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十五年正月二十三,南京城延绵一冬的寒冷气温让人也变得烦躁起来。刚一开年,今上的长女永安公主薨逝,这无疑给这位强硬的帝王带去挥之不去的晦暗。
西宫柔仪殿,今上让他最宠爱的王贵妃陪着共进晚饭,征战多年磨砺出一副独断乾纲的性子,连长女薨逝都无人敢劝他节哀,唯恐触怒龙颜。
他虽然依旧虎虎龙威,但连日的伤心和朝政的繁忙,使得他面露倦容,冷厉之气更胜以往,身边伺候的人无不战战兢兢。
王贵妃出自苏州,江南水乡特有的如水般婉约清丽的气质让她在徐皇后薨逝之后得到今上无限的宠爱和信任,帝王亲许她摄六宫事,位同副后。
她是后宫实至名归的救火队长,今上如磐石般坚硬的脾气也只有她轻柔如水的劝解能够起些作用,也因此东西二宫众人无不对她感激莫名。
饭后王贵妃说起几个小皇孙的日常趣事,倒也引得帝王短暂的开怀,只是今日提皇孙有些时机不对,简短的交谈后,今上安抚了王贵妃几句,沉着脸移驾武英殿。
太监海寿引着文渊阁兼左春坊大学士胡广快步进了武英殿,胡广对着今上行了一拜三叩头的常朝礼。今上重重的一挥手,海寿机灵地扶起地上的胡广,接过小宫人端过来的凳子,放在御案右侧,胡广端坐着准备应对陛下的询问。
殿内一阵紧张的沉默,胡广忍不住轻轻擦拭头上冒出的冷汗,火盆里熊熊燃烧的竹炭也无法驱走周身的寒意。
他见陛下赐坐之后就沉默不语,龙颜尤残留震怒之色,实在无从猜测到底是何事竟然未召集内阁诸君,仅召他一人前来,也不知是福是祸。
近年来陛下龙威日盛,臣下办事必须万分谨慎。十二年与杨士奇等被下锦衣卫诏狱的经历胡广是至今不敢忘的。
“你是太孙的师傅,你说说太孙如何?”今上问,“他的品行、学识,朕要听实话。
胡广躬着身回答说:“臣以为太孙殿下仁孝恭谦,且有凌云之志;学识堪当众皇孙表率。”
今上沉默不语,这些话他从太孙的第一个师傅姚广孝口中听过,如今胡广竟然也是同样的说辞,他自然知道太孙为人,只是帝王的多疑多虑让他不得不有这么一次问话。
朱家的千秋基业自然要后继有人,太子软弱仁慈,守成尚可,要成就这太平盛怕只得靠太孙才行,且先帝曾托梦言其“传之子孙,永世其昌”;朱瞻基这些年的表现到是当得起这几个字,可惜性格执拗,年少气盛。
胡广一听是问太孙的事情心中有了底气,内阁的大人们虽然各有各的政见,但在对东宫和太孙的事情上基本上是有共识的。
他更倒霉一些在于,自道衍重病回庆寿寺不再过问庶务之后,他俨然成了太孙师傅中的第一人,太孙要是倒霉了,他也逃脱不了干系。
只听今上一声冷笑道:“好个凌云之志,你可知朕的好皇孙,前些年恐他少年人沉迷美色,暂且听信了他要专心学习的说辞,如今年满十九,竟还要推脱不肯纳妃。”
胡广与太孙日常相处,自然多少知道太孙的脾性,聪慧敏锐自然是众皇孙中的佼佼者,难得的是眼光的独到、行事的果决,确实堪当大明未来的君主。
唯有对女色一事全无兴致,几位大人私底下还是关注的,也曾听闻孙氏自幼养于宫中,堪称绝色,有擅专营的官员早就视其为未来的太孙妃,对其父兄多有恭维巴结,如今看来太孙竟是不满意的。
胡广谨慎道:“太孙殿下自幼意志坚定,如今不肯,于姻缘上怕是要讲求一个天作之合。可先让钦天监测算后星所在,再派可靠之人采选,如此太孙殿下自会满意。”
今上再次沉默片刻,口气和缓地说:“就按你说的办吧,日后你们做师傅的对太孙要更加严格才行,他的小聪明都未放在该放的地方。”
胡广见今上面色缓和,才敢稍稍放心,陛下怕也是早有此意的,如今叫他来担了这个进言的担子,后边的事情他自然不能置身事外。少不得还要去劝一劝太孙,皇家婚丧嫁娶都是国之大事,岂能任意而为。
今上三言两语解决了让他头疼的问题,与胡广说起了军国大事,无非是日常需要内阁参详的事务,也趁此机会听一听胡广个人的见解,他虽是阁臣,但与内阁其他人并非铁桶一块,这也是今上愿意看到的。
陛下旨义一下,太孙自然只能屈服。等到台官上奏,称应在济河之间求取佳女,特使太监黄琰一行日夜兼程赶往山东,大明的太孙妃很快就会站到天下人面前了。
黄琰一行在二月初到达山东,先在各州进行初选,通过的少女要一起进京参加复选。但凡家世清白,年龄十三至十六岁之间德才兼备的未婚少女,都要上报参选。
黄琰自然有自己的盘算,在宫中挣扎这么些年,尚算得用,可比起郑和、阮安等大太监就差得太远了,不说更进一步有多难,就说现在的位置也不是没人惦记,稍有不慎可是连老命都要交待了的,如能得未来的太孙妃庇佑,有太孙入住大内的那一日,自己少说也能在司礼监谋得一席之地。
一得知此次的目的地是山东,黄琰顿时有一种老天都在帮自己的感觉,前尚宫胡善围可不就是山东济宁人,当初自己年幼入宫,要不是得她照拂,尸骨都早化成灰了。
这些年也未断了联系,胡家正好有适龄的女子,如果太孙妃出自胡家,不但能报了当年的恩情,以后必然也是一种保障。想通此节,黄琰立刻派亲信快马加鞭到济宁报信,然后带着手下的宦官从其他州开始挑选。
黄琰一行进济宁的时候,城里早就传遍了胡善祥的种种传奇和贤德之名。由胡善围任策划人,大姐夫轩敬之任执行人,这样的宣传攻势自然是奏效的。
胡善祥在将满十六岁的春天,有了一种大龄剩女愁嫁的危机感,很多时候她都想跑到胡善围面前说几句,譬如“女儿家的青春怎么能耗得过男子呢,太孙哪怕三十岁了还可以娶个十三岁的小女孩,我呢一过十八岁估计就嫁不出去了。”当然这些都是她无聊时的臆想。
黄琰进济宁的第二天,胡家人聚在宁福院里,午后的阳光洒在院子里,红梅肆意的开着。
胡善祥望着外面春风和煦的庭院,忽然觉得眼前的场景实在有些虚幻,就好像大梦一场,有一种头上悬挂多年的刀终于落下来了的感觉。
她这些年学的东西哪样不是按照宫中嫔妃的要求在做,潜意识里是不是也做好了应对这些的准备呢。
以她对胡善围多年的观察,胡善围即是心有大爱,更是心有大志向,早就知道她是与旁人不同的,怎能因为她日常和善温柔就忘了她的很辣果决了呢。
胡家虽在济宁算得上豪门望族,但放在整个大明根本排不上号,胡善祥今年正好十六岁,三个妹妹在十三岁上下,都符合采选的条件。
轩敬之看着这满屋子的沉静,忍不住迟疑道:“父亲,今早我见过黄琰公公一面,他说是大姐昔日宫中旧识,又因四个妹妹都在待选之列,他想在下午来府上拜访,主要见一见三妹。”
胡荣现在已经六十几岁了,过了十几年的平静生活,年龄越大对子女越疼爱,内心实在舍不得把胡善祥送进宫去,可抬眼看到大姐平静的面容又不太敢直言,只得摸着他的胡子半天不说话。
听了轩敬之的话,沉重的叹了口气问道:“德重,你看这次采选可是什么门道?”
胡善围赶紧端茶给父亲,安慰道:“父亲,您先别急,我一直没告诉你们黄琰早先给我报过一次信。我离宫那一年他还是内官监的小奉御,聪明机灵,这些年也未断了联系。”
张氏听说是选太孙妃,想着当年偷听到的话,如今就要应验了,善祥最终还是逃不过去,本以为再等一两年女儿大了,他们总会同意给女儿相看亲事,谁知太孙选妃来得这样快。想着眼泪慢慢流下来,心中的悲苦难忍。
胡善祥在张氏的哭声中回过神来,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才好,拼命压下心中的恐慌,平静下来,忙安慰张氏,“娘,您不要哭了,说不定最后我根本选不上呢,山东府那么多优秀的女子,就当我免费去皇城游历好了。等我回来,您再给我在济宁找个可心的夫婿,我以后就在你们身边,哪里都不去了。”
张氏从来对付不了她的胡言乱语,不由好气又好笑的看着她直擦眼泪,却是慢慢不再哭了。
胡善围看着胡善祥沉默不语,这些年来她就像教导宫廷嫔妃一样教胡善祥,为的就是能抓住这样的一个机会,这可比当初预想的好太多了。太孙不但年岁与善祥相配,就是学识、聪慧都是极为合适的。
胡善祥心中五味杂陈,既不能断然否决,也不甘心就此妥协,只得再次沉默不语。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四章 胡家这些事儿
这一场谈话最终也没什么结果,她爹和哥哥们去了书房谈话,她娘忙着去安排招待黄琰的宴席,妹妹们回了各自的院子。
就剩胡善祥和大姐相顾无言,胡善围沉吟片刻,站起来拉着她的手说:“快起来,回你的院子,我检查一下你最近的功课,现在天冷,你估计又偷懒了。”
胡善祥知道对她大姐这样的人是不能耍心眼的,所以她直接问:“大姐,我不想去可不可以?”
胡善围坐到她旁边,摸了摸她的头,坚决道:“善祥,父亲如今年迈,安哥性子软弱,瑾哥又太老实,你告诉我这样的胡家该怎么走下去,难道你忍心太太年老后只能穿粗布衣裳、去住平民之家的小院子?”
胡善祥问自己,你忍心吗?这些人对你付出了十六年,如今只不过是让你换一种方式生活,然后整个胡家就能更好的延续下去了。
胡善围见她不说话,又说:“你自小有自己的主意,一身的学识,满脑子的奇思妙想,你就真能安安静静的一辈子做个普通的妇人?有些事情不在那个位置是没有资格去做的,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些年在想些什么。”
胡善祥尤不死心,盯着她胡善围问:“不可以再等等,然后培养小侄子们好好读书吗?我自己的事情总能想到办法解决的。”
“看来这些年家里把你保护的太好了,你真该去看看那些为生存挣扎的人是怎样生活的。一个家族从平民之家到豪门望族可能要付出几代的努力,可是败落呢就是一瞬间的事情,你是要去指望那些遥不可及的设想,还是直接抓住眼下的机会好一些,你不会判断吗?”胡善围语气中全是恨铁不成钢的失望和对家族衰败的无奈。
胡善祥哭丧着脸说:“我当然会判断,可是我害怕,我怕一不小心就丢了性命,更怕为了保命去整日争斗,也许要不了多久我就会变得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
胡善围温柔的给她擦了眼泪,缓和下语气说:“善祥,你没有你自己想的那么不堪一击,我相信你意志的坚定足以让你保持内心的自由。”
胡善祥心想:“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意志坚定,你怎么能说得这样肯定?”
“你通身的气质是瞒不过黄琰的,在宫里呆久了的人,自然有自己的一套识人本领,宫里比你演技好的大有人在,你就不要想着怎么弄虚作假落选了。”胡善围打断她最后一丝幻想。
胡善祥吓了一跳,忙问:“难不成宫里有本事的人还会读心术不成,那我要真进了宫还不是秒死?”这种心理活动都能被你看出来,真是让人不寒而栗。
胡善围看她的呆样,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矫枉过正了,看把人吓得,有些好笑道:“我之所以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是因为姐妹相处了十几年知你甚深,加上一点简单的猜测自然不是难事。我说的是这些年你的言行举止都像极了宫妃,早就成了你的本能,这些是骗不过明眼人的,至于你内心想法不了解你的人怕是也没那么容易看出来吧,这点自信你还是要有的。”
胡善祥被这一吓,反而平复下来,看来她果然是惊惧过度,说话都不过脑子了。
下午黄琰来家里的时候,胡善祥正在房里看家里店铺的账本,因前世的关系,于算账管钱一道有着天然的优势,这些年张氏年纪大了不赖烦看账本,都是她在帮着打理,现在也该整理一下了。家里早先准备的嫁妆也用不上了,嫁衣绣了一大半,还是打算把它做完,不然总感觉不吉利。
本朝凡皇后、太子妃、太孙妃、亲王妃嫁妆均由朝廷经办,算是给皇家儿媳妇的超级福利,至于进门之后除了基本份例还能得到多少福利,那就真的是各凭本事了。
到正厅的时候,胡荣、张氏、胡善围正在陪着黄琰说话,胡善祥看着只有他一个人来,想来是私下拜访,对彼此的关系有了一点初步认识。
进去见了礼,黄琰认真看了她片刻,方才笑着说:“三小姐不必多礼,我一直叫你大姐姑姑,照理我也该叫您一声小姑姑才是。”
胡善祥微笑的看着他,三十几岁的样子,穿着大太监的大红色蟒服,左右绣蟒纹、腰系鸾带,真的是气势无比,脸上却带着温和的笑容,心想,能在三十几岁混到太监位置的人,会是温和的人?
于是愈发诚恳的说:“黄公公,您与我大姐是旧识,我应该像尊敬我大姐一样的尊敬您才是。”
黄琰脸上的笑意愈发明显,对大姐说:“姑姑,您看三小姐这样伶俐,完全是太孙妃的不二人选,此次万岁特别交代定要为太孙选一位秀丽端庄的佳人为伴,三小姐是您教出来的,仪态心性是再好没有的了。”
也不知他们刚谈论了些什么,这才一见面就说她是太孙妃不二人选,也不怕选错了,万一她外表端庄,内心变态呢,不过想想历来后宫变态的妃嫔比比皆是也就不奇怪了。
大姐亦笑着说:“小琰你过誉了,三妹还年轻,好多事情都没经历过,你也知道宫里从来就不缺聪明伶俐之人,这孩子别的都平常,唯一好的是能听得进去劝,往后怕是要牢你多费心了,”
黄琰直接笑了起来:“姑姑您放心,我定会妥善照顾三小姐的。我们将从济宁直接回京城,等派出去采选的人回来,三天后就动身,麻烦家里给三小姐收拾必要的换洗衣物,最好胡老爷能一道送三小姐上京,到时候三小姐身边有人照顾会好一些。”
说着站起来告辞,口中道:“姑姑,现在天色已晚,我回去还要安排些事情,等你们准备好派人来通知一声,出发的时候我会派人过来接三小姐,这就告辞了。”胡荣连忙起身去送。
等人出去了,大姐才沉下脸凝重地说:“善祥,除了你,家里三个妹妹都可以算作落选。你自己回去看看哪些东些要带走,往后怕是不能再回济宁了。”
喝了口茶又对张氏说:“太太,早先准备的嫁妆都用不上了,唯一能带进宫的就是两名贴身侍女,我这几天留在家里,再提点一下青柳和青梅。您再准备一些面额不等的宝钞、大钱和首饰。”
张氏仿佛才回过神,慌忙站起来就要去准备,胡善祥跟着走到她身边,拉着她的手说:“娘,你不要急,首饰嫁妆里拿一部分就是了,宝钞让管家去换,还有三天呢,来得及准备的。”
张氏睨了她一眼,没好气的说:“我都是为谁操心喔,就你还不慌不忙的,你和大姐说话,我先去准备着。”
等张氏出去了,胡善祥才慢慢走到大姐身边坐下,大姐道:“善祥,你需知当今因为太子殿□□胖有腿疾、性格温和而多有不喜,一直有传言今上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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