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这个人,没有对她说过一个“爱”字。可跟他在一起的时光,就是过得安稳而愉悦。
这一刻,苏白鸢不愿再想别的事情,只想把他据为己有。
她抛下女孩子的矜持,踮起脚去,轻轻吻了上来。
刘子培先是一惊,而后拥住了他。他的心似乎跳得比苏白鸢还要快。
这个吻是生涩的,可无论是刘子培还是苏白鸢都只愿沉溺在其中,不复醒来。他不用为区区一个世子之位而韬光养晦、殚精竭虑;而她亦不用流落江湖,身无所安,心无所恋……
第二日,清晨。
刘子培第一个睁开眼,看见这屋内多了一个女人。
这是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也是个形容枯槁、红颜垂暮的女人。
她穿着艳丽的衣裙,可又黑又瘦的身材与深陷的眼眶却令她活像个鬼魅。若是闭着眼睛不喘气,旁人简直不敢确定她还活着。
“你是谁!”刘子培这一声疾呼,也惊得其他两人醒了盹儿。
“真是见了鬼了……”那女人道,“你到了我的地界儿上来,还问我是谁?”
“什么叫你的地界?”刘子培针锋相对道,“此乃皇家行宫,是陛下的地界!”
那女人和刘子培身旁的戚无尘一同笑了起来。刘子培知戚无尘瞧不起他处处维护老皇帝,可值此紧要关头,大家明明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他却还笑话自己。他气恼地瞪了戚无尘一眼。
“我是骊山宫宫主,韩落英。”那女人理了理鬓发,缓缓道。
☆、东海王的秘密(上)
刘子培听这女人以“宫主”自居,一时又好气又好笑——这骊山宫是皇帝敕造的宫殿,哪轮得到一个落魄的疯女人来做什么“宫主”?可是转念一想,她一副对这里老马识途的样子,言谈举止之间皆宣誓着主权,这样看来那最后一颗位于骊山宫的凤血夜明珠极为可能在她的手上。此事不容小觑。
戚无尘打了个激灵,清醒了过来:“原来是你……”
韩落英满意地笑了,仿佛是对还能有人记得她感到无比欣慰:“你们都是冲着我手上的凤血夜明珠才来的吧。”
她的声音如此平静,刘子培料想她定是一早就知道有人觊觎这旷世珍宝。
“既然前辈如此直接,我们也有话直说好了。没错,在下确实是为了那夜明珠才来叨扰。敢问前辈有什么条件才能将宝物相赐?”刘子培道。
“很简单,答应我两个条件。”韩落英道,“第一个,便是帮我从长安的教坊司救出一个人来。”
“谁?”
“此人名叫赵晓寰。”韩落英道。
“赵晓寰……”刘子培觉得这个名字耳熟。他想了许久,方才想起。曾经那个被他六皇叔东海王看上的平民女子便名唤“赵晓寰”。想不到世界如此之小,兜兜转转,总能遇见。
“鸢儿,你还记得我曾跟你说过一段关于六皇叔的往事吗?”刘子培对苏白鸢道,“他曾倾心的女子便是那赵晓寰了。赵女之父一时糊涂犯下大错,这才落得个满门抄斩的结果,只有她一人被皇叔救下,送去了教坊司。”
“是她……”苏白鸢叹道。她对那个故事感触颇深,自是难以忘怀。只是没想到韩落英要救的人便是她。
韩落英那几乎掉光的细长眉毛皱了起来,深陷的双眼也开始露出狠厉的目光:“休要在我面前提那个人!”
“谁?”刘子培不解道。
“东海王!”韩落英双手握拳,咬牙切齿道。
苏白鸢和刘子培皆弄不清楚韩落英为何如此生气。只有戚无尘满脸轻蔑之色道:“这还不明白吗?什么韩落英、赵晓寰,分明是她们上演的一出狸猫换太子罢了。”
“哼,老狐狸,你看得倒真切。”韩落英道,“没错,我才是真正的赵晓寰,而现在在教坊司中代替我充作官妓的是我的贴身丫鬟韩落英。我顶着她的的名字苟且偷生了这么些年,都是拜那个人所赐!”
刘子培暗暗对这番说辞感到不服,可为了最后一颗凤血夜明珠,也只能压抑心中的种种情绪,佯作波澜不惊状。东海王作为与他最为亲近的皇叔,看着他从小长到大,两人自是熟悉至极了。刘子培知道事情的全部内情,他清清楚楚明白,六皇叔在这件事情上已仁至义尽了。可又有什么用呢?在感情的事上,女人永远自诩受害者。
“是不是只要把人带到前辈你面前,前辈就会了了我们这桩心愿?”刘子培道。
“没错。可终究得看你们有多大的本事了。教坊司啊,可不是一般人能进得去的。”
听韩落英这说话的语气,倒像是全然不相信他们能把人救出似的。
长安的教坊司说白了就是一座官营的烟花之地。只不过里面有一些身份十分特殊之人,诸如他们要救的赵晓寰。有的是罪臣后嗣,有的是犯了错的宫女或官家女子。这里的每一个人,几乎都有着可以写进闺怨词里的故事。
长安这座城,整体的格局一板一眼,肃穆大气,但不会给人以丝毫惊喜的感觉。又因为是前朝的旧都,属于敏感地带,管控之严格更甚于其他地方,致使晨钟暮鼓,十分规律。除过特别的日子,宵禁被坚持执行。森严的程度仅次于京城。可是这教坊司,确实城内为数不多的能够通宵达旦寻欢作乐的地方。
苏白鸢看着眼前这座“温柔乡”,问刘子培:“阿培,我想不通我们为什么要亲自把人给‘偷’走哎。凭你的身份,要一个人岂不是说句话的事儿?”
刘子培摇摇头道:“这里可是教坊司,提人走都是要官府文书的。别说是我来要人的,就算是我父王或者太子,不拿文书都没有办法从这里把人提走。”
“这么严格啊……”苏白鸢叹道。
“是了。”刘子培道。
“也罢。”苏白鸢云淡风轻道,“明的不行,那就来暗的,反正我不怕。”
刘子培拽了拽她的袖子:“你莫要那么冲动……”
教坊司夜夜笙歌,门口却有些士兵把手着,很是煞风景。正门是必然进不去的,两人便选了一处守卫松散的地方,趁无人注意从窗户中翻入。走廊上一官妓看到了从窗户鱼贯而入的他们,刚想要大声叫喊,便被击晕在地。
“既然咱们都能这么容易地进来,这些被关在教坊司的女子又为何不能轻易地逃出去呢?”苏白鸢好奇道。在她看来,逃离这个地方就只有翻一道窗户这一个步骤。
“你总将事情想得太简单。”刘子培道。
苏白鸢和刘子培找了许久,终于找到了赵晓寰的处所。两人不敢轻举妄动,便打算在窗外先窥探一番里面的情况。
“貌似没有人。”刘子培道。
苏白鸢点点头,顺手敲了敲门。
“进来吧。”赵晓寰在屋内道。
她是个眉目之间写满淡淡哀愁的女子。
韩落英说赵晓寰是她的贴身丫头,那么两人大抵是岁数相仿了。可比起韩落英形容枯槁的模样来,赵晓寰明显要容光焕发得多。
她本应是个人近中年的妇人了。烟花女子吃的全是口青春饭,大多二十来岁便“卖相不好”。纵使是赵晓寰这样驻颜有术的女子,也会被自己略显老态的眼神出卖。衰老的第一步不是皮肤,不是身材,甚至根本与容颜方面的东西无关。在“岁月”这一关卡上首当其冲的其实是神态。当一个人的眼神不再清纯,只能说明她历尽了世间冷暖,变得沧桑了起来。
赵晓寰便是如此。
苏白鸢暗自奇怪,为何赵晓寰已徐娘半老却还能在教坊司里安度余生?
赵晓寰见了他们,也是无比惊奇的——哪有女子来教坊司的?
“你们是……”赵晓寰狐疑道。
“你想不想出去?”刘子培正色道。
“出去?你们难道是他的人?不……不会……他怎么会救我出去?”一抹转瞬即逝的兴奋从她眼中闪过,当这种兴奋消失不见之时,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自嘲般的冷笑。
“‘他’是谁?”刘子培道,“你若想出去,就跟着我们走。我们是受骊山宫的韩落英前辈所托来救你的。”
“韩落英……”赵晓寰喃喃道,似乎陷入了一阵回忆。
“哇哇哇……”
是小婴儿啼哭的声音!
赵晓寰听了,慌忙走到床榻前,抱起一个婴儿来哄逗。边哄便轻声念叨:“小祖宗啊,求求你小点儿声……否则娘就惹大祸了……”
刘子培和苏白鸢面面相觑,想不到这教坊司的官妓居然还有孩子。
过了许久,哭声好容易停止了。
不待他们问,赵晓寰便道:“你们坐下吧,既然你们是小姐的朋友,我便将实情告诉你们吧。其实,我的本名才叫‘韩落英’,小姐闺名‘赵晓寰’。当我们还是个姑娘家时,小姐的父亲犯了重罪,朝廷要株连九族。唯独小姐被判进入教坊司为妓。我们主仆二人情谊深切,我自是不愿让她受这般苦的,才顶替她进来了。”
“这些我们都知道。”刘子培道。
“之后的日子,不就和这里的每一个人一样?有多少的身不由己都不必我说了。可就在去年,我发现自己有了身孕,便告诉了这里的妈妈。我想生下来。好在妈妈和姐妹们都帮衬着,这样,我才在几个月之前平安生下女儿。可是这孩子的未来会如何,我根本不敢想。按规矩,教坊司的官妓是不能生育的。我破了这个戒,就要接受惩罚。妈妈说,待我女儿长大了也要留在教坊司为妓。我宁可亲手掐死她,也不愿让她走上跟我一样的路了……”赵晓寰越说越激动,也越说越感伤。
“那孩子她爹呢?”苏白鸢关切问道。
“不知道。”赵晓寰道。
她没有撒谎,她是真不知道这是哪个恩客的主。
“既然如此,你带着女儿跟我们一起逃走不就成了?”刘子培问道。
赵晓寰苦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逃到哪儿都有人能把你再抓回来。更何况我不能逃,若是一走了之,有人会被牵连……”
“斗胆问一句,这个‘有人’是不是六王爷东海王?”刘子培几乎敢肯定。
“你怎么知道?”赵晓寰惊道。
☆、东海王的秘密(下)
正说着,门外便有人叩门。赵晓寰的眼中,紧张与疑惑的情绪彼此交叠着。沉吟片刻,方压低声音催促道:〃快,你们快躲起来!〃
苏白鸢循着她的视线看去,方知赵晓寰是想要他们躲在床下。她倒无所谓,可刘子培却不见得愿意委屈在那个晦暗逼仄的角落作偷鸡摸狗状。
叩门声更急促了,苏白鸢扯了扯刘子培的袖子,道:〃阿培,大丈夫能屈能伸嘛!〃
刘子培终于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两人双双躲到了赵晓寰的雕花木床下。床下满是灰尘,苏白鸢掩住口鼻,努力避免着自己一不小心打个喷嚏出来。
〃吱呀〃一声,门打开了,却半晌未听到有人做声。
许久,才听闻一个略显苍老的男声道:〃你近来可还好?〃
苏白鸢似乎感觉到身旁的刘子培应声颤抖了一下。
〃你怎么会来?〃赵晓寰声音发抖道,〃你不应该在山东封地吗?怎么一下子到了长安?〃
男子叹了口气道:〃京里有些事情,皇上召我回去。既然已经西行,就不妨再行得远些,先来长安看看你。〃
〃山东封地〃?〃皇上〃?苏白鸢这下算是明白了,眼下这男子不是六王爷东海王又能是谁?刘子培是认出了他这位皇叔的声音,才会有所反应。
〃一切都还好,唯有一件事……〃
六王爷关切问道:〃什么事?你且说说,我若有办法,定当竭力而为。〃
从床底的缝隙中可以看到,赵晓寰盈盈跪了下来。
〃求你了,王爷……〃她哽咽道,〃为了保全小姐,奴家这辈子就算是终老于教坊司里也算死得其所……只是,这孩子是无辜的……王爷,我求求你把她带走吧!卖了也行,送给贩夫走卒也好,再怎么贫苦,也好过生作娼家妇啊!〃
〃快起来吧……〃六王爷将她扶起,〃孩子的父亲呢?不如我帮你把孩子交给他。毕竟是亲生骨肉,总也比交托给他人来得放心。〃
〃奴家……不知啊……〃赵晓寰已然泣不成声。
〃怎么会不知?晓寰,你可是有什么难处才不便告知于我?〃
〃王爷!你这等身份尊贵之人,出入的尽是光明磊落之地,想来是不晓得这教坊司是什么地方。这里的小娃儿,十个有九个都是野种。王爷若是再苦苦逼问,就只当这孩子是天父地母,喝风活下来的吧!〃赵晓寰带着哭腔幽怨道,语气中颇有狠厉与幽怨。光是听声音就能想象出她那双包罗万千情愫的双眸与永远轻轻锁着的眉头。
苏白鸢听了这一通,心中暗骂东海王不晓得洞察女人的心思。这个赵晓寰,分明就是有意于他,他居然还一再问她这个孩子的生父。这个一片痴心的女人委实情难以堪。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
苏白鸢不禁想起多年前在少华山上师姐妹们背着师父竞相传阅的小书《章台柳》。故事中,歌姬柳氏如愿与自己的心上人韩竑成婚,可是新婚不久,这对有情人便迫于战乱而分居两地了。此去经年,待到韩竑再见柳氏,她已辗转几个男人之手,几度〃攀折他人〃了。
那时苏白鸢还小,没离开过少华山,更没遇见过上官玉洛和刘子培。曾经的她想不通,女人跟过几个男人真的有那么重要吗?为了这点小事,柳氏自叹自怜,韩竑怅然若失,当真有必要吗?而现在,她算是全然明白了。
无数个难寐的深夜里,她都会扪心自问:刘子培若知道她的前尘往事,还会一如既往地接受她吗?连苏白鸢自己都觉得,自己恐是难配刘子培的。
若她第一个遇上的人是刘子培就好了,苏白鸢常常这么想。那样,就可以把第一回的怦然心动,耳鬓厮磨,尽数给他。只可惜,不行了。
想到这里,她还是不由自主地鼻头一酸。
〃你是我的恩人,我自会帮。不如这样,再过两日我来寻你,把这孩子带回我府上,收作义女。吃穿用度,必不会亏待。〃东海王道。
〃当真……可以吗?〃赵晓寰难以置信。
〃当真。〃东海王道,〃我素来言出必行,你放心罢。〃
赵晓寰动容道:〃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你这说的什么话……对了,这些钱你收下,不够的话,我再派人送来。〃
〃每次你来,都会留下许多钱,我这里快堆出了金山银山了……〃赵晓寰道。
〃收下吧。〃东海王坚持,〃留下以备不时之需,以后的事情谁又说得准呢?〃
苏白鸢和刘子培在床下蜷缩了如此之久,早已四肢酸麻,身体僵硬,大气儿不敢出一声。
好在不久后,东海王交代了些许,终于离开了。赵晓寰才对他们道:〃可以出来了。〃
苏白鸢身体比较轻盈,不费什么力气便钻了出来。刘子培身材却高些,实在是费了一番功夫。
苏白鸢见他身上、脸上全是灰,一副狼狈像,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刘子培超她努了努嘴。苏白鸢便上前去,抬起头来用袖子帮他擦净了脸上的灰。
一旁的赵晓寰将这一切收入眼中,好似想起了无限旧事,一时沉默。
〃你们回去吧,今天的事只当没听到过。〃赵晓寰冷声道。
〃今天的事我们必然不会透露半分,不过我们所提议之事,你也再考虑考虑吧。〃刘子培正色道。
〃好,我会考量。你们先走吧。〃赵晓寰道。
〃告辞了。〃刘子培一拱手。
走出了好远,苏白鸢方开口问道:〃我们就这么轻易地走了?〃
〃只能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