在我身后大喊道。
我抬起右手向他挥手示意,没有转身。有了钱令我自大起来。
在毛线店,我向老板表示这么久才还钱的歉意。他回答说没关系,所有的地毯厂都这样,他已经习惯了。他不知道我之前向他说了谎,但不管怎样,那个谎言现在已经实现了。随后我在他那儿订了200公斤毛线。
“您要什么样的毛线,我这儿都有,”老板说,“我可以把货送到您的厂子里去。”
“您的厂子”这个词儿令我听了很舒服。我越来越自信,之前没有认真地想过开一家地毯厂,可要是为了德国的订单,我真得有个工厂了。
“行,”我离开时说,“谢谢。”心里一边盘算着“我的厂子”。
当天夜里,父亲跟往常一样回家很晚。其他人都睡了,可我在等他。
“都半夜了。去睡觉”他边说边让我给他倒杯水。
看着父亲喝完水,我将那300美元放在他面前。他瞅着钱,问是不是假钞,还是我在开什么玩笑。
“不。这是我7个月辛苦工作换来的钱。”我说,感觉骄傲极了。
他仔细地把钱过了数,好多个月未见的笑容浮现在脸上,“了不起你现在可比我挣得多啦”他说着,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久久都没松手。
我和他讲了地毯店老板、1000美金、5台织布机和几百公斤毛线的事,另外还有我要开家地毯厂的计划。听到这些,父亲很惊讶,可我知道,他心里很高兴。
我的两个妹妹和弟弟开始跟我学习打结。弟弟尽管很小,可在家里已经能帮许多忙。我们4个人轮班织地毯。
两个妹妹以前总会在每天下午与邻家的女孩们玩耍,因为塔利班不准女孩上学,她们能做的也就是读读伊朗小说,再就其内容聊一下。当我的妹妹们连着几天午饭后都未出现在花园后,其他的女孩担心起来。一开始,两个妹妹极力想把织地毯的事儿保密,她们觉得这件事儿不一般,不愿让别人知道。可她们不想瞒着朋友,大约一周后,其他的女孩都知道了这件事。她们找到我,让我雇用她们,但不要薪水。她们只是想学习如何织地毯。我们是普什图人,她们是哈扎拉人,织地毯好像是土库曼人做的事。可我们相互帮助,一同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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