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好地方,便留在那里不肯回来了……所以之后山上的一切,都是我师父在打理。我入师父门下之时,掌门师伯早就去福建海上打渔去了,今日乃是第一回相见。”
刘子培看看痞痞笑着的戚无尘,发觉这老人除过脸上的褶皱之外几乎再看不出一点老态,连神情动作都轻盈灵活得紧。他此刻算是相信苏白鸢这番解释了,只是在心中默默惊叹,世上竟真有如此放浪不羁,至情至性之人。
“师侄女快快请起。”戚无尘前去虚扶了一把,“我此行来关中,谁知道他妈的洗澡的时候丢了衣裳,这才去偷了件道袍将就着穿……想不到我‘孤舟一剑’英明一世,竟被你们当成个落魄老道。”
“是徒儿眼拙了。”苏白鸢道。
“辈分搁在这儿,你我之间自是不能动手。不过你且放心,我们只是比试比试,我自不会取了你这小情郎的性命。”
“师伯,你说的哪里话!”苏白鸢被这句“小情郎”说得十分不好意思,但更羞于去反驳,只好道“徒儿知道了。”
“知道了还不快借宝剑一用?”戚无尘笑道。
苏白鸢看了看刘子培,见刘子培像她轻点了点头,才双手奉上了“莫邪”。
戚无尘亮出莫邪一看,不禁连声感叹:“好剑,好剑!”
“那晚辈就要来请教剑招了。”刘子培拱手道。他知晓戚无尘是苏白鸢的长辈后,不仅消去了许多怒气,更感方才有失礼数。
戚无尘道:“好小子,来吧!”
只听“嗖”地一声,戚无尘信手挽了个剑花便向前攻去,攻势狠厉,丝毫没有对后辈相让的意思。刘子培以手上“吴钩”挡下三招,脚下却被逼得连连退让。
苏白鸢见戚无尘所使的尽数是师父教给她的剑法,便对掌门师伯的身份更加深信不疑了。只是她眼见刘子培不是戚无尘的对手,又是着急又是紧张,恨不得自己替他上去接上几招。
戚无尘皱着眉,脸上大有不快之色。他一脚踢开刘子培的剑,一个转身又是一脚踢在刘子培胸口。
这两脚力道太大,刘子培招架不住,向后猛退七步才定住。倒是戚无尘,举重若轻,连汗都没有流。
“你比你那草包兄长厉害,可也只挡了我二十招,是不是太孬了些?”戚无尘收起手中莫邪,不尽兴道。
“掌门师伯,阿培他出身士族,舞枪弄棒自是不擅长的,你就……”苏白鸢忍不住求情道。
可刘子培却似没听到,自顾自打断她:“前辈,你跟家兄交过手?”
“唔……”戚无尘道,“不就是三王府那个世子么?简直草包一个。真不知道那两下子是怎么在鸿胪寺为官的……”
苏白鸢能看出刘子培双眼中闪出的一丝异样。他虽素来对自己的世子兄长不服,也确然有不服气的资本,但第一次听一个外人如此质疑自己的哥哥,这般并不愉快的反应当是人之常情。
“师伯……”苏白鸢不知如何去劝,话到嘴边也只剩“师伯”这两个字。
刘子培生平第一次见到这么口出狂言,不知自重的老者。他扭头对苏白鸢道:“鸢儿,我好像听到门外有脚步声,你去看看好不好?最好不要是那群惹人厌的羽林……”
“嗯。”苏白鸢应道,关切地看了他几眼便离开了这间殿,只留下戚无尘和刘子培。
“我看没有什么比下去的必要了吧。”戚无尘冷声道。
话音刚落,屋子里便漆黑一片。原来是刘子培长剑一挥,隔得好远的灯便被剑气所灭。这一招“隔空灭灯”不是他第一次使,而戚无尘亦不是第一个目睹这般奇技的人。
“有意思。”这一剑引来的戚无尘的兴致。
此刻二人处于漆黑一片之中,什么都看不见,只能靠听声辨位。
双方你一招,我一式,居然能落得平分□□。
“好小子,原来你剑术了得!”戚无尘叹道。刘子培越是施展高超技艺,他的斗志就越高昂。两位高手摸着黑过招,竟有种“高山流水遇知音”的快感。
看不见,便会听得更真切。兵刃相撞的声音在此时无比明显,而正因为“吴钩”和“莫邪”都是不可多得的好剑,他们相交产生的动静并不刺耳,而是清冽而美好。
“前辈,快要一百招了,就此打住吧。”刘子培便接招边道。
戚无尘是当世数一数二的剑客,生平少有敌手。好容易让他碰见个能与自己旗鼓相当的人,他本一心恋战,可刘子培既然都这样说了,也不好再拖延,于是道:“好罢,停了停了。”
一番激斗过后,刘子培的气息毫不紊乱,正同戚无尘一样。
戚无尘拿出火折子,再次点亮了灯烛。
他笑道:“真是后生可畏!”
“前辈过奖。”刘子培道。
“只是你刚把我那白鸢侄女儿支出去才肯亮出你的真本事,却是为何?”戚无尘早已觉察出其中必有缘由,否则前后的水平高下又为何有着云泥之别,判若两人?
“晚辈自有理由。”
“她还傻傻地以为你武功不怎么样呢,啧啧……可谁知道,你是个高手中的高手,定比我那白鸢侄女儿要厉害得多。”戚无尘颇有深意道。
刘子培似乎不愿意让他再多问:“总之,我永远不会伤害她的,永远不会……”
“这样便好。”戚无尘道,“不过你可得记住,年轻人习武,万不可急于求成。做其他任何事,也切忌。”
“哦?”刘子培一挑眉。
“斗一百招,我们能势均力敌。可是斗五百招,你定不是我的对手。”戚无尘正色道,“你师承何门?”
“无师自通。”刘子培道。
戚无尘闻言便放声大笑:“好一个无师自通!”
☆、骊山宫主
刘子培正罕纳为何苏白鸢迟迟不回来,就听得外面有人声。
他心道:该死,难道真的是羽林追来了不成?刘子培啊刘子培,你这乌鸦嘴好毒……
刘子培提剑破门而出,最坏的结果不过一战。收拾一帮羽林,他还是不在话下的。若屋外那群人不是羽林而只是一群江湖小贼,那便更好办了。
只是这骊山宫闹鬼的传闻传了有足足十年,若非别有目的,平常人也不可能以身犯险进入这里。
“谁!”他喝道。
只见殿外站着的果真是几个羽林卫。刘子培仔细想想,原来他们那一日在客栈便已见过一回。该来的终究还是会来。
“见过公子。”为首地行了个礼道。
这里有着明显的打斗痕迹,苏白鸢一脸惊魂未定地站在这些羽林卫身后,咬唇看着地面。
刘子培定了定神,道:“你们是谁的属下?”
“羽林统领岑大人。”
“哦?”刘子培心生疑窦,“不是五殿下?”
“不是。”为首的羽林卫言简意赅道。
刘子培暗自揣度:若是刘子坤的部下,便是个□□烦。可如若是岑大人的,那便不一定了。需搞清楚他们的来意才行。
“你怎么称呼?”
“属下姓杜。”
“杜大人,明人不说暗话,你有什么要告诉我的不妨直说。”刘子培道。
杜远摆了摆手,示意其他人退下。
“等等,放了她。”刘子培指着苏白鸢道。
杜远朝他的羽林同僚们点了点头,苏白鸢便回到了殿中去找掌门师伯戚无尘。
“公子,我们虽是岑大人的属下,可这一回却是受皇上之命前来找公子的。”杜远道。
“皇上?他找我做什么?”刘子培心中已有几分猜测,可还不敢坐实。
杜远压低声音,将皇上是如何在御花园里发现了一块石碑致使他认为刘子垣是不祥之人,不能做世子的来龙去脉跟刘子培徐徐道来。
“公子,快随咱们回去吧。”杜远道,“陛下的意思啊,再明白不过啦。您要是回京,这世子之位必将属于您。”
“这……”刘子培犹豫道,“这样恐怕不好……”
“嘿,公子,小人也知道你有孝悌之义,可是眼下正是机会。”杜远劝道,“纵使您不在乎自己个儿的世子之位,可是能不考虑皇上么?皇上可是铁了心地邀您去接替啊。若您不应,皇上这心病谁来解呢?”
刘子培连连推辞,杜远就一再相劝。过了许久,刘子培才勉为其难松口道:“那便只能如此了……不过我这几天还有要事去办,你们在附近找个地方安置下来,事情一办完我自会跟你们一同回京。”
杜远闻言,长松一口气,最后嘱咐道:“公子,小人不知道您是想做什么,可是骊山宫这地方最好别待。这个旧行宫废弃太久,处处透着诡异。”
“我知。”刘子培点点头道,“我也不会再逗留多久。”
“那便好。”杜远一拱手,行礼道:“那么小人就携兄弟们先行告退了,还望公子珍重。”
“去吧。”刘子培道。
冗长而假意的推脱令他口干舌燥,可他终究等来了这一天。他和吴相忘一手筹划出了御花园那场好戏,而如今,鱼儿上钩了。唯一的差池是他本没想过他的世子长兄会病得如此严重,可在完美的精心设计下,这点差池便也成了可以被忽略不计的误伤。
他脑海中再度浮现出刘子坤与他争执的画面,不由得轻笑了笑——刘子培一直没怀疑过,他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不平凡,又怎会甘心一直沉寂?他才不要跟刘子坤一般人微言轻,他要争取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羽林卫们离开了之后,刘子培转身回到了殿中,看见戚无尘正在帮她运功调息。看戚无尘一脸苦大仇深的表情便知,效果并不好。
“不行,师伯,停下吧。”苏白鸢面色潮红,无奈地摇了摇头。
“无尘前辈,这么做万万不可。”刘子培制止道,“久病之人不能大补。你若想帮鸢儿恢复功力,这般强行运功调息是不成的。”
“罢,罢……”戚无尘道,“还是先找个地方安置吧。”
“这毕竟……是皇上的行宫……”刘子培喃喃叹道。
戚无尘又尖声一笑,嘲弄道:“唷,你还真是那老皇帝的狗腿子。不就是住一住他抛在一边儿不要的行宫吗?又犯了你忌讳啦?嘿嘿,我还就偏要睡睡皇帝那张床喽!这叫什么来着……‘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苏白鸢闻言也是一惊,她知道戚无尘这下可算是触了刘子培的霉头了。他们江湖之人不拘小节,素来是瞧不上这庙堂之事的,今日得见刘子培这种“贵人”,定少不了一番酸酸的奚落。而刘子培偏偏出身名门高第,寻常人若是见了,别说是骂他“狗腿子”,就连大气儿都不敢随便喘。戚无尘这下倒是把他得罪得彻底。
刘子培碍着苏白鸢的面子,虽然生气,但也只得忍了。
三人依靠着唯一一盏灯,寻见了一个有两张床的小偏殿。两张床一大一小,大的是主人睡,小的是给通房丫头。看殿内陈设简单,想必不是什么有地位的显贵住的地方。
显而易见,刘子培和戚无尘得不情不愿地跟彼此一起睡在大床上,另一张则要让给苏白鸢。毕竟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且有着闹鬼传说的阴森恐怖地界,没有人愿意另找地方独处一室,三人还是扎堆比较安全。
“戚前辈,你就不能往里去一点吗?我都快掉下去了!”刘子培挤在床上不满道,倒是一旁的戚无尘四仰八叉,睡得舒服。
“我睡着了,你说什么?没听到。”戚无尘咂咂嘴道。
“哼,为老不尊。”刘子培气恼道。他离家去寻夜明珠的这些日子,把生命中前二十来年不曾受的委屈、不曾添的堵,全都挨个经历了个遍。
他扒着床边,随时有掉下去的危险。又看了一眼身旁的戚无尘,话音刚落不久便睡得香甜,实在是气不过,对着枕头便是一拳。
忽地,在戚无尘的鼾声中,刘子培听到苏白鸢那边传来了她辗转反侧和轻声叹息的声音。
刘子培压低声音道:“鸢儿,你也没睡?”
“没有。”
“我们出去走走吧。”
“好啊。”
残月似钩,刘子培看不清苏白鸢的脸,但也知她心里必然有事。不知怎么的,自打她见过那帮羽林卫之后神色看起来就不大对。
“今晚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一直闷闷不乐?”刘子培终于开口问道。
“阿培,你跟我说实话。”苏白鸢道,“我现在是不是很弱,弱到不如以前的万分之一?”
“你还弱?你说这话,有考虑过我这个手下败将的感受吗?”刘子培故作惊讶,想要安慰她。
苏白鸢却摇摇头:“没了内力,再精妙的剑招也都是花架子罢了。今天我不就输给了那些个羽林?”
“他们动用了内力,你没有用,这样比较本来就不公平!若是但拼剑招,那帮酒囊饭袋谁能是你的对手?”
“可惜闯荡江湖本就不是一场公平的比试!”她的声音里面带有了些哭腔,“今天我和你比剑,可以说好只比试剑招,谁都不用内力。可是明天我遇到江湖上的厮杀呢?那时候会有人为了公平,跟我说好大家都不动用内力吗?我越来越觉得自己是个废人了……”
“不,你不是!”刘子培的声音压过了她,“我说不是就不是!你为了救才变成今天这样,日后若真有什么‘江湖厮杀’,我替你去斗。”
“那要是你斗不过呢?”苏白鸢哽咽道。
“斗不过的话,我就替你挡!总之一切有我,你怕什么?”
刘子培没想到,苏白鸢听完了这番话后,非但情绪没有平复,反倒哭得更凶了。他一下子乱了阵脚,不由分说便一把抱住了她:“算我求求你,别哭了好吗?”
苏白鸢也不知怎么回事,只要待在刘子培身边她就变得愈发不像当初的自己了,而诸如敏感、脆弱这样的小女人特点倒是增添了不少。
可她想起,很多年前曾有另外一个人这样抱着他;而很多年后,会有另外一个女人在刘子培怀中,她便一把推开了刘子培。
“怎么了?”被推开的人还不明就里。
“你方才讲的话是什么意思?”苏白鸢拿袖子胡乱抹了一把泪。
刘子培沉吟片刻,拉过苏白鸢正在擦泪的手,对她道:“就是要保护你一辈子的意思。难不成你嫌弃我?”
“我……”
“我虽武功不高,可怎么着也是个七尺男儿,不会让自己身边的女人受委屈。也许我走南闯北的经验远远没有你丰富,那又怎么样?我愿意去学,对我来说,还有什么是学不会的么?况且我手上握有皇室的资源,我愿意用我拥有的这一切,换任何你想要的东西……都说了这么多了,你还是不放心把自己的一辈子交给我吗?”刘子培认真地说,想不到第一次吐露这么委婉又温柔的心声,竟是在废都长安那肃杀的深秋,在这样一个充满凉意的深夜里。
苏白鸢的心沉了一沉。她似乎从来没有被人这样对待过。儿时她便知道自己是孤儿,不知亲情为何物。师父细心教导她,可素来严厉,不曾有和声细语的关切。她本以为妹妹是自己在世上的最后一点温暖,可现在姐妹反目,让她心中很是凄凉。她曾以为上官玉洛是她的良人,可是她又错了——那个男人“情”“爱”两个字谈得太多,早已麻木。他欠下世上风月债无数,几辈子都偿还不完。而她只是上官玉洛所亏欠的众多女子之一,甚至与死去的申屠孤蕊和宋颜儿都没有什么两样。况且他们之间,还有个未出世便已夭折的孩子,更是一道无法被逾越的鸿沟……
眼前这个人,没有对她说过一个“爱”字。可跟他在一起的时光,就是过得安稳而愉悦。
这一刻,苏白鸢不愿再想别的